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前世對她使喚的各個姨太們,這世的今天不知是得了什么風聲,清一色地站在臺階上,各個親熱地迎上來,要為她帶路。 “好個標志的小姑娘,原以為四小姐的容貌極是了不起,沒想到我們家的八小姐,也是個好模子?!蔽逡烫珣蜃映錾?,說話愛咋乎,不等其他人笑著喜迎,她早拉過寧蝶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一副親母女的作派。 這五姨太若論年紀,委實大不了寧蝶幾歲。 寧蝶不動聲色地抽回手,常年抽大煙、瘦骨如柴的四姨太又摟住她胳膊,和藹地笑道,“天氣冷,站門外怕要凍壞,難得八小姐回府,受了風寒該如何是好,快些進屋?!?/br> 這下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跟著應和,擁簇著寧蝶進府。 前世寧沉一共娶了十房的姨太,今日站在這里迎接寧蝶的,不算蘇梅,再除去大夫人和二姨太、三姨太,一共八位,這場面十足熱鬧。 一路走過長廊,寧府上下驚動,寧蝶被帶到大廳時,外頭的一些下人都往大廳方向張望,好奇這位從西南摩登之城過來的八小姐。 寧蝶穿的還是拍戲那天的衣服,畢竟于長生沒有給她準備換洗的衣物,身上的金絲旗袍是在霍公館衣柜里拿的,價值不菲,款式樣子時潮,外面的白狐毛大衣更是色澤白潔無暇,愛打扮的五姨太注意到她的穿著后,一直盯著瞧,眼睛里止不住地羨慕。 別說她舍不得買這個衣服的錢,就算有,在西北也難找到這么新潮的打扮。 大夫人納蘭氏正坐上座,寧沉不在,寧府自然由她當家。 寧蝶進屋起,納蘭氏便一言不發地撥弄手中的茶盞,各個姨太太尋了位置坐,喚寧蝶也坐下,寧蝶卻站著沒有動。 她還記得納蘭氏的性子,雖然前世納蘭氏去世的時候,她不過十一二歲,可是僅有幾次的接觸對她還是記憶猶新。 “坐吧,”納蘭氏總算是開口了,面上浮現一絲倦態,“既然你回了寧府,以后就是寧府的八小姐?!?/br> 寧蝶挑了左邊末尾的位置坐,丫鬟給她上茶,納蘭氏又接著道:“箏兒隔壁的廂房采光不錯,你日后就住那里,其他的安排,等老爺回來再等通知?!?/br> 納蘭氏的聲音溫溫和和,絲毫沒有對寧蝶排斥。 寧蝶慢慢抬起頭,納蘭氏說話的語調總是那般不慌不忙,寧蝶還記得前世她拉住自己手問自己名字的場景,她因為常年禮佛,身上縈繞著好聞的香火味。 聽說納蘭氏的父親是清朝的高官,家道中落,不得已嫁給寧沉,大家族的小姐和平民百姓出來的女子難免不同,氣質和談吐,格外地令人如沐春風。 這樣溫柔的人,卻生出一個像寧箏這樣很辣的女兒。 寧蝶收回目光,抿唇,道:“謝謝夫人,可我回寧府并非我本愿,實不相瞞,我心中沒有要做寧家八小姐的打算?!?/br> 這言一出,滿堂俱驚。認祖歸宗是何等重要的事,寧蝶竟說出這種話。 “哼,我早說在外放養十九年的野丫頭,能養得熟才見鬼,”右邊下方首座三姨太扶著發髻冷笑,她生得貌美,狐媚眼,偏厚的嬌唇,身上有那種男人看了都會喜歡的風流韻味,她年紀不輕了,但保養的好,瞧著不過三十冒頭。 真正讓她肆無忌憚的是寧府僅有的兩位小少爺,就有一個出自她的肚子。 