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這間屋里浮動著淡淡的白蘭香,和她身上的氣息很相似,繞在他鼻間久久不散。房間歸置得整齊,不過也到處都是過日子的痕跡。翹頭案上散放著紙,或寫了字,或畫著畫,一看就出自她的手;羅漢榻的小案上擺了兩碟點心,香甜的小豆酥和丹果糖,有塊豆酥啃了半口丟在碟邊;屋里的窗紗多用青藍二色,素凈怡人,房間的陳設不多,都是些精致玩物,譬如風箏、長弓等東西,多寶格里插著線書,書的種類風格迵異,從《女則》到詩集,再到野史雜記、山川洲志,前幾類書嶄新如初,后幾類書卻已翻舊。 他看了幾眼就收回目光,心道這丫頭果然跳脫,與幼年一般。 心里想著,那唇角就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他沒走進去,只站在門口等著,屋里丫頭給的茶水吃食他一概不接,站久了也沒人管他。 不知時間過去多少,他才聽到綿軟的聲音,尾音打著卷,從外頭飄了進來。他忽有些緊張,卻也不知自己在緊張什么,好像有些期待,又有些心虛。 簾子被人掀開,有個人影搖搖晃晃的進來,還沒說上兩句話,那人影就栽了過來。 霍錚下意識伸手。那人跌過來,倒也沒摔下,雙手重重按在了他兩臂上穩住了身子。 他低頭。勻凈纖長的手,已和自己記憶里糖冬瓜似的爪子不一樣了。 她抬頭,露出一張醉熏熏的小臉。半瞇的慵懶眼眸,微撅的唇,臉頰上嫣紅一片,疑惑地盯著他。她還沒說話就先打了個小酒嗝,然后愣愣地訕然一笑。 聰明伶俐都被酒意沖走,只剩嬌憨嫵媚。 霍錚給她那眼眸一望,心被貓爪撓過似的跳起來。 當年的小女孩長大了,顰笑間皆是緩緩綻放的風情,似乎滿樹的白蘭一夜盛放,他未曾見過她這八年的成長,卻直接面對了她猝不及防涌來的鮮妍俏美。 被打個措手不及。 他悄然深吸口氣,沉了沉心,才要松開扶著她的手,可擱在他手臂上的爪子卻忽然收緊。 “小玉?我想起來了,章華屋里那個胳膊很粗的丫頭?會喝酒嗎?來陪我再喝兩口?!彼挥煞终f就往屋里走去。 “……”霍錚萬沒想到,自己在她心里的模樣竟是—— 胳膊……很粗……的丫頭! 這個評價…… 有點愁人。 …… 俞眉遠抱著半人高的枕頭歪在了羅漢榻上,怨怨地看周素馨搶去她拎出來的小酒壇。 “這就是四姑娘,你快給姑娘磕頭呀,怎么像根木頭似的杵著?!绷駸熰亮艘痪?。 俞眉遠回過神來。 堂下站著“小玉”,仍舊是青色的短打,站得筆直,目不斜視,直盯著她榻腳放著的膽瓶。 榻上的俞眉遠已經換成家常衣裳,半舊的藕荷色比甲和青蓮色裙子,腰間系著梅花絡子的桃色汗巾,在一片素色中掐出一抹玲瓏俏麗來,越發顯得腰肢纖纖,星眼燦燦。 “行啦,別磕頭了,這人有些癡性,隨她吧。再有她不愿意住正經屋子,我已經讓周mama把耳房收拾出來,忘記告訴你們了。以后她就住那里吧,正好幫我們看看庫房?!庇崦歼h懶懶地揮手,示意榴煙退下。 她雖然有些醉,神智卻還是清醒的。 青嬈沏了碗醒酒茶遞到她口邊,她便直了身子,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立刻皺眉。 “苦的,不喝?!?/br> 任性的聲音依稀還有八年前的影子,霍錚不著痕跡看了她一眼,莫名想笑。 俞眉遠推開青嬈的手,想了想,忽又道:“周mama,丫頭們的冬衣勻兩套出來,改大了給小玉,章華那屋怕是沒給她新裁。還有鋪蓋也要收拾兩套給她,耳房沒炕,穿堂風又大,凍得很?!?/br> 她說著一頓,眼珠轉了轉,嚼了嚼他的名字:“小玉……小玉……” 霍錚以為她叫自己,抬頭應了聲:“嗯?” 