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他畫過幅畫,墨山遠陽,孤雁繞林,一人一劍,揚風策馬,沖入林間。 那時她困于將軍府的后宅,終日游戈于爭寵奪利的小伎倆之間,又兼身染奇毒,一見此畫便由然生出敬仰之意。 也正因為這幅畫,她才清楚明白今生她所要追求的東西是什么。 可惜這樣磊落之人,卻薨于永樂八年,年僅三十歲,英年早逝。 當時的皇帝,其兄霍汶在他靈前扶棺慟哭不已,后賜其謚號“文正”。 而除了一個謚號外,他再也賜不了更多的東西。 因為這位晉王殿下無后。 他終生未娶。 …… 昭煜殿后的花園里,也種了棵不知多少年的玉蘭樹。樹上的玉蘭開得正盛,風一吹便幽香四散。 樹下安了張鋪著大毛褥子的羅漢榻。時值近夏,天氣漸熱,這大毛褥子在陽光顯得厚重沉悶,可榻上斜倚著的人卻絲毫不覺悶熱。 漆黑長發未束,披爻垂落,遮去他半張臉。他閉著眼懶懶歪著,腰下還蓋了張薄被,身上披件蓮青的鶴氅,寬大的衣袖垂在榻側。 “殿下——”遠遠的,尖細聲音傳來。 他直起身子睜了眸。長發被掃到臉頰兩側,露出一雙含墨點漆的眼眸,瞳中明光如長穹碎星,盛放滿天璀璨,讓人無端淪陷。這是張難以言繪的臉龐,棱角分明,俊美無邊,唇線硬朗,鼻梁挺直,本當是極為英挺的男兒之相,然而……蒼白皮膚與淺淡透明的唇色,又在這硬朗上添了矛盾的病態。 來人跑得匆忙,到榻前時腳不慎踢到了一物。 “咚……”空去的酒壇骨碌碌滾了老遠。 “殿下,您又偷偷喝酒?” “小左,你好羅唆!”他掀了被,從榻上下地,“連酒都不讓我喝了,這日子還有什么樂子?” “這不是為了您的身體著想?!毙∽竺㈤轿驳囊患L拿起展開。 “區區一壇酒,要不了我的命!”他淡道。 “唉,殿下,云谷的人來接您回去了?!毙∽笞飞先?,將披風給他披上。 這趟他的病發作得厲害,宮中御醫竟束手無策,他只能回云谷。 “知道了?!彼环魇?,將背上的披風拂開。 有件東西跟著他的動作從袖間輕飄飄落下。 他眼神微怔,俯身拾起素青的絹帕,腦中忽閃過小白蘭似的女孩。 他這人生平不喜承諾,唯獨給了她一個不大不小的承諾,可到頭來……他還是食言了。 固執的姑娘,不知道是否還在樹下等他。 玉蘭樹下,不見不散。 呵…… 不見……不散…… …… 是年,大安朝發生兩件大事。 二皇子霍錚回宮,即刻獲封晉王,成為當朝第一個封王的皇子。 西疆狄蠻自漠北進犯,靖國候魏定懷以十萬魏家軍迎戰二十萬狄蠻大軍。 戰事吃緊,朝野上下皆惶。 俞眉遠知道這場戰前后近八年,魏家軍才將狄蠻盡數趕出漠北,保住了大安朝。 自此,魏家軍聲名遠播,威名赫赫。 所謂的赤膽忠魂,也由此而來。 早已知道結局的事,她無暇顧及,也無力顧及。慈悲骨的線索全斷,她只能另作打算。 若再逢險境,她不愿自己仍像那夜一般,無能為力。 手中有力,方有可為。 為此,她暫拋一切—— 全心修練《歸海經》。 …… 第五年,魏家軍與狄蠻在嘉潼關浴血奮戰,靖國候魏定懷戰死。其子魏眠曦領兵三千偷襲敵營,怒斬敵將頭顱,隨后他接下帥印,領軍與狄蠻誓死交戰。 一戰成名,魏家的赤袍小將揚名天下——赤膽之心,忠魂之后。 