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一個星期后,王嬌收到了容川從上海寄來的信。信的字跡有些凌亂,可以想象他寫這封信時心情是有多糟糕。信中,容川說他們趕到上海的第二天,外婆就去世了。其實外婆身體一直很健康,只那天出門摔了一跤,然后身體一落千丈。 因為老人去世太突然,容川mama根本接受不了,整日以淚洗面,不見人也不吃飯,躲在房間一天一天不出門。容川很著急,也擔心自己走后容慧一人照顧不了母親,所以跟連隊又多請了一周假期。團部已經批準了。信中,容川對母親的現狀感到擔憂和難過,“阿嬌,我該怎么辦呢?哎……” 望著那個無能為力的“哎”字,王嬌的心情也是一落千丈。拿起筆回信,寫了改,改了又寫,感覺無論用什么詞都無法表達自己想要說的話。最后,王嬌只在信上寫了一句話,“容川,好好照顧阿姨,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想哭的時候就痛快哭,我很好,不用擔心,等你回來?!?/br> “還有,我愛你?!?/br> 回復完容川的信,王嬌緩了緩情緒又拿出許瑞芳十天前從云南寄來信,白色信封已發黃,染了一股風塵仆仆的味道。打開信,從里面掉出一片樹葉,樹葉深綠色,扁扁的,王嬌捏在手里瞅了瞅,也沒認出是個啥。 信里,瑞芳告訴她了,“阿嬌,這是芒果的葉子,可愛嗎?摘下它時,綠油油的很,不曉得寄到你那里會變成什么樣子。對了,你吃過芒果嗎?它又好多品種,小的不足手掌,大的卻頂半個冬瓜。芒果很好吃,果rou可以晾成干,酸酸甜甜,讓我想起家鄉的楊梅。記得靠近黃埔那里有一家印尼華僑開的商場里似乎賣過芒果,但六零年時,那家商店莫名關張了,你那時還小,估計都不記得了吧……” 與前幾封信不同,從這一年開始,瑞芳的心緒似乎平緩了許多,也許是認命了,也許是適應了云南的生活,當然還有可能是因為那個叫“李水寒”的上海知青。信中,瑞芳總有意無意提及他。透過信,王嬌面前仿佛正徐徐展開一副畫,云南潮濕悶熱的空氣里,一位瘦弱的男青年打著赤膊站在蚊蟲亂飛的樹林中揮舞鐮刀。不遠處,一位面容憂郁的少女正靜靜注視著他。 水寒流汗了,水寒擦汗了,水寒今天挑了七桶水,水寒受到村支書的表揚,水寒,水寒……她就像一位生活秘書,詳細記下他生活中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然后將它們化成文字,寄給千里之外正在極寒之地勞動的一位閨蜜。 仿佛只有這樣做,那些瞬間才能永存。 大概精神上有了寄托的緣故,這幾個月,瑞芳在信中的用詞也歡快了許多,不再像之前那樣凄凄慘慘戚戚。信中,瑞芳很羨慕王嬌一個月可以掙到35塊的工資,冬天時還有寒帶補貼?!拔覀兙筒恍欣?,在這里插隊跟農民一樣掙工分,一工分才頂幾分錢,我身體弱,一個月下來還不如你一半多。而且,我們這邊伙食差,那米你是沒吃過,像雞飼料,特別剌嗓子……倒是越南米不錯,但我們不敢拿木材去換,怕被邊防發現?!?/br> 瑞芳的吐槽讓王嬌又笑又嘆氣,想這大概就是命運吧,瑞芳去了云南,然后遇到了李水寒。而她選擇了北大荒,在這里遇到容川。此刻,王嬌也沒啥別的祈求了,只希望跟容川平平安安又平平淡淡的走下去。他們□□,這樣的生活,足矣。 ***** 又一周過去,夏鋤接近尾聲。一日從馬廝回到連隊,張小可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說今天早點吃晚飯,晚上全體女生要開會。 高敏英納悶,“啥會?咋光給咱女生開?” 小黃豆:“就是,憑啥犧牲咱的時間然后男生們全體休息,典型的重男輕女。我要去連長那里投訴?!?