第7節
“待人接物之類的我會改,眼下還是得把班子先搭起來,把合適的人選挑出來?!毙跳Q向來不是扭捏的人,既能幡然醒悟,便能從頭再來。他說昨兒熬夜整理臨時工的檔案,發現好些個都不錯,有才能,有學識,有些還參與過大項目。 虞仲夜看著他:“你說說看?!?/br> 刑鳴按職位劃分報出了幾個名字,虞仲夜基本不持異議,直到那些犄角旮旯里的職位都有了人選,才問:“總制片人打算找誰?” “我打算自己來?!毙跳Q其實心里有個名字,但看了虞仲夜一眼,又把那個名字咽了回去,他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膀,“摸石頭過河,試試吧?!?/br> “不知死活?!庇葜僖剐α?,抬手在刑鳴鼻梁上輕刮一下。 菲比又朝兩個男人投去了異樣的眼光,刑鳴巍然不動,已經能在這樣的注視下泰然自處。他一面對虞仲夜笑出齊齊整整八顆牙,一面暗夸自己能屈能伸,能方能圓,出息了。 早餐過后,刑鳴便坐著虞仲夜的大奔,一同去往明珠臺。車窗打開著,天高氣爽,一路花香沁人,清風拂面。刑鳴原先心情不錯,但越臨近明珠臺便越感到不自在,嚇退老陳當然是他計劃之中的事情,但凡事有利有弊,他成了媒體圈內最為人不齒、也最易遭人誅伐的那一類人……或者直截了當地說,那一類賤胚。 也不知道是虞仲夜體察并體諒了他的不自在,還是他本人也不愿意這份jian情大白于天下,還沒到明珠園,虞仲夜突然開口:“這個路口,讓小刑下車?!?/br> 刑鳴悄悄吁出一口氣,麻溜地開門下車,想了想又補一句:“我爸祭日要到了,這幾天都得回去陪陪我媽?!?/br> 雖是菲比口中絕無僅有的被允許在那棟別墅里過夜的人,刑鳴卻沒傻到相信虞仲夜待自己會與別人不同,他至今沒被攆出門,可能不過是虞臺長一時善心大發,但人總得有自知之明。何況吃了這么些悶虧,怕是再鈍的人都會警惕不少。虞仲夜是千年胡椒萬年姜,跟這樣的男人過招不能直來直往,還得懂得適可而止,以退為進。 虞仲夜說“好”,車便開走了。 刑鳴如釋負重,雙手插在兜里,直到黑色大奔完全消失于視野,才跟上去。 第13章 刑鳴向虞仲夜撒了個謊,他沒住回家陪母親唐婉,而是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里。 此后一周一切如舊,六點起床,晨跑,沖澡,吃早餐,收聽的新聞……然后去明珠臺。僅有一點與往常不同,他的團隊已正式進入“分家”階段,導播攝像與后期差不多都已接受了調職,準備搬去別的工作場所。刑鳴坐在自己的主播辦公室內,透過落地的玻璃門,望著他們抱著整理完畢的文件箱,走了一個,又走了一個。 原先滿滿當當的工作區域只剩下一個阮寧,不想留的留了下來,想走的都走了。 最后一個走的人是孫偉,他走進刑鳴的辦公室問,要不要再多留一個月把工作交接了? “不用?!毙跳Q的目光穿過孫偉身后的玻璃門,望見正朝自己走來的老陳。他看似全無芥蒂地微笑,對孫偉說,“好好工作,好好照顧家人?!?/br> 老陳來了。比刑鳴預料的來得晚。他擺出一副恭候多時的樣子,一見老陳跨門而入便起身迎接。 “喲,小刑!”老陳走過來,滿臉堆笑,看上去是來講和的,“聽虞叔說你病了,怎么不多休息幾天?” “托陳主任的福,沒死?!毙跳Q同樣面帶微笑地注視老陳,瞧著寵辱不驚,否極泰來。 玻璃辦公室外圍聚著一些人,裝模作樣地工作或者交談,其實就是八卦,想看看里頭那倆會不會再次大打出手。 “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虞叔沒說怎么給你慶祝?”老陳表面上一團和氣,實則恨得幾乎咬碎牙根,自己百密一疏,疏在做夢都沒想到,這么個心高氣傲的冰王子竟會死皮賴臉地爬上虞臺長的床。 “還有一個月,虞老師自有安排,我不心急?!