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還快?你已經在外面呆了兩個多月,回到兆京都要四月了。真是心都玩野了,越來越出格?!庇嵴旅魧⒛樕怀?,斥道。 俞眉遠覺得她這大哥越來越像俞宗翰了。 “可是東平的事……” “東平的事,自有官府處理,與你什么相關?先前事態緊迫也就罷了,如今局面已定,你一個姑娘家怎好再拋頭露面,萬一傳回京里,你還要不要嫁人了?”俞章敏見她這模樣恨不得搖她兩下,將她搖醒才好。 俞眉遠訕然地摸摸鼻,垂了頭不和他分辯。 見她委屈的小表情,俞章敏到底沒忍心再罵,只緩和語氣道:“行了,快回去,這些事不要再管了,這兩天把東西收拾清楚?!?/br> 他語罷忽想起一事,聲音又沉去:“還有,不要和魏眠曦太接近。這兩天東平府已經風言風語地傳出你和他的事來,我實話對你說,他母親有意與我們家結親,相中的是阿安,出來之前兩家已經在相看了??蛇@魏眠曦也不知心里在盤算什么,對你……” 他欲言又止。 “大哥,我與魏將軍只是因東平之事才有交集,傳言不可信?!庇崦歼h聽到“魏眠曦”三個字就覺得煩。 “我只是提醒你。不管怎樣,你離他遠點。不是我只顧著自己親妹子的親事卻不管你感受,而是這事萬一鬧得難看,于你和阿安閨名都會有損。我俞家的姑娘,只有讓那些凡夫俗子來求的份,斷沒叫人如此愚弄的道理!” “大哥這話我愛聽!放心吧,我心里有數?!庇崦歼h眨眨眼,又看到早已側臉避開的邵信已,便有些惱,“邵先生還在這,哥別說這些了?!?/br> “讓邵先生見笑了?!庇嵴旅暨@才放過她。 “不敢,邵某可什么都沒聽到?!鄙坌乓压笮?,姑娘家長大了,有一兩個愛慕者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四姑娘這愛慕者,來頭頗大。 “好了,跟我回去吧,別在這里妨礙邵先生辦事?!庇嵴旅襞呐乃男∧X袋。 “哦?!庇崦歼h失望地點頭,目光再次掠過馬車。 邵信已只是笑著,送二人離開。 誰都無法接近馬車。 …… 目送俞家兄妹二人背影遠遠離去,直至再也見不著,邵信已才回身走到那輛精鐵馬車車廂的小窗邊。 “大人,敏公子與四姑娘已經都打發走了?!彼诖斑呂⒏┥眢w,輕聲道。 那丫頭的目光總繞著車子打轉,顯然不相信他的話。 車里傳出幾聲鐵器交鳴聲,并沒人聲傳出。 “大人,請恕屬下多嘴說一句。你若想保護四姑娘,還需讓她有自保之力才好。否則護得了一時,也護不了一世啊。她異魂而歸,想必是上一世活得極為不甘,才會重落輪回,逆天改命。如此剛烈的命格本來就不在這世上,若一心拘著,想照老路子走,反倒不好?!?/br> 邵信已仍舊自說自話著,也不管有沒有搭理他。 “據下面的人回報,這趟東平大難,若非四姑娘在暗中奔走周旋,只怕這災劫更加嚴重。再看四姑娘在梅羨山的行事作派,膽識與身手皆不輸男人。她雖是女兒之身,可若用心栽培,未必不能闖出一番功績來。力量握在她手里,方能立于不敗,比起閨閣弱質任人欺凌,相信以四姑娘的稟性,她會更愿意選擇這條路?!?/br> 車廂忽劇烈顫動,車里又傳來撞壁的砰砰悶響。 邵信已便知他還是不同意,嘆口氣又道:“大人,你身體與精神每況愈下,這掌燈之職怕是擔不長久了,若不早擇繼承之人,他日讓旁人奪了掌燈之權,對俞家,對四姑娘……都不是好事。且那盞往音燭,本就是蕭家的東西,與皇陵一體,交回四姑娘手中,也算物歸原主?!?/br> “啊——” 嘶啞如獸的吼聲忽然透過小窗傳出,小窗的簾布被狠狠扯開,一張扭曲的臉龐擠在了小窗上,殷紅的眼眸,眼珠暴凸,幾欲離眶,死死盯著邵信已。 