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俞眉遠衣著單薄,卻無一絲寒意。 她這人,今天就像塊冰。 到了耳房門口,鎖在門上的鐵鏈子已經落到地上,兩個看守門口的婆子垂頭站在門前,俞眉遠一眼剜去,這兩人不知為何便覺心頭一寒,竟“卟嗵”兩聲跪到地上,開始求饒。 “姑娘饒命,我們兩就打了個盹,也不知人怎么跑掉的,門上的鎖都還好好的?!?/br> “滾開!”俞眉遠低喝一聲,攆開兩個婆子,徑直進了耳房。 耳房一切如舊,只是地上落了段麻繩。 她俯身拾起,繩子的斷口并不平整,是被人強扯斷的。屋里唯一的窗子仍關得很緊,也從外頭鎖上的,推不開。俞眉遠想了想,抬了頭。 屋頂上果然開了個洞,不大不小,正好一個人鉆過。 俞眉遠回頭,心中寒涼麻木,她走到曇歡的箱籠前,一把打開他的箱子。 里面只放了幾身俞府發下的粗使丫環的衣裳與她當初命青嬈改過后送他的衣裙,她探手進去翻了翻,又翻出些銀兩釵鐲,還有些鞋襪等物,都是在俞府得的賞。 箱子還很空,里頭竟沒有半點屬于曇歡自己的私物。 看來,他一直都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打算。 走的時候,一件東西都沒帶,干干凈凈、利利落落地離開。 俞眉遠想了想,忽將箱里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扔到地上,將箱子搜了底朝天。 她想收回自己送他的東西。 可惜,箱里沒有。 霍錚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便是那支青龍長簪。 長簪青龍,短簪飛鳳,是為子母簪,也喚作……夫妻簪。 離別,來得措手不及。 ☆、第88章 霍汶 兆京的南郊有一片緊挨著飛鳳林的草場,前朝的皇帝在這里建了座行宮,將此地圈為了皇家狩獵之地,后改朝換代,這行宮幾經修葺更名,最后改為今日的“飛鳳行館”,同樣成了大安朝皇室子弟或達官顯貴的狩獵之地。 時值五月,并非狩獵的最佳時機,飛鳳行館這趟開放,也不是為了狩獵。 燕王世子霍昭隨其父進京多日,惠文帝便令太子霍汶與世子作陪,帶他游覽兆京風景。那霍昭是個喜好縱酒行樂之徒,早聞飛鳳獵場水草豐澤,景色怡人,便提了幾次要來此一游?;翥氡阕嗾埢实?,遂開了飛鳳行館,索性邀請了京中世家子弟、顯貴之后同來游玩。 雖不能圍獵,但此時雨季才過,正是草長鶯飛的季節,飛鳳山的飛鳳天池水滿,恰是觀景縱馬最好的時間,游玩起來倒別有一番風味。 豈料長寧公主知悉此事后,又鬧到了惠元帝跟著,吵著要同去。這長寧公主是惠文帝與崔后所育的最后一個孩子,也是他的第三個女兒,極得皇帝寵愛,因念及長寧壽辰將至,便讓她在飛鳳行館宴請京中貴淑為其慶賀生辰。 因這兩重緣由,便索性以皇室之名邀了如今兆京城內年輕一輩歲數相當的青年才俊與名媛貴淑,因而才有了今日之游。 太子與公主同臨,皇帝便調派了一支羽林軍精銳,在行館周圍駐下,將此地重重圍起,嚴加保護。因到處都有眼睛盯著,再加上大安朝的規矩也不似前朝那么多,對女子還算開明,故男女之間只分席,卻不設屏。京中顯貴之家間時有走動,因此各家少年男女其實也彼此早有耳聞,此時說過幾句話便慢慢熟稔了。 宴請的都是年輕一輩,并沒長輩跟來,少了些拘謹,氣氛更是熱絡。 俞眉遠上輩子只聽過飛鳳行館的名字,并沒親自見過,美景當前,又能騎馬馭風,這本是她最愛的事,然而今天她一點心情都沒有。 “你怎么了?從早上開始就懶懶的?你平時不是最愛玩的,怎以今天反倒蔫了?”俞眉初拉著她的手,緩步走著。 今天俞眉初、俞眉安和俞眉遠都來了,只不過俞眉初和俞眉遠甚少出府,因此認識她們的人很少,不像俞眉安自從便跟著蕙夫人出外赴宴,認識的人也多,轉了兩圈就拋下她們兩人和要好的姑娘抱圈玩耍去了。 “昨晚沒睡好,困著呢?!