/br> 張小可抄寫紅寶書的筆不停,說:“投訴也沒用,連長已經批準了?!碧痤^,看向眾人,自己也納悶,“怎么,你們還不知道?” “知道什么?”大家面面相覷,小黃豆性子急,等不了,催促:“哎呀班長有啥事就趕緊說吧,到底為啥只給女生開會?而且,誰給咱們開會???” “是團部衛生所的劉醫生?!睆埿】烧f。 劉醫生?“是劉芳大夫嗎?”王嬌知道這個人,是一位面容和藹可親的女大夫,上過戰場,立過三等功,退伍后來到北大荒繼續發揮余熱。之所以認識,是因為王嬌有一次痛經,正好趕上劉大夫來連隊,給開了一些止痛藥,臨走時還留下一小袋紅糖,就像mama一樣,讓王嬌頗為感激。 “劉大夫不是看婦科的嗎,她給咱們上課?上什么課?”高敏英也認識劉大夫,一聽說是她,顯得非常驚訝。 來到北大荒,所謂的“上課”“開會”幾乎都與思想有關,“老師”也都是讓人生畏的政/治員,劉大夫這樣如同自家長輩的還是頭一次來。 小黃豆分析,“大概其他政/治員都有事,找不到別人就讓劉大夫來了吧,畢竟抗/美/援/朝時,她也是一位巾幗英雄,雖沒有上戰場沖鋒陷陣,但也在大后方救死扶傷,你們知道嗎?她還抓過一個老外呢,是個美國人,據說是上尉,后來這個上尉幫咱們換回被美帝抓走的二十位戰士呢!” “交換俘虜?”李永玲插一嘴。 小黃豆打她腦袋一下,頗為嚴肅地說,“李永玲同志,請注意你的用詞,敵人才是俘虜,我們的戰士是戰斗英雄。被抓走了,也是戰斗英雄!” “是,是?!弊灾f錯話,李永玲小臉都嚇白了。 這時,高敏英把從前聽來的一條秘聞與大家分享,“你們知道不,那個美*官后來還給劉大夫寫過情書呢?!?/br> “呀!”大家都來了興致,圍住高敏英,“快說說,都寫啥了?用外國字寫得還是中國字啊?!?/br> 高敏英哭笑不得,把大家挨個推開,“你們那……我哪知道情書都寫啥了,要有那個本事我還坐在這里當知青干啥,早就學《51號兵站》里的王曉棠去當個女特務了?!?/br> “注意措辭高敏英同志?!睆埿】衫渎曁嵝?。 高敏英一拍腦門,“對對,口誤口誤,不是女特務,是女戰士?!?/br> 大家嘻嘻哈哈又聊了一些別的,晚飯后搬著馬扎來到大會議室,已有不少女生坐在下面,大家交頭接耳,顯然都對這次突然來臨的會議充滿了好奇。主席臺上,李紅霞忙著擦桌子,看見王嬌進來,眼睛冷冷地在她臉上停了一瞬,然后低頭繼續擦桌子。過了一會兒,她指指正跟李永玲和小黃豆聊天的王嬌,把手里暖壺一舉,“王阿嬌,去打一壺開水?!?/br> “別去!”李永玲拽住王嬌袖子。 “沒事,這屋里悶得慌,我正好出去轉轉?!蓖鯆烧酒鹕?,朝主席臺走去,接過暖水瓶時,故意問了李紅霞一句,“紅霞,最近心情好點了嗎?以后容川不理你了,我理你,我們還是好同志好戰友?!闭f完,笑瞇瞇地走了。 身后,李紅霞氣的瞪起眼睛,腦袋一陣一陣發暈。 **** 在牛棚忙活一天,紀北平無聊地趴在床上,腦袋蒙了一塊毛巾,宿舍里靜悄悄的,其他男生不知去了哪里。 過了一會兒,春生與寶良推門走進來,他們沒看到紀北平,以為屋子里沒人,所以就繼續剛才的話題聊。 寶良好奇地問:“春生,你親過女人么?” “你有病??!”春生臉紅紅的罵道,坐在床上把鞋一脫,“好端端的聊這個話題干啥?!我沒親過女人,我親過貓!” 寶良呵呵一笑,“你急啥?!睕]脫鞋往床上一橫,手掌交叉枕于腦后,眼睛看著屋頂,像是自言自語地那樣憧憬說:“我也沒親過女人,都二十一了,還不知道拉姑娘的手是什么滋味,都說姑娘的手軟軟的,就像棉花,跟咱這糙老爺們不一樣,你說,能有多軟?” “不知道?!?/br> “春生,你喜歡過誰么?!?/br> “沒喜歡過?!贝荷曇粜⌒〉?。 “瞎說,這么大年紀沒喜歡過女生,你腦子有病還是身體有???”寶良譏諷。 “滾蛋!”春生憤怒,把枕頭扔過去?!