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中毒?”春謹然有想過這種可能,但真的從丁若水口中聽見,還是不免意外,“他是給江氏提供碧溪草的人,怎么會自己中毒?” “不是碧溪草,”丁若水眉頭緊鎖,“我現在還沒辦法斷定是什么毒,但從脈象上看,他很可能是從小便被喂食這種毒藥,所以毒素已侵入五臟六腑?!?/br> 春謹然不敢相信聽到的:“從小便被喂毒?!” “應該是五六歲的時候,”丁若水的眼里也浮出不忍,“五六歲,知道什么呀,喂毒的人怎能下得去手!” “那現在呢?”春謹然抱著一絲僥幸。 “仍在持續?!倍∪羲z憾地搖搖頭,不過隨后話鋒一轉,“但奇怪的是,按照這樣的喂毒方式,他現在早該毒發身亡了,可事實上并沒有?!?/br> 春謹然不解:“什么意思?” 丁若水道:“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壓制著毒性,始終讓他的中毒程度維持在侵入五臟六腑,卻又不至深入骨髓。這樣的情況下,若配以解藥好生調養,可解毒,若失去壓制任其發展,則必死無疑?!?/br> “可是在青門你也看見了,他那活蹦亂跳的死樣子哪里像中毒?!贝褐斎幌氩煌?。 丁若水幾不可聞地嘆口氣,很慶幸自己是個頗有耐心的人,不然被春謹然這么刨根問底,早銀針戳過去了:“這就是我說的,他的體內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壓制著毒性,所以平日里與常人無異,然而一旦這個力量衰弱,毒性便會顯現出來,這也就是為何他會忽然抽搐嘔吐的原因?!?/br> 春謹然:“那這個神秘的力量到底是啥玩意兒?” 丁若水:“武功,或者另外一種與此毒相克的藥?!?/br> 春謹然:“如果是武功他自己沒事就練唄,何至于當著我的面抽成鬼?!?/br> 丁若水:“那就只能是藥了?!?/br> 春謹然:“有藥干嘛不吃?” 丁若水:“他傻?!?/br> 春謹然:“……真是個好答案?!?/br> 盡管由于成見頗深使得丁神醫在判斷事情上有了些許偏差,但這并不妨礙春謹然想通前因后果。如果真像丁若水說的那樣,裴宵衣體內一直有毒,只是被某種藥物壓抑住,所以平日里看不出來,那么這藥只能是某個人定時定期給的,也正因如此,當青門事件橫生枝節,裴宵衣逗留于此的時間變長,原本應該服的藥沒有按時服用,所以毒性爆發。 “你覺得,”春謹然忽然問,“能制出這藥的人,會不會也是了解他所中之毒的人?” “當然,若不是了解,根本制不出如此準確壓制的……等等,”丁若水反應過來,“既然對毒性了解到可以弄出如此精準的壓制之藥,那想弄出解藥根本不難,可裴宵衣卻中毒多年,除非……” 春謹然公布答案:“喂毒和送藥的,是同一人?!?/br> 丁若水補充:“或者組織?!?/br> 春謹然看他:“你也想到了?” 丁若水扯扯嘴角:“長期喂毒,再送藥壓制,沒有比這更有效的cao縱人的辦法了?!?/br> 如果非要給這cao縱之人圈個范圍,春謹然瞇起眼睛,除了天然居,沒有第二選擇。 那廂丁若水已經施針封住裴宵衣幾處關鍵xue位,然后又從貼身攜帶的布包里摸出一顆藥丸,塞進對方嘴里,就著清水送入。 “你給他吃了回天丸?!”春謹然瞪大眼睛,十分意外,“那可是你的寶貝!” “再寶貝也是用來救人的,”丁若水意味深長地瞥他一眼,“何況還是你的心頭rou?!?/br> 春謹然渾身一寒,不自覺想起了冰涼的鐵鞭:“我不喜歡你這個恐怖的說法……” 丁若水無所謂地聳聳肩:“愛承認不承認,反正你自己心里有數?!