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文夫人之前就應允過杜姨娘善待楚沨,見婆婆跟夫君都同意,也沒有推脫的理由。等杜姨娘過百日時,世子開祠堂把楚沨記在了文夫人的名下。 孟府醫許是因為在天花一事上退縮不前以至于心有愧疚,連程儀銀子都沒要,匆匆告辭回鄉了。 世子并不勉強,又請了錢府醫。 沒過多久,文夫人生下了老四楚澍。 楚澍在娘胎里就鬧騰,文夫人幾乎是吃了吐吐了吃,一直到七八個月上才能夠吃頓飽飯。生下來更能鬧,雖然有奶娘哄著,可他偏偏認準了文夫人,每每睡覺都得文夫人親自摟著拍著,否則便啼哭不止。 文夫人被他纏得白天黑夜不得安睡,時時刻刻都圍著這個小祖宗轉,自然沒有心思想別的。 等到楚澍終于滿了周歲,能夠讓奶娘哄著睡覺,文夫人才歇過口氣來,將心思逐漸移到楚溥跟楚漸身上,很快發現了不對勁。 都說生過天花的人臉上會坑坑洼洼地有麻子,而楚漸臉上別說麻子,就連普通的黑痣都少見,白凈的小臉細嫩光滑。 請錢府醫來把脈,錢府醫診看了許久也沒說清楚漸到底是出過天花還是沒有出過。 鬼使神差地,文夫人想起楚漸從小院出來的那天,杜姨娘躺在床上,蓋一床繡著墨竹的石青色薄被,臉很瘦,肚子處卻微微鼓著。手臂垂在床邊,不知是特意還是無意,那天她穿的小襖袖子很短,露出半條手臂,上面是艷紅色的斑疹,一塊連著一塊。 文夫人咬著唇讓賈嬤嬤去查杜姨娘的月事。 原先貼身伺候杜姨娘的丫鬟仍在,說杜姨娘月事不規律,短的時候二十七八天來一回,久的時候隔四十幾天也是有的。 孟府醫開過幾次方子給她調理,但好像并沒什么效用。 楚漸出天花的時候,合該杜姨娘來月事,她早就準備好了行經物品,可被天花鬧得心慌意亂,竟沒留意杜姨娘到底來沒來月事。 賈嬤嬤卻記得分明,杜姨娘跟楚漸到小院子的時候,是她幫著收拾的東西。杜姨娘只包了四五身換洗衣裳,并沒帶行經物品。后來丫鬟們往里送過兩次衣物,也多是楚漸的小衣。 他們在小院子待了兩個月,杜姨娘不可能一次小日子都不來,除非……杜姨娘有孕。 可那陣子,世子得了差事在河南住了將近三個月,杜姨娘哪里來的孩子? 如果是再早得的,文夫人自認并非惡毒的主母,況當時楚家人丁單薄,國公爺便是當年唯一存活的遺腹子,世子也沒有兄弟姐妹。 顧老夫人不管對嫡生的孫子還是庶出的孫子都看得跟心肝寶貝似的,也曾數次明里暗里提點文夫人,要是敢對世子的子嗣下手,那她這個正室夫人也別想做了。 有得是人愿意嫁到聲名鼎盛的楚家來。 這件事,杜姨娘也知道幾分,所以并不存在杜姨娘怕文夫人知道自己有孕從而陷害自己的可能。 文夫人想起了府醫。 以往府醫診過脈之后,為穩妥起見都會記下來裝訂成冊以備查看。 錢府醫查過記錄,府里各人的脈相都齊全,唯獨杜姨娘缺了兩個月的脈。 可文夫人記得清楚,那陣子自己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孟府醫每隔三五天都會給自己診脈,診過之后會順便到跨院給杜姨娘看病。 這其中定然有什么蹊蹺。 