皩毩?,你今天咋了?怎么張口閉口都是姑娘?” 寶良把春生的枕頭抱在懷里,沉默了一瞬才說:“我打算去追求高敏英?!?/br> “那就去啊?!?/br> “可是怕她不同意?!?/br> “你不追咋知道人家不同意,去吧,我支持你?!?/br> 寶良坐起來,認真地看著春生,“春生,你也趕緊喜歡一個人吧,然后咱們一起去追求?!?/br> “你有病啊,這種事怎么能一起?愛情是緣分,著急怎么行!”春生覺得張寶良腦子進水了。對于愛情,春生的想法是浪漫,不期而遇,寧缺毋濫。 寶良卻很認真地說:“我這不是怕你孤獨嘛!你看容川自從有了阿嬌,跟咱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熱乎了,以前有啥好事第一想到的都是咱哥幾個,可是現在呢,他只去找阿嬌。還有李旭,以前跟咱多好,現在呢,只顧跟在劉愛玲旁邊鞍前馬后,我若是有了戀人,我也會那樣的,到時候你咋辦?” 他掏心窩子的話讓春生陷入到一種巨大的落寞中。 是啊,以后兄弟們都有女朋友了,我一個人在這荒涼的北大荒可咋整? 誰給我洗衣服?誰給我做飯?誰給我暖被?誰給我生兒子閨女?越想越焦慮,春生忽然想哭。 “喂喂!”這時,吃飯回來的董力生瞧瞧窗戶,頗為神秘地對寶良還有春生說:“帶你倆看好戲,去不?” “啥好戲?”春生問。 董力生四處看看,見沒人注意這邊就小聲說:“女生開會,背著咱們男生,你們感不感興趣?” 春生和寶良同時一拍床,“感興趣!”然后麻利兒下床套上鞋跟著董力生跑了出去。那個年代,那樣的年紀,屬于異性的秘密總是那么吸引人。這時,床上躺著的紀北平把毛巾一摘,黑亮的眼睛眨一眨,回想剛才董力生說的話,越想越覺得有趣?!八麄內?,我也去,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闭f著,從上鋪爬下來,套上膠鞋追了出去。 ☆、第061章 今天,劉芳是帶著任務來七連的,請她的人是連長老齊。 說起來兩人相識于朝/鮮戰場,那年老齊十九,劉芳二十一。一次敵軍轟炸,老齊腿部中彈,因不是致命傷,他的手術一拖再拖,傷口只用鹽水和酒精消毒。慢慢的,傷口開始出現感染,然后是發燒頭痛,讓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那日,正躺在地上疼得死去活來,恰巧劉芳從大后方趕到前線支援,剛進帳篷就看到了角落里無人看管的老齊。 “那個病人誰負責?”她指著老齊問身旁護士。 “不知道?!弊o士瞥一眼老齊,見他只是腿部受傷就拽著劉芳往里走,里面還有重傷員急需手術。 劉芳推開護士的手,嚴肅地說:“他也是傷員,傷得也很重,腿部已經感染,怎么沒人為他手術?” 護士義正言辭,對劉芳說:“他只是腿部受傷,傷得不算最重。劉大夫,我們還是快點往里面去吧,里面還有很多重傷員,情況比他嚴重的多?!?/br> 醫生緊缺,物資匱乏,又是在前線,一切自然以更嚴重的病人為主,護士說的沒有錯,劉芳緊鎖眉頭,走出兩步回頭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老齊,這是一位很年輕很年輕的戰士,圓圓的臉龐,濃黑的眉毛里還夾雜著一股屬于少年人的稚氣未脫。 他有多大?十七?十八?劉芳猜他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歲。 就在劉芳大量老齊的時候,一直處在半昏迷狀態的老齊也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黑亮的眼睛,但神采渙散,毫無聚焦的目光里注滿迷茫與無助,他看著天空,表情淡漠,嘴巴微張,不知在想什么。 