毙跳Q知道虞仲夜不可能記得自己的生日,但他偏就愿意狐假虎威,唬不住老陳,嚇嚇他也好。 “你可得抓緊機會,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咱們臺長親民如子,大方得很,以前莊蕾生日,虞叔直接把《明珠連線》送給了她,捧她成了明珠一姐?!?/br> 刑鳴居高臨下地盯著老陳的臉,不作聲。 “臺里那些瞎傳的東西我早知道,想嚼舌根就隨他們,我也懶得跟你們這些小輩計較。只不過,小刑你得清楚,我老陳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與面子,莊蕾能坐穩今天這位置可不是倚仗我?!痹谛跳Q面前,老陳不再是那個動輒與后輩拔刀見紅的新聞中心主任,他和煦,溫暖,笑得滿臉的褶子熠熠發亮,“還有一件事情,你很快也能從別的地方知道,虞叔想要的人就沒有得不到的,東亞臺的駱優已經確認要來我們臺了,這回臺里重金打造的《如果愛美人》就由他與另一位影視圈的當紅小生共同帶隊?!?/br> 老陳說了兩件看似毫不相關的事情,但表達的意思卻很簡單,刑鳴幾乎瞬間心領神會,虞臺長自有弱水三千,自己絕非那唯一一瓢。 但至少老陳打來電話的那個晚上,他已經得到了一個許諾。 虞仲夜沒打算白嫖自己。那天他金口一開給了老陳那么一句話,總算是顧及了同床之誼、合jian之情,對自己仁至義盡了。 老陳自認終于在氣勢上壓過刑鳴一頭,心滿意足地走了,臨走前還特別大度地表示,新節目好好弄,缺什么、差什么,自己這個新聞中心主任一定全力配合。 刑鳴也不表現得自己狹量,談笑風生地送老陳去往電梯口。外頭圍觀的群眾沒看著想看的戲碼,悻悻散去,唯獨阮寧看出刑鳴臉色不對,送走了老陳以后仍立在電梯口不動,似在走神。 “老大……”阮寧以為刑鳴又被老陳擺了一道,上前安慰說,“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新節目咱好好弄,弄死他……” 刑鳴如夢方醒,轉身就往回走:“臺里有幾個臨時工不錯,我看了他們的簡歷,也看了他們的作品,雖然資歷欠缺,但都挺有靈氣。你拿筆出來記著,我都要約來見一見……” 阮寧剛剛摸著筆,刑鳴已經一口氣說了許多,節目名稱、職位工種、姓名性別、時間地點……刑鳴的語速天生比別人快,除了播音主持時會刻意放緩,他平時說話,尤其是工作的時候,常常不是惜字如金,便是惜時如命。 阮寧手拿紙筆,顛顛兒地跟在刑鳴身后,一路奮筆疾書,但根本來不及記錄。 “老大,等一等……” 刑鳴止住話音,轉臉看著阮寧。 “老大,你能不能再重復一遍……我沒記下來?!?/br> “這有什么難度?”刑鳴變了臉色,冷冷盯著阮寧的眼睛,整片工作區域的氣壓都隨之低了。刑鳴不喜歡人浮于事,所以他的組永遠是新聞中心里人最少的,但工作效率卻是最高的。他自己能夠做到一目十行,入耳不忘,便也以同樣的標準要求手下人,但在很多人看來,這些要求便成了刁難與苛求。曾有一次,他跟一個資歷頗深的新聞采編人員為加班時長嗆了起來,刑鳴投機取巧,花二十分鐘完成了那人一周的工作量,然后點著對方的鼻子,讓對方主動辭職滾蛋。 “老大,你再說一遍,”阮寧當然也記得那件事,于是陷在尷尬與恐慌里,“這次我保證都記下來……” 刑鳴盯著阮寧看了片刻,臉色緩和一些,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跟阮寧說,你也進來。 這陣勢真把阮寧嚇著了,他心驚rou跳地跟在刑鳴身后,看見刑鳴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件什么東西,瀟灑地一抬手,拋了過來。 阮寧反應也快,揚手接住,低頭一看,竟是一只網球,球上還有費德勒的簽名。 