二姨太同樣為寧府添了一丁,不過落下病根,雖然常年病秧地不出門,可這種時刻她還是在場,也不忘彰顯自己的地位,氣短地笑道:“你想不想做是一回事……在寧府真正能說上話的又有幾個,凡事沒有你決定的主意?!?/br> 大廳里一片寂靜,對比這兩位姨太,其他的姨太們實在不夠資格發表見地。 寧蝶臉色不變,她早猜到二姨太三姨太會說出什么話。 “好了,好了,”最終是納蘭氏給這世尷尬的初見畫上句號,“寧蝶坐了一路的火車怕是累了,先讓她下去休息,認祖歸宗的事等老爺回來再議不遲,晚飯時候老爺估計就要回府,心里有話那時再說?!?/br> 屋里的人對納蘭氏至少面上都是尊敬的,除了二姨太三姨太沒有什么表現,其他人彼此看了一眼,紛紛走到寧蝶面前笑著獻殷勤: “八小姐,寧府你不熟,我帶你去你的房間?!?/br> “還是我來帶吧,我住的地方和八小姐的住處隔得最近?!?/br> “我這中午積食,正要走走,我帶!我帶!” …… 幾個人搶來搶去,寧蝶被吵得揉太陽xue,納蘭氏看見皺起眉頭,她素愛穿淺色旗袍,嚴肅起來渾身有幾分寒意,“一個一個成什么體統,給小姐帶路有丫鬟去做,你們身為姨太,自降身份成什么樣?!?/br> 幾位姨太尷尬地回到原位,之前為寧蝶倒茶水的小丫鬟乖巧地笑道:“八小姐,請跟我來吧?!?/br> 寧蝶頷首致謝,“有勞了?!?/br> 她站起身,正要隨這小丫鬟出去,這時一聲不大不小、不輕不重的冷嘲傳來,“一個西南還沒進過人家家門的情婦,瞧你們趕上去巴結的丑態?!?/br> ☆、第59章 寧府(下) 聲音耳熟的很,寧蝶即便不回頭,也聽出這話是出自三姨太的口。 帶路的丫鬟為難地站在門檻前,寧蝶提醒地道:“勞煩你帶路了?!?/br> 丫鬟慌忙地回過神,急匆匆往前面走。 三姨太把身上醬紫色的旗袍理了理,寧蝶沒有理會的態度令她吃癟,從鼻子里發出一聲冷哼。 府里六小姐寧晗香是她女兒,下個月出嫁,本可以風光無限,大肆cao辦,這些年一直被四小姐寧箏壓了一頭,現在半路多出一個搶風頭的寧蝶,如何不氣。 寧蝶從沒有回過霍宅的消息,寧府里極少有人知道,都以為八小姐在外,是西南大戶霍家的準兒媳。 還是某天寧沉喝醉酒,心里擔憂,不小心吐露給三姨太,眼下三姨太這么囔囔,剛剛急著巴結討好的姨太們各個臉色不好看。 這邊寧蝶回到安排給她的房間,大夫人納蘭氏為她準備的是間上好的廂房,采光極佳,許是不清楚她的喜好,家具布置挑的顏色都是中規中矩的,床單被套茶具和香爐,選的是年輕人喜歡的新鮮樣式。 “八小姐一路勞累,是先泡澡還是吃些點心?”丫鬟替寧蝶點燃香,得體地笑問。 寧蝶選了前者,丫鬟便忙著去張羅洗澡水。 寧蝶環視一圈,這間屋子在前世一直是空著,她那偏心的父親覺得自己家里庶出的女兒沒有一個能上臺面,唯恐影響在隔壁住的寧箏,寧可將房間空出來。 這里和她曾經住過的蕭瑟院子,簡直不似同在寧府。 她想得有點出神,門邊出現一個人都未察覺,直到那人等的不耐煩,嗤笑地開口:“你就是我新多出來的一個meimei?” 寧蝶回轉身,一襲西式紫色洋裙的寧箏,穿著一雙尖頭綠色鱷魚皮高跟皮鞋,仰著頭,雙手互搭在胳膊上,視線來來回回將她巡視一遍,“我還以為霍丞眼光能有多好,除去你還能看的一張臉,全身上下,和那些舊時代女人有什么兩樣!” 