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節
“如此說來,太妃娘娘現今仍在昏迷?”瑞王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是?!贝笱绢^點頭應聲。 “既如此,那本王便不進去打擾了?!睕]見到季太妃瘋魔后的樣子,瑞王心中有些失落。 他抬腳想要離開,忽然聽到里面傳來季太妃轉醒的細碎嚶嚀聲。 腳步一頓,瑞王重新轉過身來吩咐大丫頭,“你去看看是否太妃娘娘醒過來了?!?/br> 大丫頭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進去了。 季太妃躺在床榻上,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傳進來,她霍然驚坐起,見到的確有人飄飄然進來,渾身是血,面目猙獰,一聲聲喚她“太妃娘娘”卻實際上是來向她索命的。 呼吸驟然扼緊,季太妃驚恐地將被子裹在身上縮在角落里,瞪大眼睛看著來人,不待她走近,厲喝:“站??!” 聽到季太妃的厲喝,大丫頭胭脂渾身都在顫抖,她也怕待會兒自己會同早上的侍妾們一個下場。 堪堪站住身子頓在原地,胭脂再不敢往前一步,更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就連呼吸都添了幾分小心翼翼。 “你是不是來索命的?”季太妃全身開始發抖,喘著粗氣朝著胭脂發問。 胭脂哪里敢回答,囁喏半晌,想著瑞王殿下還等在房門外,待會兒出去了怎么也得有個交代才是。 硬著頭皮,胭脂低聲道:“太妃娘娘,瑞王殿下親自來看您了?!?/br> 似乎這句話極具效應,季太妃聽聞之后果然平靜了不少,裹在身上的厚錦被滑落下去亦不自知,眼睛直勾勾盯著胭脂,“你說……明哥兒來了?” 胭脂心中疑惑太妃娘娘怎么能把這個也給記錯,但轉念一想,太妃娘娘如今這個樣子,便是把普通人認成玉皇大帝也是有可能的。 定了定心神,胭脂道:“太妃娘娘,是瑞王殿下?!?/br> 季太妃恍若未聞,嘴里徑自低喃著:“是明哥兒來了,明哥兒來看哀家了,好,真好?!?/br> 她說著,挺了挺身子便要下床,一邊動作一邊吩咐胭脂,“快給哀家更衣梳洗,哀家要精精神神地接見明哥兒?!?/br> 胭脂一愣過后立即跑了出去。 瑞王坐在廊下,見到胭脂跑出來,忙站起身問:“如何?” 胭脂搖搖頭,“奴婢也說不上究竟是好還是壞,奴婢告訴太妃娘娘,瑞王殿下來了,她卻把瑞王殿下當成季二少,還吩咐了奴婢準備幫她更衣梳洗,說要精精神神地接見季二少?!?/br> 瑞王心中寒涼更甚,面上卻不動聲色。 良久,他擺擺手,“既然太妃娘娘如此吩咐了,那你迅速帶著人進去幫她梳洗更衣便是?!?/br> “諾?!彪僦瑧嗽?,喚了守在門外的其他丫頭和嬤嬤一同進去。 聽聞明哥兒要來,季太妃面上始終掛著笑,讓丫鬟們以為太妃娘娘突然之間恢復正常了,各自都將高懸的心放了下來。 季太妃極為配合,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就在丫頭嬤嬤的伺候下全部梳洗完畢。 衣袖一拂,她起身去往旁邊的花廳。 丫頭嬤嬤們紛紛跟了上去。 瑞王見狀,也抬了腳步跟進花廳。 此時此刻的季太妃眼里,瑞王便是季黎明的模樣。 揮手屏退丫鬟婆子,季太妃對著堂中的瑞王招招手,笑道:“明哥兒,快過來讓哀家好好看看你近些時日是胖了還是瘦了?” 瑞王眼中寒芒一閃而逝,冷笑著上前一步,假意恭謹喚道:“母妃……” “噓——”季太妃將食指放在嘴邊,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四下瞄了瞄,似乎是確定了不會有人偷聽才勉強放下心來,壓低聲音道:“明哥兒,我們母子的關系,你私底下知道就好,千萬不能傳揚出去,否則讓皇上知道了,他會動怒把我殺了,也會把你給殺了的?!?/br> 瑞王嘴角浮現譏誚的弧度,換上清冷的語氣,“您就不怕這招瞞天過海之計用不了多久會被揭發嗎?” “不會的?!