刑鳴努力令自己和藹地笑了笑,說知道是你的偶像,一直忘記帶給你。 “老大!我愛死你了!”阮寧由懼轉喜,幾乎當場涕零,做出一個要撲進刑鳴懷里的姿勢。 “滾,我是直男?!毙跳Q抬手阻止阮寧過分靠近,面上笑意倒自然不少,“你在臺里的時間不短了,這次新節目也是你的機會。你雖然還沒考出記者證,但我會先給你頂著,新節目的外訪單元就由你出鏡。多參與,多學習,參考實例是成功捷徑,你考慮好自己的發展方向,在能力范圍內我一定幫你,我想你總不愿意一輩子都給人當助理?!?/br> 這話說得漂亮,但其實多半也是礙于現實,眼下贊助商還沒著落,節目經費有限,沒錢再請新人。 但阮寧不知道,臉孔上的喜氣浸潤眼角眉梢,點頭直如蒜搗。刑鳴勾著手指召喚阮寧靠近,伸手就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說,現在把我說的話都記下來,上點心,再記不住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阮寧記下了全部的工作內容,離開辦公室前還一步三回頭,不時以感激的目光瞟向刑鳴一眼。 刑鳴微笑著沖他擺了擺手,然后起身,反鎖上了辦公室的門。 目前他正計劃著重新組建一支團隊,被人落井下石挖墻腳的事兒,這輩子不想再遭遇第二次。刑鳴提醒自己收斂脾氣,做個恩威并施、善解人意的領導,最不濟也得記得組員的名字,熟悉他們的喜好。 他發現原來所謂領導的藝術,也不是那么難的。 當然,做個好領導不光只是脾氣好,還得獨有眼光,能令明珠不蒙塵,發現一些尚未被別人挖掘的人才。 有些人讓阮寧去請就好,有些人還得自己三顧茅廬,親自出馬。 第14章 其實在莊蕾之前,《明珠連線》還有一個主持人,蘇清華,正是他一手創辦了《明珠連線》,奠定了明珠臺至今無人超越的地位。 不同于莊蕾娓娓道來的風格,蘇清華眼光毒辣,語言精妙,他的主持風格獨樹一幟,時而很激進,像個瘋子,時而又很浪漫,像個詩人。 “總有人得替社會上的少數人發聲?!?/br> 蘇清華也說過這句話。 當時蘇清華主管《明珠連線》,大有一派我以我血薦軒轅的精神頭,他炮轟無作為的領導,批判發瘟的社會,他主持時不與新華社統一口徑,甚至公開發表違背公序良俗的觀點。電視圈的同行都說從未見過這么大膽敢言的媒體人,而老陳對這檔節目的評價是盡干些不著調的事兒,給老百姓添堵,給共產黨添亂。 大膽敢言的結果是血淋淋的,蘇清華在一次采訪途中突然遭襲,一伙手持鋼筋條的人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且打且追,直至他倒地不起。兇犯至今未被繩之以法,警方說是搶劫,但明珠臺里一直有傳言,蘇清華因言獲罪,惹惱了不該惹惱的人,所以才落得這個下場。 事情朝著非常邪惡的方向發展了。蘇清華因脊柱受傷致下肢癱瘓,再干不了主持人這個老本行,他靠工傷補償勉強度日,住在十幾平米的老公房里,曾受他資助的幾十個貧困生,只有兩個偶爾回來探視一眼,別的一概杳無音信。 蘇清華人雖癱了,可一顆心卻從未遠離新聞媒體圈。他對明珠臺這些年的變化痛心疾首,曾在自己的微博上長篇撰文,痛斥如今的明珠臺已經面目全非,矛頭直指新臺長虞仲夜。 憑心說文章不錯,字字句句透著學識與風骨,理想與情cao,但這番話在更多人看來既嗔且怨,像極了一個失意者的牢sao,所以也沒引起什么大波瀾,只有一家而今已經倒閉的小報曾派記者采訪,問他,這么牢sao滿腹,是不是因為與新臺長不睦? 蘇清華搖頭,說,這個世界變了,我和你都不再適合這個江湖,因為我們太念舊。 這是《喋血雙雄》里發哥的臺詞。 刑鳴遠在入行之前就認識了蘇清華。彼時蘇清華與刑宏同在經濟日報工作,年輕英俊,意氣風發,完全不似現在這般形銷骨立。