她卻說:“我給你換個名吧?!?/br> 說著,她抬眼看著榻邊的燈火,思索了片刻一拍大腿。 “乍見之歡,如曇花一現,我叫你曇歡可好?” “哦,好?!彼驹G回答。 “行了,榴煙,帶她下去安置吧。我撐不住了,困?!庇崦歼h說著往后一倒,軟綿綿地倒在了羅漢榻上。 一夜酣睡。 …… 院里多了個丫頭,并沒什么不同。 “曇歡”管的是暖意閣灑掃和搬搬抬抬的粗重活計,平時里也不進俞眉遠的屋,只在院子里忙碌,兩人撞見的次數不多。 天漸漸冷了,俞眉遠怕熱也怕冷,每年都是最早換季的人,寒冬還沒全至,她已經把夾棉的襖子上身了。這幾日后院不怎么太平,老太太寒衣節過后,忽然就病了,竟一發不可收拾,整日閉門不見客,連兒子媳婦和孫女都不見了,只叫了以前她身邊的一個老人陪著說話,那人正是慧mama。俞眉遠隱隱覺得老太太的病和寒衣節那天慧mama燒紙的事有關,但這都是府里的秘辛,輕易打探不到,她也無可奈何。 另一重,就是二房俞章銳兼祧三房的事兒。上輩子羅雨晴死得早,并沒發生兼祧這件事。實際上兼祧本身并無異常,但怪就怪在這事是錢寶兒主動向杜老太太提的。根據羅雨晴那日在她屋里的哭訴,原來杜老太太是有意在族里為她過繼一個孩子收在膝下,承嗣三房,然而俞章銳當時卻說錢寶兒正在與老太太商議兼祧的事,這就奇怪了。錢寶兒是個霸道沷辣的脾氣,要她把自己的兒子分給別人一半,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事,但這次她卻主動提了兼祧…… 除非,這其中有利可圖。那利,還必得大利。俞章銳兼祧三房,那就能名正言順繼承三房的產業,這就相當于三房產業進了二房囊中。但是三房少了男人,本來就沒有什么私產,多是倚仗老太太和公中的銀錢過日子。就算分家,俞家沒什么祖產,所有錢財都握在大房手里,與祖產無關,二房三房也不過跟著俞宗翰混日子,根本分不到多少東西。而杜老太太手里也無私房,杜家當初雖也是京中名門望族,但杜老太太卻出自杜家旁支,她雖然極有富貴人家的作派,但一切也只是年輕時耳濡目染的,她家中卻沒有什么家底,再加上那時俞家已經沒落,杜家看在兩家交情的面上,以及兩家早已訂親,他們雖沒將這門親退了,卻也沒給出多少嫁妝,因而杜老太太手上也沒家底可分給三房。 那錢寶兒是在覬覦什么? 俞眉遠想不通,便站在院里舉著弓發起呆來。 她有做早課的習慣,每天都起得早,拿著屋里的長弓在院里練習射箭。長弓是三年前她求俞章敏偷偷給她弄來,俞章敏只給她弄了弓,因怕她弄傷自己,故而只給她配了鈍頭的箭。她每日早上就拿這弓箭在暖心閣后面的跨院里練習。 跨院里立了三個草靶供她練箭,但如今這靜止的目標早已無法滿足她,于是她在樹上牽繩設了機關,繩從樹間穿過,上面綴著大小不一的草扎偶人。只要有人在一頭拉動機關,這些草扎偶人就會從樹間葉縫飛掠穿行而過,俞眉遠便以此為目標練習射擊。 有上一世的記憶,她要拾起從前的弓術并不難,這輩子有了《歸海經》的加持,她閉上眼僅憑聽力就已能捕捉到目標的位置。如今,她在練的是她對內力的控制力。 無人給她指點習武的竅門,她只能靠自己摸索。思來想去,她自己琢磨出了一套練習掌控內力的辦法,用的就是弓箭。 先將內力注入箭中,再引弓而出,內力的大小對箭的射程與力量有多少影響,她一點一點地嘗試并記在心上,以此來了解自己的內力。從一支箭開始,她如今已能同時發出三支箭,憑借內力與聽力,她這三支箭能射向三個不同目標。 而現在,她開始嘗試新的箭術。 俞眉遠給這新箭術取名“追魂箭”。 