奔咎督o他一個放心的眼神,“我當初將你送出去的時候就為你找好了替身,一旦皇上發現這件事,那么哀家便讓那個人替你去死,明哥兒,你不要擔心,不要害怕,這件事,只要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br> 心底殘存的最后一絲親情徹底破滅,瑞王聽著季太妃這掏心窩子的話,只覺得像有生了鐵銹的鈍刀一刀一刀割在心臟上,無法一刀痛快,卻能慢慢折磨,直到心臟血rou模糊,疼痛難耐。 捂著疼痛的胸口,瑞王恍然之間想起了自己與清語相濡以沫的那些日子,如今回想起來,這二十年,也就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最真誠,沒有欺騙,沒有陰謀,沒有算計,沒有心機。 可這一切,在她偷聽到季太妃的秘密那一刻就注定了只能成為回憶。 一陣比一陣心痛,瑞王整個人都有些站不穩,后退幾步靠在了柱子上。 季太妃見狀,眉頭皺起,關切問道:“明哥兒,你這是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瑞王冷笑了幾聲。 可恨、可悲??!他尊敬了二十年的母妃竟然是這樣一個人。 真相總是那么殘忍,總喜歡把輕攏的那層薄紗撕得粉碎,露出后面猙獰不堪的世界,讓承受的人恍然大悟過后遭受入骨之恨和死別之痛。 瑞王緊緊咬著牙,瞳仁內全是血絲,他一手捂著疼痛的胸口,另一只手摳在身后的朱漆柱子上,恨不能徒手將其捏碎以泄憤。 他恨,恨這世上有太多不公,恨自己身份的身不由己,恨當初把他從襁褓之中強行換過來的季太妃,更恨親眼見證了這一切的自己。 如果不曾親眼所見,就不會有今天這般傷痛,他或許一輩子都會被蒙在鼓里,這件事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讓人徹底遺忘。 如果不是親耳所聽,就不會有如今的夜不能寐,他或許會一直以為清語的死只不過是因為早產再加上身子虛弱所致,并沒有所謂的后來真相。 他恨,可恨到極致已無力。 過往終究是過往,他無法回到過去改變結局,也無法在未來的無數個遺憾加感傷日子里再現當年。 自嘲地笑了兩聲,瑞王順著朱漆柱子蹲到地上??尚λ诘弥磺兄笪ㄒ荒茏龅闹挥薪邮?。 “明哥兒……”季太妃的聲音還在繼續,見他蹲在柱子腳不肯起來,她心中一急,站起身走了下來在他面前俯下身,伸出手欲拉他起來。 瑞王赤紅著雙眼,抬起頭來看著面前一夜之間像老了幾十歲的季太妃。 昨日之前,他與她還是天下間傳頌的母慈子孝典范,從燕京到六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曾幾何時,她將他抱在懷里,那個時候他咿呀學語,咬字不清。 曾幾何時,她溫暖有力的手牽著他學步,那個時候他笨拙,跌跌撞撞直到三歲才能勉強自己走穩。 曾幾何時……他為自己有個淡泊名利的母妃而驕傲,哪怕母妃不受寵,哪怕他被封了王之后手中毫無實權,他也樂得自在。 那些時日,瑞王府上空的每一天都是艷陽高照的,清語懷了他的孩子,他人生中第一次做父親的喜悅繃不住,恨不能將天上的星星月亮也給摘下來送給清語,只希望她能順利生產。 那些時日……清語和母妃的相處極其融洽,相比燕京其他勛貴家的后宅,瑞王府算是最為和氣的了。 他從未料到,傳說中的厄運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一朝風云變,當他策馬狂奔,從清語的家鄉帶著她最喜歡的荔枝膏回來的時候,整個瑞王府一片縞素,廊下全是白燈籠,凄清的靈堂內,他那早已經咽氣多日的妻子再也無法睜眼看看他帶了多少荔枝膏回來,也再無法張口嘗嘗那些荔枝膏有多好吃。 想到此處,瑞王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 季太妃一見便急了眼,緊張地問道:“明哥兒,你這到底是怎么的了?快與姑母說說,姑母給你出氣?!?/br> “姑母?”瑞王冷笑兩聲后定定看著季太妃,“你可還記得死了一年多的蘇清語?” 驀然聽到這個名字,季太妃臉色大變,原本正常的瞳眸內逐漸翻白,白仁占據了瞳孔的三分之二,看上去尤為恐怖。 但對于現今的瑞王來說,季太妃早就已經是厲鬼了,此番變化不過是現出原形而已,他根本無所畏懼。 