同年,云谷霍引以一人之力,在北邊大破薩烏擺下的乾坤戰陣,擊敗薩烏第一高手,又以云谷之名領著近千江湖兒郎闖入薩烏大營,燒毀糧草輜重,逼得薩烏不戰而退,解了大安朝腹背受敵的燃眉之急。 至此,云谷霍引,名動天下。 劍落九霄,無人知君來。 一諾,八年。 玉蘭樹下,不見不散。 相逢何期? ☆、第21章 豆蔻 承和八年,狄蠻被盡數驅逐到了漠北喀斯河以西的荒原上。前后八年的苦戰,大安朝終于迎來最盛大的捷報。魏家軍班師回朝,大安朝萬民同慶,惠文帝大喜之際宣布大赦天下,整個兆京陷入狂歡。 此前因戰事艱難,國庫吃緊,上至宮中貴人,下至販夫走足,都不敢大肆宴請作樂,如今都敞了懷的樂。宮里論功行賞,慶典不斷;宮外夜夜笙歌,狂飲未眠,這樣的狂歡持續了一個夏天才漸漸淡去。 歲月無聲,年年花似,年年人非。 俞府的總角小兒已長至豆蔻年華。 兆京九月,夏盡秋初,天還未冷,帶著夏日的后勁,熱得又悶又燥。俞府東園的花已換成了菊,各種顏色斗彩似的在園子里爭相盛開,縱是秋日葉黃,也未顯半點蕭瑟。 暖意閣外的小園里種了幾株桂樹,桂香綿綿,青嬈帶著兩個小丫頭正站在樹下扯了大花床單打桂花,預備摘凈了或腌成蜜或曬成干,喝粥泡茶里往里頭扔一些,再寡淡的東西都香甜起來。 俞眉遠嗜甜,喜花香,總變著花樣折騰吃的。 “大清早的就忙上了?又是四姑娘的主意吧?”溫潤如玉的聲音從穿堂處傳來,一道纖細玲瓏的身影從紗櫥后緩緩清晰。 “薇姑娘來了?!鼻鄫坡勓酝A耸稚蟿幼?,上前福身笑答,“可不就是我們家姑娘的主意?!?/br> 五年前俞眉遠一出孝,惠夫人就讓她搬到了前頭的暖意閣,說是孝期過了,一個姑娘家也不好離群寡居,還是搬近些好,因而俞眉遠如今已和俞眉初一起住在暖意閣里。 “你也別賴她,打量我不知道你們主仆兩人一個脾性,她是那主謀,你就是第一個幫兇!”于兮薇捂唇笑了,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有些日子不見,青嬈你漂亮了?!?/br> 于兮薇年紀漸大,去年杜老太太作主給訂下門親事后,她就不好老出門,因而已在許久沒見過她們。時間隔久了,這么猛一見,那變化便格外明顯,看得她暗暗稱奇。 青嬈身上穿著半舊的素色比甲,下面系了條秋香色的裙子,腰間扎著藕荷色汗巾,顏色并不鮮亮,頭上挽著雙螺,發間只戴了家常的絨花。她也不愛脂粉,素著張臉,一身的尋常打扮,但恰是這尋常的打扮還掩不住她身上那股嫵媚,才叫人驚訝。 飛勾的丹鳳眼,櫻桃似的小菱唇,笑里帶著天生癡憨,眼里含著脈脈情意,行動間就像要勾人似的。從前貌不驚人的小丫頭長開來,竟出落得嫵媚異常,難怪這幾年俞眉遠不怎么使喚她出院門辦事,這樣的品貌別說是丫頭,就是擱在千金小姐身上,都容易招來禍事。 “薇姑娘又拿人取笑?!鼻鄫票凰吹秒?,笨拙地嗔了句。 “你們四姑娘呢,可起了沒有?昨天老太太下了令不許遲,誰晚了就罰酒,你家姑娘可別又晚了?!庇谫廪笔樟四抗?,說回正事。 她話音才落,暖意閣東廂房的竹簾就被挑開。 “薇jiejie不厚道,又在后頭編排我?!比擞拔船F,俏音先出。 和著笑意的聲音如九月雪花梨,汁足甜脆,咬上一口能潤口舌心肺,從耳朵就先甜到心里去。