文夫人決心弄個清楚明白,遣人到孟府醫老家詢問,誰知得到的消息卻是孟府醫回鄉不久,有次上山采藥不慎掉下山崖,從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家里人已給他立了衣冠冢。 孟府醫已死,再沒人知道杜姨娘到底有沒有孕。 楚漸養病的小院子已燒毀,也沒人知道楚漸得的到底是不是天花。 文夫人堅信自己已經查到了事情的真相,就是杜姨娘偷人懷了胎,便暗中勾結孟府醫,不知給楚漸用了什么法子,讓他表現出天花的癥狀。 杜姨娘的肚子瞞不住,她總是要死的,可死前想給自己的孩子謀個前程,便鬧了這一出來。這樣不守婦道心思惡毒的賤人,文夫人怎么可能讓她的孩子養在自己名下,就將事情和自己的猜測告訴了世子,要世子出去楚沨嫡子的名分。 世子覺得文夫人的猜測確實有幾分可信,但楚沨尚小,此事跟他毫無干系,既然已經成為嫡子了,再開祠堂記成庶子,于楚沨的名聲極為不利。 文夫人卻不管,因此與世子爭執冷戰了兩三年。 顧老夫人也是左右為難,一方面覺得杜姨娘的行徑實在令人不齒,一方面又覺得楚沨乖巧懂事,怎么也是自己的親孫子,不忍心污了他的名聲。 最終是國公爺從寧夏回來,看著亂紛紛的家覺得不像話,暗嘆一聲拍了板,楚沨仍是庶子。 當初立嫡子時,楚沨才四歲并不太懂嫡出的身份對自己有什么意義。 可再開祠堂,楚沨已經七歲,早就開蒙跟著先生讀書習字,知道嫡庶有別,更知道自己以后要背負的東西。 從此便郁郁寡歡,每天只窩在自己院子里讀書,不到萬不得已很少出現在眾人面前。 楚溥與楚漸都看出楚沨的變化,楚溥雖覺得無奈,卻并不敢質疑長輩們的決定,而楚漸跟楚沨向來友善,從而對文夫人極為不滿。 他還不能很好地隱藏自己的情緒,這種不滿與疏離讓文夫人很無奈。 文夫人明白,在自己為了肚子里的楚澍而放棄楚漸的時候,就已經埋下了現在的苦果。不管當時楚漸是真天花也好,假天花也好,總之那兩個月是杜姨娘日夜陪著他,熬過了對病魔的恐懼。 尤其杜姨娘臨死時營造出自己染了天花的假象,更讓楚漸內疚一輩子。 可文夫人能怎么辦,對剛八歲的兒子說他父親的姨娘偷人? 她不是沒試過跟楚漸解釋,可每次提到杜姨娘,楚漸都會沉著臉恭敬地說要去看書了。 楚溥從小健壯,雖然帶他時候累了點,但沒費太大心思,楚漸卻不同,自幼身體就弱,文夫人花費的心血也最多,而且楚漸也懂事,知道體恤文夫人的不易,因此較之楚溥,文夫人更偏愛楚漸一些。 看著自己摯愛的兒子對自己淡漠疏離,文夫人不免將怨氣發作在楚澍身上。 而楚澍隨著年紀漸長,越加淘氣調皮,偏偏人又極聰明,一早就看出文夫人的偏心眼來。 楚澍皮相好,又喜歡打扮,深衣廣袖,執一柄象牙骨折扇,不慌不忙地搖著,“要是換成二哥這樣說,娘必然不會動怒了?!?/br> 那幅模樣有多清俊,說出來的話就有多傷人。 文夫人每每被氣得心口疼,越發覺得以前的楚漸乖巧聽話,不知曾讓她幾多開懷幾多寬慰。 越覺得楚漸好,就越覺得楚澍不好。 可楚漸并不能體會文夫人對自己的偏愛,反而對她仍然疏離,連帶著對楚溥與楚澍都是淡漠,唯獨跟楚沨好,好得就像他們兩人才是嫡親的兄弟一般。 文夫人之所以把娘家侄女嫁給楚漸,一方面是因為楚溥已經定親,另一面也有藉著娘家侄女拉近她跟楚漸關系的意圖。 