闭Z畢也不等春謹然反應,換回正經話題,“回天丸只能讓他體內的血液與氣以極慢的速度流轉,盡量將毒性壓在一個比較低的不猛烈的水平,作用應該類似于他吃的那種壓制藥,當然如果他確實是用藥物壓制的話。但這只是權宜之計,用于拖延時間,畢竟回天丸不具備針對性,能暫時壓制毒素,卻無法讓他同以往那樣行動自如,所以真正想解毒甚至治愈,只能把他弄回若水小筑,待我慢慢研究用藥?!?/br> 春謹然愣?。骸澳阋獙⑺麕Щ啬慵??” 丁若水眨了眨無邪的大眼睛:“扔在這里也行,反正他這么多年都沒死,相信送藥那人會及時趕到的?!?/br> 春謹然黑線:“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丁若水白他一眼,終于結束刻薄,恢復回往日的溫良恭儉讓:“我是不大喜歡他,但你被他差點殺掉都以德報怨,我更不能見死不救了,” 春謹然抿緊嘴唇,很認真地想了一個問題:“你說最后我倆會不會一起死在他的鞭子底下?” 這回換丁若水黑線了:“那我一定做個惡鬼!” 次日清晨,春謹然找了一輛馬車,與丁若水合力將裴宵衣抬了進去。為了節省時間,他們雇了個熟悉山路的馬夫,畢竟最難走的便是蜀道,出了山,就是坦途了。 一切就緒,馬車奔向崎嶇山路。 車內,裴宵衣躺在一側,丁若水為方便照看,守在旁邊,春謹然坐在角落,距離最遠,可目光卻至始至終都沒從裴宵衣身上離開。 若沒有后面那些事,即便客棧邂逅,那也只是春謹然無數夜訪中毫不出奇的一個,以裴宵衣的態度,八成半炷香的時間都用不上,春謹然便會知難而退,就此與他相忘于江湖??善隽撕荚卢幠菣n子事,然后就是王家村,再來便是青門。 如果裴宵衣體內的毒沒有爆發,自己已經死于對方鞭下,可正是因為自己誤打誤撞卷入青門事件,才客觀上使得青門事件的戰線拉長,導致裴宵衣內毒爆發,這樣一想,似乎是自己救了自己。但若退到最初,他與丁若水壓根不來青門,那么根本不會有破解江氏殺人這碼事,更談不上后面與裴宵衣的這些糾葛,豈不更安全? 可惜,人生沒有這么多的倘若。 如果生命是夜里的蒼穹,那機緣就是其中的星辰,看似繁多無序,但其實每一段都有它的位置。它們星羅棋布在生命的每一個時間點上,靜靜地,一動不動地,等待著與你相逢。 第33章 若水小筑(三) 馬夫輕車熟路,將原本要走七八天的山路愣是縮短成了五天,之后進入平原,離開了馬夫的丁若水和春謹然仍是一路狂奔,終在第十日,抵達若水小筑。 若水小筑是丁若水的起居之地,一派蔥翠綠意,恬靜悠然,正所謂—— 小筑清溪尾, 蕭森萬竹蟠。 庵廬雖逼仄, 庭戶亦平寬。 摘果觀猿哺, 開籠放鶴盤。 澹然還過日, 無處著悲歡。 “每次來你這里,不管心中多少煩惱,都好像能在頃刻之間靜下來?!贝褐斎粡鸟R車上下來,看著這一方天地,不無感慨道,“遲早,我也要把春府搬到這樣的地方?!?/br> 丁若水笑,卻不信:“無絲竹無酒rou,太清心寡欲了,你才待不住?!?/br> 春謹然歪頭想想,覺得也有理,遂放棄辯駁。 丁若水見怪不怪,轉身進門去叫自家徒弟幫忙抬人:“琉璃,我回來了——” 琉璃本是附近山上的野孩子,父母雙亡,整日靠打獵和野果充饑,后誤打誤撞救了誤入捕獸陷阱的丁若水,丁神醫為報恩,索性帶他回了若水小筑,一晃已八年。起先丁若水只是可憐他,想給他一個棲身之地,可后來發現這孩子實在聰慧,不學些什么委實可惜,便將自己的醫術傾囊相授。不過琉璃聰明歸聰明,卻總靜不下心來,故而盡管丁神醫傾了囊,他卻只接住了幾捧。 