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魏枕月與張宜芳兩人蹲得腿腳發麻,卻徒勞無功。 “查也查完了,我能出去了?”俞眉安腳尖一點,從兩人中間走過。 “委屈三姑娘了,是宮女眼花,回頭我就責罰她們?!辟R尚宮沒好氣地瞪了魏枕月和張宜芳一眼,客氣地請俞眉安出祭舞軒。 “無妨,我懂。賀尚宮職責所在,是要好好查個清楚?!庇崦及驳?,面具一片冰涼,無人知其真實表情。 她一面說著,一面朝外行去,并不理身后兩人。 跳梁小丑,不足為懼。 賀尚宮向左右女官使了眼色,女官們立時跟到她身后,替她提了外袍的拖尾。 一行人都跟著她往外走去。 才出了祭舞軒的門,魏枕月卻忽從后面沖了上來,不死心地叫道:“俞三姑娘,能否請你將面具取下?” 她這是豁出去了。 俞眉安停下了腳步,賀尚宮也從后面趕了上來。 “魏姑娘,你可知自己在說什么?時辰已經不早了,若是誤了祭祀的時辰,這罪責你擔待不起?!辟R尚宮不悅地望著她。 “賀尚宮,我敢肯定俞三姑娘的腳受了傷,這是我親眼所見。后來她被長寧公主接走,又請了女醫進漱玉齋,而昨晚她也的確留在公主殿下的寢宮沒有回來。如果沒有傷,又何需請醫?而就算只是輕傷,她腳底也不該毫無傷痕?!蔽赫碓鹿笆中卸Y,力爭。她顧不了許多,索性承認自己親眼所見一事。 賀尚宮臉色一變。 這是在指如今站在她們面前的俞眉安不是俞眉安本人? 如果此事屬實,那就更糟了。 能不能跳好祭舞倒是其次了,若有人居心叵測假扮了俞眉安,那才是大禍。 “魏jiejie這是非要同我過不去了?”俞眉安聲音一沉。 “只要你能證明自己是俞家四姑娘,我愿意向你磕頭請罪?!蔽赫碓抡镜搅饲懊?,攔住去路。 “時辰不早了,你們還站在這里做什么?” 正僵持著,有幾人從前路的花叢后拐出,緩緩行來。 當前一人,笑著開口。 魏枕月轉身,瞧見張笑容如陽,目光似星的臉龐,立時失神。 四周的人已經躬身行禮。 晉王霍錚攜長寧公主同時出現。 …… 霍錚今日穿了親王冕服,青衣纁裳,雙肩飛龍,長發盡束,戴了五彩玉珠九毓冕,與平日示人的形象截然相反。 少年俠氣與姿意之態盡斂,他英挺飛揚,與天子有著如出一轍的萬鈞之勢,不再是眾人心里病弱的年輕皇子。 難怪魏枕月見了要失神。 這樣的霍錚,就是戴著面具假扮俞眉安的俞眉遠乍然一見,也不禁微怔。 賀尚宮將之前的事一說,霍錚便收了笑。 這笑一去,他身上氣勢忽揚,不怒自威。 “魏姑娘,你這是在說本宮與俞三娘串通?欲行不軌之事?”霍錚還未開口,長寧先怒了。 “不是,殿下,枕月并無此意,只恐其中有些誤會?!蔽赫碓禄琶忉屩?,又偷望霍錚一眼,臉頰發燙地低了頭。 “你分明就是這個意思。俞三昨天是摔了一跤被本宮帶回宮里,但她沒有傷到腳。本宮請女醫是因為我昨日吃壞了東西。不過你要不說,本宮還不知道你竟然偷偷監視本宮,竟還知道本宮請醫之事!”長寧怒得柳眉倒豎,張口就喝問她。 先發制人。俞眉遠在心里給她豎了大拇指。 “枕月不敢?!边@么大頂帽了扣下來,魏枕月當即跪到了地上,“是……是民女無意間看到的,并非有意窺視跟蹤公主?!?/br> “你根本就是蓄意為之!”長寧咄咄逼人。 賀尚宮夾在中間,已有了急色。 “別吵了?!被翦P瞪了長寧一眼,方道,“賀尚宮,早上是長寧親自送俞三姑娘進的祭舞軒。長寧與俞家四姑娘交好,四姑娘臨出宮時拜托長寧對三姑娘加以照看,所以才有了昨晚三姑娘留宿漱玉齋之事,賀尚宮不必懷疑?!?/br> 他說著又望向魏枕月:“此時時間已晚,若要取下面具,勢必亂了發髻,若重新梳過倒耽誤時辰。我來此前已聽母后問及主祭舞怎還未到之事,你們恐怕不能再耽擱了?!?/br> “可是……”魏枕月不甘心。 賀尚宮也仍有疑慮。 “好了,讓她去吧?!被翦P就將臉一板,壓沉聲音不悅道,“若出了事,由本王一力承擔就是!” 他一生氣,賀尚宮與魏枕月等人忙都低了頭,直道不敢。 霍錚一拂衣袖,走到俞眉遠身前,臉色不佳地盯著她笑瞇的眼,口吻卻還威肅。 “三姑娘,本王與公主送你去乾天壇?!?/br> “有勞晉王殿下與長寧公主,眉安感激不盡?!庇崦歼h這才踏出一步,伸手請他先走。 霍錚卻道:“今日姑娘代父皇行舞祭天,自當以你為尊。姑娘先請?!?/br> “如此,多謝晉王殿下?!