楚漸成親后,文夫人又給楚沨張羅了一門親事,對方家世不顯,可女方性情不錯,身為嫡長女能當家理事,楚沨成親不久就帶著媳婦外放到任上了。 文夫人開始張羅楚澍的親事。 萬晉朝每次會試錄取的進士有數,數千舉子應考取中的不到三百名。勛貴子弟謀差事容易,而寒門百姓只能靠科舉才有出頭之日。 通常勛貴子弟考個秀才或者舉人就算了,不會占別人的機會。 楚澍也是如此,雖然只是個舉人的身份,但他的才名已經遠揚在外。 衛國公府前頭的三個兒媳婦都不是高門世家,明氏是老國公定下的,文夫人不敢有想法,文氏是自個兒娘家侄女,至于楚沨只是個庶子,肯定不能高娶。 文夫人就打定主意想跟最小的嫡出兒子說門顯貴親,誰知她剛流露出這個想法來,楚澍宛如清風明月般站在她面前,嘴角噙一絲微笑,“娘,我已有心儀之人,請娘做主幫我求娶……” ☆、第68章 楚晴稍稍吃了小半碗粳米飯再沒有胃口,斜倚著靠枕在炕邊躺了會兒,漸漸覺得眼皮發沉。正睡意朦朧時,聽到外頭春喜的招呼聲,“大夫人來了?!?/br> 楚晴一個愣神剛坐好,明氏已撩開簾子走進來,按住楚晴的肩頭,“你躺著吧,我就是來看看你?!?/br> 先前讓石榴囑咐那些話還不放心,又特特地親自過來。 楚晴忍不住就落了淚,抽泣著道:“我竟不知在父親心中,原來連個旁人都不如,早知道還不如不回來,起碼我還能騙自己說父親只是忙,并非不掛念我?!?/br> “別瞎說,”明氏摟著她的肩頭,像呵護嬰孩般輕輕拍著,“伯娘知道晴丫頭心里委屈,你爹是個大男人,一般不會在乎這些小事,你也別太放在心上,該孝順的時候還得孝順。晴丫頭最會哄人了,不為別的,就為你的親事也該好好哄著你爹,就像哄老夫人一樣。你爹現在對你還有幾分愧疚,千萬不能使性子真讓他遠了你,到時候胡亂在外頭許給別人樣信物就定了你的終身……情分都是處出來的,你娘是個聰明人,若非她去世得早,你爹也不至于這樣經年不著家。晴丫頭好生想想,只管在你爹面前盡孝就成,其余的事情有伯娘在,那個柳娘子進不了咱楚家的門兒,就是當妾也不成?!?/br> 老夫人給楚澍張羅著說親的時候,明氏已經嫁到了楚家,而且生了楚景與楚昊。 她還記得那天在寧安院,老夫人興致勃勃地說起京都的幾家簪纓之家的姑娘,李閣老的閨女能詩會畫,難得還寫一手好字,與楚澍定然志趣相投;謝安侯的第三個孫女溫柔和善,做得一手好女紅,嫁進來也不錯,起碼與幾個妯娌合得來;還有遼東總兵的嫡長孫女,性子活潑爽直,聽說已經在家里管事,有這么個兒媳婦,以后要是分了家就不用擔心楚澍支不起門戶來。 明氏一面逗著楚昊玩兒,一面敷衍地答應幾聲,就聽到外頭賈嬤嬤招呼楚澍的聲音。 楚澍素有魏晉之風,喜穿廣袖深衣,彼時才剛二月,仍是春寒料峭,他就只穿了單薄的袍子,手執一柄折扇,淺淺淡淡地開口,“聽說娘張羅著替我說親,我已有了心儀之人,娘替我求娶吧?” 老夫人愣一下,笑著問道:“是哪家女子?” “是我同窗好友柳志全的妹子,”楚澍傲然回答,“今年十五,不曾定親,性情很溫柔,又能做一手好菜?!?/br> “你見過她?”