庇崦歼h說著打了個哈欠,把俞眉初拉到了人少的角落里。 “我想也是,太興奮了吧?!庇崦汲跷孀煲恍?。她今日也有些激動,雖然從小到大她都是沉穩嫻靜的脾氣,但內里仍是個小姑娘,這突然出來,駕不心里的新鮮勁兒。 “大姐,一會咱們避著點人,別往人眼前扎去?!庇崦歼h附到她耳邊提醒。 “怎么?”俞眉初不解。 “沒什么,只是提醒你小心些?!庇崦歼h說著朝正前方呶呶嘴。 俞眉初望去,飛鳳行館的朝華殿里已走出數人來。 當前一人身著杏色箭袖騎服,氣宇軒昂,含笑而至,吸引了全部目光。此人容貌英挺,飛眉龍目,一身氣勢如山海滔滔,舉手投足之間威儀自生。若論形容,這并非俞眉遠見過最好看的男人,但他一定是她見過的男人中氣勢最盛的一個。 肩繡龍紋,背藏山河,袖有火華,不消說,此人便是太子霍汶。 跟在霍汶身邊的,另有一青袍男子,這人生得也頗俊,只是眼神輕佻,神色倨傲,被霍汶一襯,便顯出幾分讓人不喜的猥瑣來。 “燕王世子?”不用俞眉遠點明,俞眉初已經猜到此人。 她眉頭一蹙,已經明白俞眉初的警告是何意思。她雖是俞家長女,卻是庶出,這樣的場合她本沒有資格前來,可今天杜老太太卻讓她跟來,這本就奇怪,如今被俞眉遠一點拔,她便想起二房近日舉動與燕王世子在京中名聲,便不難猜場這其中安排。 俞眉遠不予置評,拉了她跟著眾人俯身行禮。 四周的喧嘩聲已去,只聞得一聲朗笑,霍汶已經開口:“諸君不必多禮,今日不在宮中,我們不拘禮數。今日請大家來只為游山玩水,縱情一笑,陪燕王世子共賞這大安兆京五月風光?!?/br> “那我呢?皇兄!”悅耳的聲音響起,一道俏麗的身影出現在霍汶身邊。 眾人眼前一亮。只見走到霍汶身邊的少女年約十五,形容清麗無雙,雪膚墨眸,唇色瑰麗,一身緋紅的束腰改良胡服,發高挽,戴了小金冠,鮮妍嬌俏,臉上笑容天真燦爛,真真的天家牡丹,國色動人。 一聽她對霍汶的,眾人便認出這人身份。后宮最受寵愛的公主,惠文帝的掌上明珠,霍汶最疼愛的親meimei——長寧公主。 “你?你不是請了這么多姑娘來陪你玩了,外頭也備了諸多你們喜歡的東西,讓你們樂上一天,你還要怎樣?”霍汶寵溺一笑,身上威儀稍融。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當然要騎射馳風!”長寧掃了眼殿下站的人,不樂意地撅了唇。 殿下男女分立,她一眼就看到邀來的這些姑娘,雖然年歲相當,可個個都規規矩矩站著,一看就是沒意思的人。 “長寧,這可不是宮里,你就放過你皇兄吧?!庇钟幸蝗溯p笑著走出。 霍汶一見此人,眼中便現溫柔。 這女子模樣只算得上清秀,遠比不過長寧公主,只是她笑容恬靜,舉止端方,偏生有股旁人學不去的氣韻,又穿了身天空藍的襖裙,衣擺與裙角皆繡了淺粉的蓮,和霍汶站一塊,一個張揚,一個溫斂,恰似這天下最為融洽的兩種顏色。 俞眉遠遠遠觀著,倒一眼就認出這人。這是霍汶的太子妃,后來的德安皇后江婧?;翥朐谖黄陂g,這位江婧當真是寵冠后宮,霍汶為了她差一點遣散后宮三千,后在江婧勸說之下,才得以留下,但后宮妃嬪的人數與份位卻被削減了三分之二,而他繼位后也再沒選過秀。 這對帝后有段佳話。 聽聞昔日霍汶要娶她之時,她曾對他說過一句話:“殿下,我不擅爭斗,也無權謀,來日若你為王,我做不了后宮統率,當不了你的皇后,不如放我歸去?!?/br> 霍汶只回了她一句話:“若江婧不為后,我便不為王?!?/br> 這情話不知是真是假,但這對帝后的感情卻是有目共睹的。都道帝王無情,霍汶卻對江婧用情至深;江婧為人溫柔純良,卻在五皇子奪嫡之時獨自一人死守太子府,撐到他歸來。 如果說重活一世,還有哪段感情能讓俞眉遠相信的,恐怕也就是這對帝后了。 “皇嫂,你每次都幫皇兄欺負我!”長寧不樂意了。 “她哪里敢?!被翥胄χ娼悍直?,“知道你性子野,我給你們也備了溫馴的馬兒。只是你們玩歸玩,可不許丟下侍衛,要多注意安全。阿婧,你可替我看守了這丫頭?!?