劉芳心里一緊,驀然想到了前幾日犧牲在前線的弟弟。 弟弟犧牲前,也是這副樣子,時常躺在草地上望著碧藍的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他還那么年輕,對戰爭的殘酷一無所知,等知道時,死神已開始沖他揮手。他是直接死在戰場上的,劉芳甚至來不及救一救。 那場大轟炸死了數百戰士,弟弟只是其中之一,若說不幸,弟弟還不排上號,有些戰士甚至連名字都不被人所知,送到醫院時,燒焦的衣服上只有一個臨時號碼。他叫什么?她叫什么?沒有人知道。只有那一行凌亂的小字注明身份:1951年x月x日犧牲,xx號。 “劉大夫,我們快走吧?!弊o士催促?!袄锩孢€有很多戰士等著您?!?/br> 劉芳卻說:“不,我不走了,我要去看看那個傷員?!闭f完,她像是中了魔,不顧護士阻攔徑直走向齊連海。 摸摸他的頭,guntangguntang。再看看傷腿,已潰爛發炎,如不救治,恐怕要廢掉。 他的手腕處寫了名字。 “齊連海......”她輕聲念,好巧,她的弟弟也叫“?!?,劉振海。 “小海,不要怕,jiejie來救你?!彼紫?,從隨身帶的醫藥箱中開始拿工具。 “劉醫生!”見劉芳如此固執,護士很焦急,領導讓她去請大夫,結果半路停在了這里,回去后,她怎么向領導交代?“劉大夫,求您跟我進去吧,我求求您了,里面的傷員很嚴重!您不要在這里耽誤時間?!?/br> “他也很嚴重?!眲⒎即魃峡谡?,用剪子剪開齊連海受傷小腿的褲子。鮮血與泥土混在一起,變成駭人的黑紅色。 “是,他很嚴重,可里面的戰士更嚴重!劉大夫,請您跟我進去,這是命令!”護士歇斯底里地嚷。 劉芳手不停,冷冷地對護士說:“麻煩你安靜一點,我已經開始手術了,有功夫嚷嚷,不如進去幫我拿一瓶消毒水。還有,我是醫生,看到這樣的傷員,我必須停下腳步救治,他的腿耽誤不得。對不起,請原諒我的固執。事后,我會寫檢討,不會拖累你?!?/br> 齊連海一直覺得正是當年劉芳的固執自己才保住一條命保住那條傷腿。起初,他叫她“恩人”。劉芳聽著別扭,“別叫恩人了,你比我小,干脆叫我jiejie吧?!焙髞?,齊連??倖枺骸敖?,當初為了救我,得了一個大過處分,你覺得自己冤不?” “有點?!?/br> 齊連海一愣。只聽劉芳笑著說,“不過,我還得了一個好弟弟,這么一想,又覺得還是自己賺了。榮譽是死的,人是活的,榮譽就是一張證書,擺在家里占地方,但人可以干活說話對不。所以小海啊,今后你要好好孝敬我?!?/br> 那時劉芳已經三十五歲了,還沒有結婚,她說她這輩子都不結婚了,一生獻給醫學事業。 每次去團部,齊連海一定帶著禮物去醫院看劉芳。那天也是,除了買了半斤蘋果,二斤江米條,還買了兩瓶水蜜桃罐頭。 “怎么,有事求我?”劉芳看著那兩瓶價格不菲的大罐頭笑著問。 齊連海不隱瞞,組織了一下措辭,把來之前想好的那段話說給劉芳聽。 聽完后,劉芳的表情有些耐人尋味,“你的意思是,讓我給女知青們上一堂如何與男知青保持安全距離的課?” 齊連海不說話,只抿嘴笑。在劉芳面前,他永遠像那個十九歲的少年,帶著很濃的靦腆。 劉芳想了想,故作冷淡地說:“為啥只給女生上課,男生呢,難道出了事只是我們女人的責任,你們男人就沒有責任嗎?小海,你這也是大男子主義,盡管打著關心的旗號?!?/br> “是,您說的對,可我也真的沒辦法。連隊管理就跟家庭一樣,平日里我可以既當爹又當媽,但在關鍵時刻,我還是個男的,一個糙老爺們。我是想過給男生們開會,但……我……哎呀,開不了口嘛。這種事情,總歸當mama的說比較合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