庇崦歼h不和他客氣,邁步前行,從他身邊走過,悄悄說了句,“咬文嚼字!” 霍錚背過眾人,只瞧著她的背影無奈跟到她身邊。 長寧沖魏枕月做了個鬼臉,飛快地跟了過去。 魏枕月只能眼睜睜瞧著他二人并肩而行,身影漸消,心頭暗恨浮起。 …… “你小心一點?!被翦P將她送到乾天壇外后面的小天壇前,方停步,暗暗囑了她一聲。 “謝謝?!庇崦歼h悄悄地謝他。 “膽兒這么肥,回頭再找你算賬?!被翦P沒有饒她的意思。 若非早上長寧才將此事告訴他,他定然不會同意她這么做。 想了想,他又道:“我在太陽祭臺出口處第三棵樹上等你,你下來了往那邊來找我?!?/br> 到底,霍錚還是不放心。 “你不參加天祭嗎?”俞眉遠納悶。 他還打算在樹上等她?穿著這身繁復的冕服爬樹?這未免也太不像話了。 “我是特例!”病弱的皇子有這特權,霍錚滿不在乎,“快去吧?!?/br> “是,遵命?!庇崦歼h朝他一躬身,轉頭便邁向了小天壇。 小天壇緊挨著乾天壇,由九柱九蓮圍成,此刻其上已設了祭祀高案,一弓一鞭被擺在案上,其下焚香稟燭。 這弓與馬鞭都是昔年大安□□皇帝縱橫沙場時所用之物,如今已成為大安圣物。 俞眉遠的眼睛只盯著那張弓。 祭舞開始之前,會有祭童奉弓捧鞭,于乾天壇前領祭,她與跳太陰祭舞的永清公主則需跟隨其后一同領祭后,再上祭舞高臺。 日頭漸烈,她已汗濕重衣。 站了約有一柱香時間,遠處鐘塔傳來悠沉撞鐘之音,綿綿不絕,四周隨之響起鐘罄琴瑟之樂,天祭大典開始。太常寺卿贊引,帝后二人領百官命婦百姓祭天地,焚帛獻牲,如此這般,又是半個多時辰過去,終于有祭童前來,請下了長弓與馬鞭。 俞眉遠便隨著奉弓的童子,緩緩前行,邁到了乾天壇前。 乾天壇前已滿站百多人,她一眼望去,皆是黑壓壓的頭顱。俞眉遠走至乾天壇前的承運階上,位于帝后二人之下,百官之上。 樂音消失,惠文帝站于乾天壇正門之前頌祭。 “仰惟圣神,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予祗承天序,謹用祭告。惟神昭鑒。尚饗!” 最后一段頌完,童子請下弓與鞭,往百官間行去,太陽太陰祭舞隨后,后面浩浩蕩蕩跟了儀仗數十名。鐘樂再起,俞眉遠緩緩自百官、命婦、百姓之表間行過,兩旁無數目光望來,在她行經之時便紛紛低頭躬身,肅容行禮。俞眉遠在百官與命婦間看到許多熟稔的面容,都是往常與俞府往來走動的長者,以及……她的父親俞宗翰。 所有人皆朝她行禮。 雖說并不貪戀這等榮光,但真到了這一刻,俞眉遠心情仍是不由自主受場上氣氛影響,逐漸變得虔誠而驕傲。 行過眾人之后,太陰太陽左右分成兩隊,俞眉遠跟著奉弓的童子,終于一步一步,登上了太陽祭臺。 祭臺上早設供案,童子將弓置于案上,祭臺上的女官上前,緩緩褪去俞眉遠身上外袍,助她背上箭壺,又行舞用的弓交到她手上,方下了祭臺。 俞眉遠只覺得身上一松。 祭臺高約三丈,有風呼呼而過,刮得她身上衣裳獵獵作響。她并沒看祭臺之下眾人,而是極目遠眺,遠空浮云渺渺、青山墨墨,城池屋舍星羅棋布,如展在地上的龐大棋盤。 身后有人行來。 獻祭舞之前,會有太陰太陽祭者頌祭。太陰祭者為太子霍汶,這太陽祭者,便是魏眠曦。 魏眠曦今日身著明光鎧,紅纓盔,每走一步,身上便傳出金鐵鳴響,他腳步踩得重,祭臺的地面跟著隱隱震動。 他與俞眉遠擦肩而過,不曾回頭。 祭者站于供案之前,揚聲起祭。祭文很短,轉眼念完,魏眠曦退到一邊,仍舊目視臺下蕓蕓眾人。 鼓樂再起,聲如雷。 祭舞開始。 俞眉遠將手中長弓高舉,踏著樂音躍起,身姿似蛟龍出云,每一躍步都竭盡所能跳到極致,每一回旋都忘乎所有地轉到最快…… 衣裳獵獵,狂舞如蝶,她不再是俞府終日游走后宅陰私的四姑娘,也不是苦于情愛求而不得的將軍夫人,她是俞眉遠,終將立于天,行于地的俞眉遠。 方寸后宅,從今日之后,再不是她的桎梏。 有別于俞眉安高傲冷漠的神祇之舞,她的舞,叫人忘記所有。 酣暢淋漓,熱血沸騰,像是團從天而降的火焰。 更似……天邊驕陽。 太陰為水為月,太陽為火為日,孕育滋養眾生,方成天地。 最后一步,她騰空而起,長弓高拋,她化身流火之箭,凌空越弓,與弓相融。 有弓無箭,怎能完美。 她身似箭,弦震而出,弓落她起! 這是她的太陽祭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