/br> “長寧若想騎馬,不如我來陪你!”燕王世子霍昭笑著接話,目光似見了花蜜的蜜蜂般粘著長寧,毫不避諱地打量著。 “我才不要?!遍L寧蹙眉,剜了他一眼。 “姑娘家的活動小打小鬧,我們這些男兒還是要真刀真槍的玩耍才痛快?!被翥氩恢圹E地上前一步,攔住了霍昭的目光,又轉頭朝長寧與江婧道,“好了,你們快去,我瞧你那么些小姑娘在日頭下都要站暈了?!?/br> 江婧便帶著長寧福身告退。 霍昭的目光仍久久未收。 霍汶眼中便劃過一抹冷色。 …… 眾人見完禮便前往草場,男子跟著霍汶與霍昭,姑娘們則隨江婧與長寧而去。 飛鳳山的草場廣袤無垠,一眼望去連綿起伏。草場上已經搭起了大帳篷供人休憩,無數宮人在其間穿行服侍著。 俞眉遠心情很差,連騎射都無法吸引到她,便和俞眉初兩個人離了眾人,只在帳篷后的石堆上干坐著閑聊。 剛才俞家二房的俞章銳像跟屁蟲似的跟在燕王世子后頭,想來正找法子把她們引見給霍昭,不過霍昭正眼也沒給他一個,只將他視作跳梁小丑,想來這燕王還看不上俞家二房。 俞眉遠便猜測,燕王與俞家二房套近乎,恐怕為的還是俞宗翰。 正想著,前頭忽然有個宮人匆匆跑來。 “請問是俞家的四姑娘嗎?”這宮人指名找俞眉遠。 “正是。jiejie可有事找我?”俞眉遠從石堆上跳下,拍拍手,問道。 “長寧公主有請,請姑娘移步一行?!边@宮人便笑著引路。 俞眉遠與俞眉初對視一眼,心下均有些奇怪。她與宮里素無相交,長寧公主怎會來請她?只是心里雖奇,既然是公主來請,她也少不得走這一趟,便和俞眉初攜了手跟著宮人前去。 宮人腳步仍舊匆促,她們只好也加快步伐,不多時便走到馬棚旁邊,長寧公主與幾個人騎在馬上,站在一起。 見到她們來了,這些人便驅馬過來。 俞眉遠在這些人里看到俞眉安與魏枕月。 “你就是俞家四姑娘?”長寧居高臨下問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是明晃晃的好奇。 “民女俞眉遠/俞眉初見過長寧公主?!庇崦歼h與俞眉初便朝她福身行禮。 “行了,別多禮?!遍L寧揮手讓她們兩人起身。 俞眉安坐在馬背上訝然開口:“公主,莫非您說的擅長騎射、巾幗不讓須眉的人,就是我四meimei?” “怎么?不行么?”長寧不悅地挑眉,盯了俞眉安一眼。 魏枕月“噗呲”笑了聲,只道:“公主,不如剛才那場賭局就算枕月輸了吧?!?/br> “不成,輸了就是輸了,我還沒那么賴皮?!遍L寧公主從腰間扯下枚玉玦扔給魏枕月,“說好的彩頭,給你了?!?/br> 俞眉遠不知她們在說什么,只能莫明其妙地站著。 “剛才我和她們比了一場,看誰先騎到前面的老杉樹下,結果我輸給了魏枕月?!遍L寧這才向她解釋,“俞四娘,我聽說你極擅騎射,不如你也來比一局,幫我贏了她,可好?” “公主,魏家jiejie是將門之后,阿遠只是閨閣凡女,這騎馭之術,阿遠怎么可能贏得了她?”俞眉遠嘴里推著,心里大感奇怪,是誰告訴長寧她擅騎射的? “算你有自知之名!”魏枕月是意一笑。 “公主,我這meimei久居后宅,怎是魏jiejie的對手?”俞眉安也跟著附和道,掩了唇笑著。 “魏家jiejie的騎術確是京中數一數二的,可俞四姑娘的騎術……公主,我們確實未曾聽過?!迸赃呌钟腥嗽陂L寧耳邊勸道,怕俞眉遠輸了又要落長寧的面子。 長寧擺手,不耐煩:“煩死了,騎個馬而已,哪來這么多廢話。贏就贏了,輸便輸了,我又不怪你們。俞四娘的騎射之術,我在父皇那里聽過,是東平知府呈上來的奏折,還有你們魏家小將軍也在父皇跟前提過呢?!?/br>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瞪大了眼,尤以俞眉安與魏枕月為最。 “我哥哥怎會在皇上面前提及她?”魏枕月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