追魂箭需要用兩支箭一前一后射出,后出之箭緊隨前箭,兩箭軌跡不能有一絲一毫偏差。這要求她對內力的控制度必須更高,力道、方向、時間都要分毫不差。 她練了一個多月,還沒有成功過。 兩支箭都已搭上弓弦,她的注意卻沒辦法集中。 手一松,弓弦顫動,兩支箭同時射出,沒飛多遠就都落地。 俞眉遠垂下手,又漫不經心地抽了兩支箭。 她的心思還在剛才相不通的事情上面。 既然俞章銳不可能從三房那里繼承到產業錢銀,那錢寶兒為何要提兼祧? 錢…… 不對! 他們有一筆來歷不明的錢。 俞眉遠忽又想起一件事來。 上輩子她二叔俞宗耀在她出嫁之后不知從哪里發了大財,竟購了外宅,又花了一大筆銀子捐了官。他文章學問沒有,卻極通官場上的旁門左道,上下疏通有力,竟讓他在短短幾年時間里連升了三品。不過后來他也因為貪腐案而判了流放,而這樁貪腐案,就是她的父親俞宗翰親自揪出來的。 那時人人都贊俞大人大義滅親,而她當時已是魏家婦,早已無暇顧及俞家的事,這些消息聽聽也就罷了,如今想來,著實透著奇怪。 這錢,不可能是大房給的,也不可能是老太太的私產,那從何而來? 俞眉遠幾乎在同一時間想到了一種可能。 徐家的那筆救命錢。 她心頭驟然間似有巨浪掀過,呼吸跟著急促,手指微微顫動著,掌中的內力卻突然亂了。原來被她分成兩道灌進箭的內力眨眼間流回體內,化成尖銳霸道的勁力,似針一般在經脈里流動,讓她全身又麻又疼。 手里的弓箭握不穩,“當”一聲落到地上。 又來了,這是最近她第三次出現這種情況了。 一次比一次嚴重,怎么回事? 俞眉遠顧不得再想外界雜事,沉心運氣,想以體內更大的內力來壓制住這股亂竄的力量。然而……適得其反。 “唔?!彼龕灪咭宦?,體內亂竄的力量在壓制之下反而更加暴戾,擾得她五內似火焚。 正不知所措間,背后忽然有幾聲破空的細響。 “咻?!?/br> 五顆石子隔空而來,擊在了她背上與腿彎處。 俞眉遠只覺得背上扎疼,似有股暖勁流入體內。她膝蓋一彎,小腿半麻,人便跪坐到地上。 所有思緒都隨著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而消失得無影蹤,她心里大驚,背上浮起冷意,轉頭就朝背后望去。 有人在后面窺探她?這人是誰? 是當年月尊教的面具人? 她的秘密被人發現了?若讓人發現,她該如何是好? 數念閃過,然而她背后卻只有樹影,她沒感覺到一絲氣息,來人的功力高出她太多了。 俞眉遠喘了喘氣,迅速站起想追去察看,卻忽然發現自己身體里先前那股痛苦的感覺已消失殆盡。除了背上輕微的刺疼外,她體內翻騰的內力竟莫名其妙平息下來,仿佛那幾顆石子撞通她的經脈xue位,又助她將紊亂的內力歸引。 這個人是在幫她? 她沒有答案。 …… 清晨的暖意閣沐浴在晨曦間,垂懸的秋千,纏繞的藤蘿,靜謐溫柔。 時間尚早,院子里走動的人不多,動靜也小,只有沙沙作響的掃地聲。秋天落葉多,一夜風動,第二天院子里就滿地枯黃。 “嘎吱嘎吱”,枯葉被人踏碎。 俞眉遠拾了弓箭,從跨院的月門跑進院子,才踏上游廊,便與后頭拐過來的“曇歡”迎面撞上。 “嘩啦”一聲水響。 “曇歡”從后頭汲了水回來,手里正拎著桶水,她腳步急停,桶里的水晃出,俞眉遠退避不及,被水打濕了裙裾。 “曇歡,你剛見著人沒有?”她并不在意,只抓了“曇歡”的手急問。 “曇歡”正愣愣地盯著她的裙擺,似乎被嚇到,只悶悶地搖頭。 “一個人都沒有?”俞眉遠不死心,又問一句。 “沒?!彼@才抬頭開口,眼眸與俞眉遠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