老夫人慢條斯理地問,“她是哪里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是保定府人氏,家中父母皆亡故,只余她兄妹二人變賣了家產在京都上學,柳志全已是舉人,只等著過幾天會試。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一個進士是跑不掉的?!?/br> 老夫人臉上強擠出的笑意漸漸凝結,“爹娘都不在,是個孤寡命,想必沒什么福氣……你要真喜歡,成親以后納進來就是?!?/br> “當妾?”楚澍輕蔑地嗤一聲,“我親如兄弟的同窗好友,他的妹子給我當妾?別的同窗會如何看我?” 老夫人被他毫不遮掩的輕視氣炸了,“一個破落戶的喪母長女,能進門當妾都已經抬舉她了,還想怎么樣?我跟你大嫂已經商量出幾個好人家的姑娘,趕明兒我就找人去提親?!?/br> 楚澍“呵呵”笑道:“娘跟大嫂商量的,娘不是經常嫌棄大嫂出身商戶沒見過世面?” 老夫人惱羞成怒,隨手抓起炕桌上的茶盅就扔了過去。 楚澍不閃不避,茶盅貼著他肩頭掠出去,茶水灑了他一身,有幾根茶葉徑自掛在鴉青色的長袍上。 即便是這副模樣,楚澍仍不見絲毫狼狽,唇角噙著笑,“我一直不被娘看重,也不被幾位兄長待見,這倒罷了,也無所謂?,F在我就想娶個合心合意的人怎么了?娘要是不喜歡,成親之后我們就到處云游,四海為家?!?/br> 老夫人怒吼道:“聘者妻奔者妾,沒有父母之命,你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是個妾。你走吧,愛去哪兒就去哪兒?!?/br> 楚澍一言不發,轉身闊步離開。 老夫人氣得好幾天寢食難安,明氏撂下孩子在寧安院侍疾。 老夫人看著她越發煩躁,都是第一個開的頭不好,倘若長子長媳能出身名門,那些阿貓阿狗還敢抱麻雀一躍成鳳凰的念頭? 還不是連續幾個兒媳婦都不怎么樣,才給了別人希望。 可到底那天當著明氏的面兒被楚澍揭了底兒,老夫人也不好再給臉色看,借口孩子要緊讓明氏回去了。 明氏以為按著楚澍的氣性一準兒就收拾了行囊浪跡天涯,沒想到他行李收拾好了,人卻沒走,而國公府卻來了位不速之客。 來人就是那位性情溫柔薄有才名的柳姑娘柳月娥。 進門后就跪在地上,“奴家柳月娥拜見老夫人?!币还苌ぷ尤缬裰槁浔P清脆悅耳。 老夫人端坐在太師椅上斜睨著她。 那會兒柳月娥才十五,正當好年華,纖纖素腰只手可握,瑩白肌膚吹彈可破,穿一件有些發白的藕荷色滾黛青色寬邊的對襟褙子,秀發梳成溫婉的墮馬髻,只戴兩朵寶藍色絹花,淡雅又素凈。 不怪楚澍能看中她,確實生得好顏色。 老夫人端著茶盅不緊不慢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直喝了小半杯才道:“快請起,不知柳姑娘前來有何貴干?” “謝老夫人,”柳月娥站起來,從懷里取出塊玉佩,“是府上四爺所贈,奴家愧不敢受,特來歸還?!?/br> 玉佩是刻著竹報平安紋樣的碧玉,的確是楚澍之前經常佩戴的。 老夫人瞇著眼打量柳月娥,“你不敢要,大可當場就還給阿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