邵信已卻已將目光轉到他處。 “大人,四姑娘聰慧,這事瞞得了二公子,騙不過四姑娘啊?!?/br> 他看到俞眉遠的身影又出現在了林間,朝他緩緩而來。 她微笑的臉上,已不是先前天真爛漫的表情。 …… 林間有淡淡的花香浮動,午后的陽光熾烈,照著草木更加蔥郁。 俞眉遠并沒在笑,只是她天生笑唇,總叫人覺得她似乎在笑。 她又被攔了馬車前方,不得再近。 “邵先生?!彼娏松坌乓?,又是俯身一禮,方道,“哥哥不在了,我們明人不說暗話,這車子里關的人,可是我父親?” 邵信已對她直白的問題毫無意外,只深深打量她一眼,才慢悠悠開口:“姑娘何出此言?我們怎會將大人關在車里?” “往音魂引,噬血迷心。我父親這是被魂引迷了心神,以致神智不清,陷入瘋狂。所以你們才要把他關在這馬車里面,是嗎?”俞眉遠平靜問他。 邵信已終露了些驚訝在臉上。 “四姑娘竟然知道往音燭?” “燈都叫我給點了,我怎會不知?”俞眉遠說著又看了看馬車,馬車正不斷上下微顫,似乎有人在里頭竄跳著,“邵先生,我父親在里面嗎?” “是?!鄙坌乓驯悴辉俨m她。她既然能說出往音燭的由來,便肯定知道往音燭所引發的后果,再瞞她也沒意義了。 “我父親用這往音燭多長時間了?” “從認識……你母親開始?!鄙坌乓褔@口氣,不該說的他也說了。 “認識我母親起,那至少二十多年了?”俞眉遠倒抽了一口氣。 換言之,他受魂引反噬已經有二十多年時間了,一步一步變成了如今要被人縛在精鐵黑屋里的瘋子? 而且聽邵信已的語氣,這件事……和她母親有關? “這燈,是你母親交給他的。你父親,也是你外祖親自挑選的掌燈人?!?/br> 余下的事,他不能再說了。 “四姑娘,若你想知道這些舊事,待大人清醒之后,親自問他吧。只是這一次,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能清醒。我只能再告訴你一件事,這往音燭對精神耗損極大,大人掌燈二十余載,早已不堪重負。初時他不知反噬之力,并不在意,待到察覺時已晚了。這燈最開始是讓他的脾性全改,無法自控,像換了一個人,后來漸漸變本加厲,他……變得六親不認。所以這么多年,他很少呆在家中。尤其是下墓回來,大部分時間,他都……被關在里面?!?/br> “……”俞眉遠忽不知要說些什么。 ☆、第77章 歸來 三日后,天色微明,回京之日已至。 俞眉遠起了個大早,她打著哈欠,揉著眼睛,被青嬈扶上馬車。箱籠頭一天夜里已經收拾妥當,全部搬進了放行李的馬車里,只等著人到齊了就能出發。 霍錚最后一個跳上馬車,他動作大了些,引得車身一晃。俞眉遠正靠在迎枕上打瞌睡,被這一顛給顛得往前一撲,因而霍錚鉆進車廂里就見到她人懶懶地趴在小幾上,任憑青嬈怎么拉都不愿意起來。 “吃點東西再睡?!钡降谆翦P了解她這脾氣,蹲到她身邊只將手里抱的食屜一打開。 俞眉遠自己就醒了,彈簧似的坐起。 “好香?!?/br> 霍錚把食屜里的東西取出來,一碗黑糖窩蛋,一碟蔥花小卷,都還冒著熱氣。地動過后東平府沒什么精細的吃食,都是大鍋造飯,從上到下全一樣,很少有人開小灶。俞眉遠這么個貪嘴的性子,也跟著粗饅頭就粥吃了好幾天,也沒見她抱怨過半聲。倒是霍錚看得心疼,因想著離她上個月來月信的日子也差不多要一個月了,這大清早的趕路又冷,他就拿了點銀錢找人把剩下的黑糖都給煮了,又蒸了碟小卷,讓她暖暖肚子。 黑糖窩蛋香甜,蔥花小卷帶著淡淡咸味,俞眉遠吃了兩口就覺得渾身暖融,格外舒服,貓似的瞇了眼抬頭,便瞧見“曇歡”含笑的表情。 這個表情像膠了漿似的丫頭,居然笑了? 俞眉遠稀罕不已。 “怎么了?”霍錚見她一直盯著自己的臉,納悶道。 “姑娘這是見到你笑了?!鼻鄫聘约夜媚镆黄鹬倍⒅翦P。 “我出去了?!被翦P被看得不自在,轉頭就要退出去。 “不許出去?!庇崦歼h跪直身體,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你們兩陪我一起吃?!?/br> “……”手臂蹭過她胸口,軟綿綿得叫他血往上沖,霍錚甩甩手,卻丟不開這個粘人精,他只能硬了頭皮坐下,才讓俞眉遠放開了手。 一碗黑糖窩蛋、一碟蔥花小卷,三個人分分沒兩口就空了,霍錚只在俞眉遠強迫下被喂了一個小卷,黑糖窩蛋他又悄悄全倒回了她碗里。 晨光乍醒,風還涼著,車里卻燙得人心化去。 …… 車轱轆“嘚嘚”碾過石板道,往城外駛去,邵信已和俞章敏幾人都在桃花林那里候著她。 俞眉遠喂飽了肚子,瞌睡蟲也跑了,她挑開布簾,朝外張望。 東平府還籠在晨霧里,黑瓦白墻與滿城荊桃似清墨淺彩的畫卷,安安靜靜地一路鋪延。城中走動的人還很少,不過四周炊煙已裊裊而升,此時恰是府衙后廚備飯的時間,可惜她不能再幫襯了。 放下簾子,她歪回車廂里,有些意興闌珊。 才歪了不到一刻鐘,馬車忽然停了,霍錚在外頭叫起:“姑娘,有人來送你了?!?/br> 俞眉遠納悶坐起,這趟走得匆忙,她特意挑在清晨出發,就是不想有人來送別。 誰會來送她。 從車廂里鉆出,她才發現馬車已經駛到了東平府城門處。城外的夾道兩旁站滿了人,一眼望去都是黑壓壓的人頭,原來是東平知府柳源山帶著百姓前來送別。俞章敏本在城門口等她,結果被圍個正著,已與柳源山等人攀談了許久,一看到她來便松口氣。 俞眉遠才跳下馬車,便呼啦啦圍過來一群少女,都是先前與她交好的東平姑娘,雖時日不長,卻因有共渡難關的經歷,幾人的感情便格外深。 她還沒開口,便叫人摟住,旁邊的少女jiejie長meimei短地嚷著,又各自拿著荊桃花所扎的花環與花簇往她頭上與發間戴去,不過眨眼功夫,俞眉遠的臉幾乎被花給淹沒。 好一會這熱情方歇。 柳源山帶著人上前,親自朝俞眉遠與俞章敏一揖。 俞眉遠忙往俞章敏身后縮去。她只是個平民,沒有誥命在身,對方卻是四品官員,這禮她斷然受不起。瞧著感慨萬分的柳源山和群情激仰的東平百姓,她頭皮都發麻了。 “柳大人這是做什么?”俞章敏也忙伸手托住他的手肘,不敢讓他行此禮。 柳源山只能原地抱拳揚聲道:“大公子、四姑娘,此次東平大難多逢二位出手相救,方不至讓東平城毀人亡。此恩此情,本官與東平百姓銘記于心。只是如今東平艱難,無以為報,我東平府百姓只能在這里向兩位恩公磕個頭,感謝二位在東平所做的一切!” 隨著他這一語,前來相送的東平百姓盡數跪下。 俞眉遠轉了個身,她身后百姓也已黑壓壓跪了一片,把她驚得不知要說什么才好。她從沒覺得自己做的事有多了不起,這輩子所行之事,對她而言,不過“俯仰無愧、盡力而為”八個字而已。 怎么就換來這么多的感激? 她不懂。 俞章敏也同樣愕然,急勸著眾人起身,只是顧得了這頭,卻管不過那邊,他年紀尚輕,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間急得滿頭汗。 “好了,大伙兒起來吧?!绷瓷娇闯鲇峒倚置玫牟恢?,等百姓磕過一個頭后,便叫眾人起來,不再讓他們為難。 百姓們方緩緩站起。 俞眉遠告了一聲罪,轉身回了車上,沒多說什么。并非她冷漠,只是她不知如何應對。 …… 一場拜別,直將他們送到桃花林與邵信已諸人會合后,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