一連喚了幾聲,要是往日,那機靈鬼早出來了,可今次不知為何,遲遲不見人影。 “上山采藥了?”丁若水一邊疑惑地自言自語,一邊往門口屋檐底下立著的大水缸處走。 哪知剛走一步,就被春謹然以極大的力氣猛地拉了回來! 丁若說嚇一跳:“怎么……” “噓——”春謹然示意他噤聲。 丁若水連忙聽話閉嘴,同時看著春謹然小心謹慎地俯下身子跪到地上,臉貼近地面,那叫一個目光如炬全神貫注,這陣勢要是被附近的野狗看見,估計都不敢再來爭地盤。 良久,春謹然終于勘察完畢,一直連大氣都不敢出的丁神醫見他起身,立刻小聲詢問:“發現什么了?” 春謹然警惕地瞇起眼睛,聲音壓得很低:“兩個人的腳印,往門里去的,一深一淺,一大一小,一個會武功一個不會,一個年長一個年幼,如果年幼且淺小的腳印屬于琉璃,那么另外一個人是誰?” 丁若水:“等等……” 春謹然:“腳印有序并不雜亂,說明琉璃并沒有驚慌失措,那么只有一個可能,來人劫持了他,逼著他進了屋子!什么樣的人會這樣做……” 丁若水:“等等!” 春謹然:“不能等,現在情況很危險!” 丁若水:“并沒有!” 春謹然:“那你怎么解釋這個腳印!” 丁若水:“我家就不能來客人嗎!” 春謹然:“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往好的方面想!” 丁若水:“不是我這樣想,是水缸告訴我的!” 春謹然:“水缸告訴你你就信嗎!” 丁若水:“……” 春謹然:“呃,慢著,水缸是誰?”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 丁若水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強迫自己洋溢出一張笑臉,然后抬手指指屋檐底下:“喏,就是這位仁兄?!?/br> 水缸兄,人如其名,上寬下窄,缸壁厚實,與江湖上千百戶人家使用的儲水工具并無二致,此刻正盛滿了干凈的清水,上浮幾片殘破竹葉,隨風輕輕漂動。 春謹然黑線,沒好氣道:“你是說這口缸告訴你家里來客人了?” 丁若水氣定神閑地點頭:“看見上面漂的竹葉沒,如果有客人來,琉璃便會放竹葉到缸里,就像現在這樣?!?/br> 春謹然還是不服:“你怎么知道這竹葉不是被風吹過來的?!?/br> 丁若水微笑:“琉璃說你一定會這樣質疑,所以與我約定不放整片而是放正好撕成一半的竹葉,你仔細看看那上面漂著的竹葉是否都為半片?” 春謹然磨牙:“我就知道是那家伙出的餿主意,他那點機靈勁兒都用到沒用的地方了?!?/br> 丁若水不認可:“哪里沒用,要不是這招,你今天又得折騰?!?/br> 春謹然:“什么叫又!” 丁若水:“上次就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家從里到外查了個底朝天!” 春謹然:“哪里不分青紅皂白!院子里忽然出現了大雁尸體,難道不可疑嗎!” 丁若水:“對,可疑,所以你一番徹查之后破案了,告訴我是大雁飛太久,最后累死了?!?/br> 春謹然:“……真相嘛,哪能盡如人意?!?/br> 丁若水:“呵呵?!?/br> 春神探懷疑好友在青門期間特意去跟馬車里躺著的那位學習了怎么笑,而且是專挑最欠揍的那種學的。 既然是有客來,想必琉璃不會有什么危險,但又為何任憑呼喚也不出來? 帶著這種疑惑,丁若水和春謹然盡量放輕腳步,走進若水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