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走!”霍錚一手掐腰抱了青嬈,另一手牽了俞眉遠往外沖去。 身后火勢越來越大,烈焰帶著熾熱的氣息滾來,屋外長廊已斷,俞眉遠與霍錚跑到斷口處準備直接跳下,豈料支撐六和樓的梁柱同時斷去,兩層高的樓轟然塌下。 俞眉遠便立時反身抱了霍錚的腰,與他一起帶著青嬈朝外飛撲出去。 三人一起落地,青嬈便被霍錚先行甩出,推到了院里的空曠處,他這才回身抱緊了俞眉遠。 “曇歡,小心?!庇崦歼h已望見樓上榻下的梁柱朝他們砸來。 來不及躲避。 霍錚抱著她反身一俯,右手擋到她側面,那段梁柱便一半砸在他背上,一半砸中他右手臂,被他以rou軀生生擋開。 “咳?!背翋灥目嚷曧懫?。 俞眉遠的衣襟上沾滿他一口噴出的鮮血,她的心猛然間縮緊,沉沉地疼。 “我沒事?!边€沒等她說話,霍錚已經抹抹唇,面色如常地將她扶抱而起,“快點出去,這里不安全?!?/br> 俞眉遠已來不及細想,目光掃過院子,院子已一片凌亂。 “阿遠,快走!”俞章敏的聲音從角落里傳來。 她轉頭看去,他已被逼到屋檐下,俞宗翰的護衛只剩一人,正死死守在他身邊。 要殺俞章敏的人還剩下兩個,他們似乎被地動震懾,站在房前對視一眼,其中一人朝俞章敏射出一把毒針,另一人卻往他身后已岌岌可危的屋墻重揮一掌,而后不管結怎樣,這兩人便拔地躍起,朝屋外退去。 “公子!走!”護衛將俞章敏推出,獨自揮擋毒針。 毒針細密如雨,在夜色里不見蹤跡,護衛哼了兩聲,身上已中數枚毒針。 “哥!快離開!”俞眉遠見到墻壁徹底崩塌,將那護衛活活埋下。 俞章敏踉蹌兩步跌到院中,回望之時目色悲愴。 “走!”霍錚暴喝。 院子狹小,四周屋舍被震得墻裂地陷,若是全部塌下,他們的性命不保。 俞眉遠抹了抹臉,沖到俞章敏身邊,拽了他的衣袖,用盡全力往外沖去,青嬈已醒,正驚恐不已地望著四周,霍錚在她背心一拍,幾乎是用拎的將她往外拎去。 大地劇烈的震動不知是何時停止的,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漫長。 俞眉遠沖到街上,只看到滿目瘡痍。 空氣中彌漫著沙塵,嗆得人直咳,遠處火光竄天,無數驚懼的哭喊四面八方傳來, 白天還平安和樂的城市,已成人間地獄。 十五歲及笄這日的景象,俞眉遠注定永世難忘。 …… 凄厲的哭聲遠遠響著,尋找親人的喚聲和茫然的泣音化作這個夜晚悲愴歌謠。俞眉遠恍惚走了兩步路,猛地停住腳步。 身后的霍錚已褪下外衣裹到隨手撿起的木棍上,做了簡易火把燃起。 “阿遠,你和大公子、青嬈去東市?!鼻榧敝?,霍錚直接叫了她的名。 俞眉遠也沒注意,轉身問:“你呢?” “我去把人集中到安全地方?!被翦P將火把塞到俞眉遠手里。 東市、玄清觀、三營里、大歸寺,這四個地方是俞眉遠這兩天和瘋道人商議后得出的避難點,都是空曠的場地,四周沒有高物,其中東市離他們所在的地方最近。 地動不可能只有一次,大動過后必然會有余震,這些余震足以將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屋舍徹底摧毀,若此時還呆在屋舍墻邊,便十分危險,他必須將民眾集中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俞眉遠拉住他:“會騎馬嗎?” 霍錚這時已經顧不上掩飾自己的身份,當即點頭。 “大哥,你……” “我沒事。不用管我!”俞章敏捂著胸站在二人旁邊,才說了一句話,便疾咳而起,唇角沁出血來。剛才的打斗里,他被殺手震傷,此時五臟俱疼,不過強撐著站在這里。 “青嬈,你先扶我大哥去東市。路我之前已帶你走過幾遍,你應該記得?!庇崦歼h朝青嬈開口。 青嬈被嚇得腦中一片混沌。 “青嬈!照顧好我大哥!”俞眉遠便厲喝一聲。 青嬈這才振作醒來,咬唇咽下懼意,道了聲:“好?!?/br> “你和我來?!庇崦歼h把火把又交給青嬈,帶著霍錚去了宅后的馬廄。 所幸馬廄只是矮棚,沒什么大問題,只是馬兒被驚到,正焦躁難安。 霍錚知她何意,便從馬廄里牽了兩匹馬出來,安撫兩下,將其中一根韁強交到她手里,口中卻道: “你去東市吧,這些事交給我就可以?!?/br> “大災亂象,多少性命垂危,你我雖為女子,卻也不能偷安?!庇崦歼h搖頭。她心里有很深的愧疚,這場災劫她早已知道卻始終無力化解,只能眼睜睜見城市崩塌,無數性命被掩埋,這種滋味,如萬蟻蝕心。 天災之前,人命便如螻蟻。 “曇歡,倒是你,你剛剛為救我受了傷,可不要硬撐!” “我沒事?!被翦P仍是這一句回答。 他知道自己勸不動她,也不打算勸。眼下情形,多一個助力便能救更多人,雖然他擔心她,但他更相信她有那個能力自救與救人。 畢竟,她是俞眉遠。 “你把人引去玄清觀,我則引大歸寺那一方向,最后你我在三營里會和!”俞眉遠翻身上馬。 這個路線,恰是繞了安平府一圈。他們要分頭把幸存的民眾都引到安全地帶,再集中搜救,也便于官府安置災民,救治傷者。 “好,你保重?!被翦P不再多言,也翻身上馬。 “叱——”兩人各自御馬,朝著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馳。 雖未同行,卻也并肩攜手。 …… 漫長慌亂的一夜漸漸過去,天空泛白。 東市、玄清觀、大歸寺與三營里的空地上,已聚滿了失措悲慟的人。光線亮起,眾人才看清周圍的一切。 天災,已把城市拆解得支離破碎。無數人于這一晚再也無家可歸,殘垣斷埂之下,更是埋了不知多少昨日還鮮活無比的生命。 俞眉遠一路領著人到了大歸寺后又馬不停蹄地趕去了三營里,霍錚早已到達,此刻正與已趕進城的于平交談,一見到她兩人就都跑了過來。 “四姑娘?!庇谄揭灰娝托辛硕Y,目光再也沒了從前的輕視倨傲。 俞眉遠卻只是“噓”了一聲,動作很輕地從馬上翻下。 霍錚便見到她臉上蒙著一層灰塵,衣上還染著他的血,裙裾已開裂,滿身的泥土,狼狽而堅定,可眉間神色卻比往日還要溫柔,目光像要滴下水來。 “這是?”他問她。她的溫柔給了懷里抱的小女孩,那孩子不過五歲,正滿臉倦意地蜷在她懷里睡著。 “路上救的。她母親……被壓在石塊下面,已經氣絕,臨死之前將她推開。我看到的時候,她正蹲在母親旁邊……”俞眉遠說了兩句,沒辦法再往下說,只垂垂頭,再抬眼時,眼神又已堅定。 霍錚的心卻震了震。 “交給我們吧?!庇谄浇衼砹讼聦?,將小女孩從她懷里抱走。 “多謝?!庇崦歼h沖他抱拳,行的不是閨閣之禮。 按之前商議的結果,若是出事,東平府這四個地方,東市與玄清觀由知府與俞章敏一起負責,而三營里和大歸寺則由于平負責。 于平是軍人,帶來的人訓練有素,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加入了救災中去。 “四姑娘,此地危險,我找人送姑娘回京吧?!庇谄絿@口氣,以商量的口吻問她,不再是先前強硬的態度。 “那你呢?于副將?!?/br> “就像姑娘說的,我不能走。身為軍人我若在此時離開,便愧對魏家軍赤膽忠魂之名。但姑娘不一樣……” “將軍,這種情形,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會偷安,何況如今我父兄還在此處?!庇崦歼h斷然拒絕。 于平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跟他回京。 “既如此,在下便不勸了。姑娘深明大義,于某佩服?!庇谄匠c頭。 俞眉遠臉色平表,沒多說什么,只道:“南面的大部分我都已帶到大歸寺,并也和他們交代了路線。將軍請盡快派人過去安置他們。我們先回東市,這里交給將軍了?!?/br> 語畢她朝霍錚招手,霍錚領會其意,與她同時翻身上馬,朝東市奔去。 …… 轉眼便是一天過去。 俞章敏傷重,俞眉遠便代替兄長和于平、知府及東平府其他要員商議善后之事,因于平待她的態度十分尊重,再加上此前她所做的諸多努力有目共睹,因此雖然在場僅她一個女人,卻無人敢小覷她。 商議的結果便是集中全力搜救幸存者,而除了搜救之外,他們又抽拔一部人力出來,在空曠處搭起簡易帳篷以作災民暫時的棲息處。另一方面,俞眉遠將女子集中起來,或協助醫館大夫救治傷者,或準備水與吃食,專門負責后方一切輔助事宜。 余震仍斷斷續續傳來,只是一波比一波比平靜。 到了第二日下午,所有的救災工作已漸上軌道。從最初的慌亂恐懼,到適應并振作,東平府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收斂心情,共同搜救。大災之下,一人之力單薄,與天災相抗,唯有聚力并肩。 “你睡一會吧?!被翦P站到俞眉遠身后勸她。 她已兩天兩夜未曾闔眼,再加上前兩天奔波辛苦,就算是個男人,如今也已要撐不住了,更何況她還是個養于深閨的嬌滴滴的姑娘。 俞眉遠正忙著扎擔架。傷者太多,擔架不夠,她便帶人尋了硬木與厚布扎成簡易擔架。 她搖頭,眼眸里泛著血絲。 不是不想休息,是她睡不著。 “夠了!”霍錚受不了,將她的手從擔架上扯開,“你必須歇會!” “曇歡?!庇崦歼h輕輕叫他名字,平靜的臉色終于起了變化。 “別做了,歇歇?!被翦P拉著她就地而坐,“聽我說,你盡力了,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乖?!?/br> 她身上的華衣已經臟破,頭發也已散亂,唇色干枯,臉色黯淡,看著就讓他心里抽痛。 俞眉遠只覺得他的手厚實有力,心里忽然便涌起莫名酸澀,藏了兩天的淚水便控制不了地奪眶。 “曇歡?!彼賳舅宦?,轉身將頭埋進霍錚胸口,雙手揪緊他衣襟,無聲哭泣。 兩世為人,她從未目睹過這么多的死亡與離散。 胸口堵著巨石,她壓抑了許久,不敢釋放,只借著忙碌來麻木,可終究這脆弱在他的強勢與安慰之下再也掩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