寧蝶面色如常,對寧箏從西洋留學回來后眼高于頂的毛病,她曾經最是了解。 “嘖嘖,”寧箏圍著她走了一圈,目光始終鎖在她身上,“我聽說你在西南做戲子,你媽……哦,不對,是該說聲十姨太,姨太一個人養你生活很辛苦吧,這么年輕的女孩子,就要出去拋頭露面……” 前世嫁給霍丞不久,寧箏總會特意尋到自己面前冷言嘲諷,那時她尚不懂得其中緣由,只知圣賢書上告誡過,兄弟姐妹要親近,要友愛,她一次一次地有耐心地聽著,羨慕寧箏是見過識面的人,自己丟了寧府的顏面,被長姐訓斥,罪有應該。 可原來這種嘲諷里夾雜是何等骯臟齷齪的心思。 “四姐,”寧蝶冷臉地打斷寧箏,“我原本以為你留學英國,至少是見過大場面的人,為什么思想還和西北某些老頑固一樣迂腐,拍電影在西方被稱作藝術,不知道‘戲子’一詞從何而來?!?/br> 寧箏一愣,她和寧蝶在霍公館有過一次照面,只是那時她匆忙地要找霍丞,沒有來得及關注這個女人,沒想到看著柔弱,倒是牙尖嘴利。 寧箏面上的戾氣一閃即逝,轉而一笑,大方地道,“對,是四姐說錯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十姨太回來,這些年作為后輩,一直沒……” “不用了,”寧蝶不想再聽這些綿里藏針的客套,她只要面對著寧箏,胸腔里立即是揮之不去的惡心,“我說了,我不想做寧府的八小姐,自然我媽不是寧府的十姨太?!?/br> “還有,”寧蝶看去準備熱水的丫鬟走到了門外對面的長廊上,她盡快地結束對話,“諸如此類的話我不想解釋第二遍,我和我媽都不稀罕這個寧府,你犯不著在我這里稱一聲四姐,如果沒有其他事,還請寧小姐讓我先行休息?!?/br> 她語氣說得決絕,沒有半分客氣。 寧箏臉上的表情變了變,忍了忍,依她目中無人的傲慢脾氣,對此時高冷的寧蝶竟付之微笑,“ok,你先休息,我不打擾了?!?/br> 來通知熱水燒好的丫鬟正好和轉身的寧箏碰頭,看四小姐走得腳步匆忙,丫鬟又見寧蝶站在房間中央不說話,但人看著和氣,對寧蝶心有好感,忍不住地勸解道:“八小姐剛來估計有所不知,四小姐在府里,夫人老爺對她極其看重,剛才我看四小姐臉色不太好,額頭上都暴了青筋,下次八小姐若是再碰到她,千萬要客氣?!?/br> 寧蝶對丫鬟牽動嘴角,“謝謝?!?/br> 看樣子八小姐對四小姐印象不太好,在客廳面對三姨太的奚落都能處之淡然的人,在四小姐這卻是眉頭緊皺的模樣,丫鬟搖搖頭,接著道,“水燒好了,八小姐隨我來澡堂吧?!?/br> 寧蝶嘴上又道了一聲謝。 …… 而寧箏從寧蝶那里受了氣,直接去找納蘭氏。 納蘭氏的偏房供有一尊一米多高的玉佛,常年香火不斷。 寧箏走近偏房時,納蘭氏正在佛像面前閉著眼誦經,一手輕敲木魚。 滿室的祥和氣氛,無法熏陶寧箏,她來回踱步,心焦難安。 總算熬過半個小時,納蘭氏做完今日的功課,從蒲團上站起來,手上大小滾圓一致的黑玉佛串并未摘下,一直在掌心滑動。 “媽,”寧箏終于能發泄抱怨,“你怎么能讓寧箏住我隔壁?” 納蘭氏沒有多余表情地半瞌上眼,“她是你meimei,你隔壁的房間空著也是浪費?!?/br> 寧箏氣得好笑,“早知道您要讓她住,上次寧晗香說要搬來,我就該答應?!?/br> 她對父親姨太所出的女兒,各個都嗤之以鼻,加上寧晗香是個沒腦子的草包。 “那你為何沒有答應?”納蘭氏反問。 寧箏結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坐上椅子,她都不知該說什么。 “箏兒,”納蘭氏靜靜地看自己的女兒,“你太驕傲了,你爸送你出國,或許是做了件錯事?!?/br> “為什么?”寧箏蹙眉,她如果不是因為出國,會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嗎?由于是海歸子女,她現在無論走到哪個交際圈,都是香餑餑,為什么母親還說這種話。 “你把自己放得太高,”一場功課做完,納蘭氏已經是累極,勉強撐著精神和寧箏說話,“你總覺得這寧府所有的好處都該歸你,mama現在人還在,自然也會想盡辦法把所有好的給你,可萬一哪天mama不在了,你離開寧府了,你把自己放得太高,就會摔得越狠,就會更加去執著你得不到的東西,最終放下孽債?!?/br> “行行行,”寧箏急不可耐地阻止母親說下去,她這個接受西洋教學的人,最是受不了這種佛學的絮絮叨叨,她懶得和母親坐著再聊,依舊保持站著的姿勢,“媽,我這次直接說我的想法?!?/br> 她停頓一下,宣誓般地說道:“我要嫁給霍丞?!?/br> 屋外是陽光明媚的春日,納蘭氏沉沉地閉上眼,吐出一口濁氣,“我知道了?!?/br> 寧箏十分滿意,她相信她的母親一定會幫助她,下午朋友家有茶園會,她急著和納蘭氏道別,早一步去做準備。 待納蘭氏再睜開眼睛,對著寧箏的背影,她雙目里流露出滿滿的憐憫,和那房間正中央供著的玉佛眼神,如出一撤。 …… 剛經歷一天一夜的火車顛簸,寧蝶洗漱完重新躺回床上補覺。 一覺睡至下午,夕陽西斜,還是之前為她帶路的丫鬟叫醒的她,垂眉順眼地道:“八小姐,老爺回來了?!?/br> 寧蝶撐著身子下床,丫鬟替她收拾床帳,寧蝶似有所悟,“你剛說什么?” “八小姐,老爺回來了,正在大廳等著你?!?/br> “老爺?”寧蝶一愣,突然想起來這世沒有霍丞這個出色的助手,寧沉并沒有和前世一樣當上西北將軍。 寧蝶穿上拖鞋去打開衣柜,看見空著的衣柜,一時想起她沒有行李箱,衣柜里當然沒有她的衣服。 “八小姐,衣服大夫人給你準備了,我剛給你拿來,在桌子上放著,”說著,丫鬟去拿桌上的托盤,滿滿的幾疊衣服,“夫人早上吩咐裁縫趕做的,先只做了這幾套,大夫人說回頭等給你量了準確的尺寸,再由你親自挑了花式再做?!?/br> 想是知道她急著需要,旗袍做的極快,花式便樸素了些,好在寧蝶年輕,穿什么都有味道,她換上灰綠色的旗袍,丫鬟笑說:“可得大夫人眼光好,能看出你尺寸,瞧著,剛合身呢?!?/br> 寧蝶看著鏡子的旗袍貼合身上腰線,她心里流過一絲暖意,納蘭氏確實是寧府為數不多的善良人,幸好不像前世命薄,去得那般早,讓前世的寧蝶對納蘭氏一陣可惜。 衣服換罷,寧蝶跟著丫鬟走往大廳,夜色未臨,大廳已經開了燈,明灼的燈光透亮。 遠遠的就聽見熱鬧的笑聲,寧蝶有些緊張,她對寧沉又敬又恨,畢竟是她的父親,要在粗暴脾氣的寧沉面前說斬斷和寧府的聯系,不無心虛和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