因為他有那么點遙遠的俄羅斯血統——八分之一或者更少——他的容貌頗具洋味,頭發天生微黃,及至肩膀,眉弓高隆,眼窩深陷,眼珠還帶點好看的煙灰色。他比刑宏年輕幾歲,他們都是理想不死的年輕人,一起寫詩,玩音樂,一起跑新聞,寫文章。曾經刑鳴七八歲,看著刑宏唱歌,蘇清華彈吉他,看著刑宏喝著泛著酸味的德國黑啤,蘇清華捻著煙屁股吞云吐霧。他們都穿著洗舊了的灰色毛衣,他們的臉孔像花兒一樣招展。 那是一首古老的意大利船歌,刑鳴一直記得那首歌。 在這夜晚之前 請來我小船上 桑塔露琪亞 桑塔露琪亞 在這黎明之前 快離開這岸邊 桑塔露琪亞 桑塔露琪亞 年華逝去了,rou體枯萎了,理想泯滅了。這個男人像一只煙頭,燃燒著最后的壯麗的星火,被時代的洪流無情地熄滅了。 刑鳴管蘇清華叫“師父”,對于新節目的制片人,從專業角度,他對蘇清華百分百認可與放心,他初入行那會兒,但凡碰見難題定會向蘇清華請教,但想來這么個刺頭兒,不會令虞仲夜留下什么好印象。 辦公室里,刑鳴與蘇清華通了電話,畢恭畢敬問他對新節目的想法。蘇清華給刑鳴的答復直接了當,對于大型雜志型的新聞節目他既不看好也不支持,他毫不掩飾自己對傳統新聞業的前景十分悲觀,掛掉電話之前,他說,理想已死。 盡管蘇清華兜頭潑來一捧冷水,但新班底仍在按部就班地搭建中,事情進展還算順利,兩個成員率先入組,一名前期策劃叫王沖,一名后期制作叫方盈,王沖是個小姑娘,方盈卻是男孩子,他們都是臺里的臨時工,畢業未久,卻都在某一領域獨有專長。 班子就這么陸陸續續搭起來了,新節目暫定名為《東方視界》,刑鳴集齊大伙兒開了個會,會上笑容可掬地念出每一個人的名字,然后不提要求,先聽訴求。 組員們七嘴八舌,有說自己準備買房結婚,但戶口還沒著落,有說工作七年沒穿上一次工服,沒買上一個保險……刑鳴耐心聆聽,一一牢記,適當以承諾取悅與安撫,令眾人望梅以止渴。但他說的不作數,他自己都不是體制里的人。 能作數的是老陳,但老陳沒少在暗地里笑他這群生瓜蛋子成不了事。比老陳更能作數的,就是虞仲夜了。 這陣子虞仲夜壓根沒找過他,偶爾在明珠臺里打個照面,也只是臺長遇見下屬的態度,稍問了問新節目的進程,再無其它。刑鳴想到老陳那天撂下的陰陽怪氣的話,接著便無可抑制地想起了虞仲夜。 從人性上來說,他雖厭惡與一個男人性交卻并不太厭惡與虞仲夜性交,他事前忐忑,事后懊悔,但過程卻是完全地樂在其中。男人畢竟是下半身動物,愛情、責任、承諾、理想……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唯獨高潮是真的。 回家以后,刑鳴洗漱完畢,躺在床上給虞仲夜發消息,揣著再一次送貨上門的念頭,問:老師,今晚要我過來嗎? 他也給蘇清華發消息,邀他擔任《東方視界》的制片人,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虞仲夜沒回消息,蘇清華也沒回。 釣什么魚,撒什么餌。一邊屬著靈,一邊屬著欲。連續一周的時間,每天晚上刑鳴都發出兩條消息,小心翼翼地問同一個問題,以及小心翼翼地探討理想與真理。 直到第七天晚上,他突然有些厭倦了。虞仲夜沒準兒還沒嘗夠就已經膩了,沒準兒這會兒美艷的莊蕾或英俊的駱優就躺在那張鋪著黑天鵝絨的大床上。 刑鳴也突然倦于與這種謹而慎之的態度為伍,他在手機上噼里啪啦打出一大段話,表示自己無比尊重敬慕蘇清華,但卻無法認同他的悲觀與怯懦。 時代變了,理想沒死。 刑鳴發出那大段慷慨激昂的文字,五分鐘后,才發現自己發錯了人,他把本該發給蘇清華的話發給了虞仲夜。 又過了幾分鐘,虞仲夜那里有了回應。 四個字,出門等著。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