于兮薇光聽這聲音,還沒來得及看清人,那人就拔腿小跑到她跟前,甜甜又叫了她一聲“jiejie”。 于兮薇只覺眼前一亮,院里所有顏色似都成了陪襯。 倒不是眼前這人有什么傾城之美,但就是莫名讓人覺得鮮活明亮。 細看去,豆蔻年華的少女,穿了件穿花蛺蝶的嫣紅香云綾襖,下面搭了條八幅彩雀戲櫻的寶藍馬面裙,那蝴蝶和彩雀似乎要跟著她的動作從衣上躍飛而出,靈動十分。她頭發斜挽作墮馬髻,髻間簪著兩只掐絲蝶鈿,輕巧討喜。 這一身鮮艷顏色,尋常人穿了只怕要被壓過去,偏她俏生生往人眼前一站,就像是花蕊間停的蝶,誰都搶不過誰的鮮艷,蝶有花方艷,花有蝶方活,美得恰到好處。 “你這丫頭,又長高了,更漂亮了?!庇谫廪崩D了一圈,方道。 半年沒見,原本才到她耳根的姑娘已經和她一般高了,腰枝纖纖,脖頸似玉,已有渾然天成的嬌憨韻味,再看她目似寒星,眉似遠山,又有些旁人沒有的英氣,那笑唇一勾,便讓人不由自主想跟著笑。 “快走吧,薇jiejie?!庇崦歼h笑嘻嘻地接下夸,攜了她的手往外走去。 “喲,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你也怕晚去了要罰酒?”于兮薇稀罕道。 “嘁。誰怕罰的那點酒。俞眉安的笄禮,我看她最好我別去,哼,我偏不如她意?!庇崦纪昝忌乙惶?,朝天翻了個眼。 “你啊,越大越不安分,好歹收斂些吧。知道外頭怎么說你嗎?”于兮薇倦怒嗔道。 “管他們怎么說我,我自個兒活得舒坦,樂得自在就成了,旁人與我何干?” 俞眉遠漫不經心回答。 旁人如何說,她當然知道。 可那又怎樣? 她不在乎。 …… 俞府有個四姑娘,諢號“四霸王”。 這兩年俞府的姑娘漸大,惠夫人開始帶著她們外出赴宴,參加貴人圈里的一些往來應酬,俞府的姑娘名聲也漸漸出去了。大姑娘眉初溫柔聰穎,三姑娘眉安標致伶俐,六姑娘眉婷天真可愛,唯獨這四姑娘眉遠……美則美矣,卻輸在了人品。 刁蠻任性,張狂無禮。 那是園里園外諸人給她的評價。 上輩子她的脾氣也沒見好多少,但到底知道克制隱忍,因有顧慮,也以為女人就要遁規蹈矩,她狂也狂不起來,落個半調子,刁蠻任性的評價一個沒少,她卻活得極不痛快。 現在好了,她沒有顧忌,這八年在園子里活得那叫一個恣意。 府里的人都知道,這位四霸王雖然上頭沒有生母給撐著,但誰要敢惹了她,那就是捅了馬蜂窩,她能把人蜇得臉面全無。她也不與人來那套彎彎繞繞的,就是直來越去的鬧,這園里被規矩教化的人就像是秀才遇到了兵,便是有禮也讓她鬧成沒理。 偏偏這四霸王明明這么個脾性,杜老太太和惠夫人卻對她青睞有加,生生把她寵得無法無天起來。老太太倒罷了,憐她母親早逝,又感念昔年言娘,老人家對她好些也正常,但那惠夫人可就不同了?;莘蛉怂貋硪再t名著稱,不止將后宅治理妥當,更善待一眾庶子女,嫡庶這碗水端平,極得孩子們敬重。 而俞眉遠就是這么多孩子里最討她喜歡的一個,有時候甚至越過了她親生的三姑娘俞眉安。府里偶有什么稀罕的好東西,她都緊著這四姑娘,吃穿用度無一不好,外人都道惠夫人心善,與這四霸王結了母女緣,雖不是她肚里出來的,卻勝似親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