驚恐地連連后退幾步,季太妃盡是眼白的雙眸定向虛空,手指顫顫,聲音卻滿含厲色,“蘇清語,哀家告訴你,你若是敢來,我打斷你那雙賤人腿!” 聽到季太妃開口閉口一聲又一聲地罵著蘇清語“賤人”,瑞王終于忍無可忍,霍然站起身,布滿血絲的雙眼內怒意翻騰如巨浪,逼近季太妃后揚起巴掌毫不留情地揮了下來。 “啪——” 巴掌的響亮蓋住了季太妃罵罵咧咧的聲音。 季太妃不妨,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額頭撞在桌角上,不多時便有鮮血流出來。 半邊臉頰被打腫,嘴角的血跡混合著額角流下的鮮血,頓時讓季太妃眩暈不已,只覺得眼冒金星,看不清楚當前情形。 半晌后,季太妃才從怔然中回過神來感覺到疼痛,捂著傷口,她痛呼,“明哥兒,明哥兒,哀家的頭好痛,你快去請太醫!” 瑞王冷眼看著她。 請太醫? 他巴不得她現在、立刻、馬上咽氣! “明哥兒,你快去??!”季太妃還在痛呼,鮮血覆蓋了她的半邊臉,有一只眼睛已經睜不開,另一只半瞇著,透過眼縫看向瑞王,聲音滿含求救。 “太妃娘娘……”瑞王蹲下身來,冷冷看著癱坐在地上痛得險些打滾的季太妃,聲音冰寒至極,“當初清語難產的時候,她是否也同現在這般哭著喊著求您去找太醫,去找穩婆?” 季太妃聞言后身子一僵,爾后再度透過眼縫瞧著瑞王。 大概是這一撞讓她的神智恢復了幾分清明,她突然伸出另外一只手,喘著大氣驚呼:“你不是明哥兒,你是蘇清語那賤人派來報仇的對不對,你到底是誰?” 瑞王恍若未聞,從懷里掏出一把造型別致精巧的銀角梳,繞到季太妃身后,不由分說揪住她的頭發開始梳理,力道極重。 季太妃額頭受了重傷,全身虛弱,此時根本毫無反抗之力,只能任由瑞王狠狠揪住頭發。 “母妃……”瑞王違心地喊道:“您還記不記得兒臣有多久沒為您梳頭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梳齒狠狠戳過季太妃的額角傷口,銀角梳上染了大片血跡,傷口更是被他這一舉動再度撕裂開來,痛得季太妃直叫喚。 屋外的大丫頭們聞聲后心中一驚,爾后面面相覷,忙過來敲門,“瑞王殿下發生什么事了?” 瑞王死死揪住季太妃的那只手并沒有松動半分,反而越來越緊。 “啊——”季太妃已經痛得不知道作何反應,只能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地喊。 外面的大丫頭們焦急不已。 瑞王若無其事地對著外面道:“母妃犯病了,本王正在勸慰她,你們不必進來,免得傷及無辜?!?/br> 大丫頭們聽到瑞王的聲音,便如同吃了一顆定心丸,雖然心中仍有忐忑,但太妃娘娘犯病的樣子,早上她們都是親眼所見的,誰也不敢輕易接近半分。 再度對視一眼,大丫頭們又退回了原位守著。 瑞王手中的動作還在繼續,沾染了鮮血的銀角梳每梳理一下都如同撕下了季太妃的一層皮,每梳一下,都必定會帶出幾串血絲。 季太妃原本烏黑的頭發沒多久就染上了一層詭異的血紅色,血液分散凝固在發絲上,看起來分外猙獰恐怖。 空氣中充斥著鐵銹般的血腥味,非常刺鼻,但在瑞王看來,這是興奮和快意的味道。 “母妃,你可知錯?”瑞王還在不緊不慢地為季太妃梳理,只不過力道更加重,梳齒都是抓著頭皮層而過的,看著她腦袋上不斷涌出的鮮血,瑞王眼中露出興奮的光。 “放過我……”季太妃終于受不住哭了出來,她一哭,眼淚便混合著臉頰上的血水將原就猙獰可怖的面容劃出扭曲蜿蜒的血痕。 “求求你放過我……”季太妃幾乎發不出聲音,“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讓人推倒蘇清語,不該在她需要穩婆和太醫的時候視而不見,不該……不該重重踢在她的小腹上。我錯了,求求你放過我吧,好痛……” 季太妃整個人蜷縮成一團,卻因為瑞王的不放手而不得不將脖子后仰,聲音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帶著顫意。 季太妃認罪的那一番話,每一個字都好像冰渣子戳在瑞王的心臟上。 他很難想象當時的清語該是如何無助,如何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