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國公府姑娘們的住處都是一進的小院子,正屋三間帶兩耳,有的在院子里蓋了廂房,有的則在正屋后面加了后罩房,各憑喜好。 楚晴喜歡敞亮,怕后罩房擋光,也不喜院子太過逼仄,因此只貼著西墻蓋了三間西廂房,一間是徐嬤嬤的住處,其余兩間是丫鬟們的住處。 暮夏本就沒有傷,是問秋特意那般說的。而問秋的傷卻是實打實明晃晃的一道,雖然抹了藥,仍有血珠沁出來。 楚晴瞧了只覺得心驚,吩咐暮夏,“去請府醫過來?!?/br> 問秋怕惹麻煩,連忙推辭,“不用,二姑娘抓得不重,我不疼?!?/br> 楚晴給暮夏使個眼色,讓她快去,又安慰問秋,“疼不怕,過會就好了,我怕留疤,到底讓府醫看了放心些……而且總歸是受了傷,不能這么悄沒聲兒地過去?!?/br> ☆、第5章 處罰 沒多大工夫,暮夏領了府醫過來。 楚晴不便露面,避在了屏風后面。屏風是夏天用的,鑲著綃紗很是輕薄,能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情形,可在外面卻又看不清里頭。 府醫四十歲出頭,在國公府已有七八年,進屋并不多話,只瞧了瞧傷口,又看了眼適才涂上的藥膏,溫聲道:“傷口不重,只是有兩處比較深,興許會留疤,回頭我讓人送點雪膚膏來抹……天冷愈合得慢,注意別沾水,也別凍了,平常少吃醬色重的食物?!?/br> 問秋一一應著。 楚晴卻敏銳地察覺到府醫在看那藥膏時,眉頭不自主地輕蹙了下,遂開口道:“敢問先生,先前所涂藥膏可有不妥?” 府醫一下子就明白屏風后頭坐著什么人,忙起身拱手行禮,道:“回姑娘,這就是尋常用的傷藥,愈合力強,市井粗漢還有軍中受傷的男子常用此藥,只是用在內宅女子身上,未免太霸道了些,容易留疤?!?/br> 楚晴醒悟,再問:“那先生適才提到的雪膚膏應該能祛疤吧?” “那是自然,”府醫捋著胡子道:“雪膚膏本就是針對女子的藥方,女子受傷不外乎用剪子刀子不小心所致,傷口不是大事,緊要的是能生肌除痕?!?/br> 那藥膏還是去年剛入夏,她不小心被楚晚絆倒摔了膝蓋,文氏送過來的藥。當時出了點血可傷口并不重,用過兩天藥就結痂愈合了,只不過留了道疤,到現在仍沒褪去。 想必其中也有藥膏的功效。 不過傷在膝蓋,一般人瞧不見,楚晴并不是特別在意,跟府醫道了謝,仍讓暮夏送出去。 府醫在倚水閣診病的空當,寧安院里,翡翠則把先前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了文老夫人,“五姑娘給老夫人裁了件真紫色的夾襖,吃不準上面該繡寶相花還是西番蓮,讓半夏找奴婢過去看看,沒想到二姑娘也在,像是因為先前的緞子起了爭執,二姑娘想要回這匹真紫色的明霞緞,五姑娘說已經裁了衣服……不知怎的,二姑娘就動了氣,拿簪子把緞面給劃了,又作勢抓五姑娘的臉,幸好問秋擋了下……好像二姑娘還摔了瑪瑙碟子?!?/br> 說著,從袖袋掏出那片前襟呈了上去。 老夫人只掃了一眼就知道,這般大小的尺寸,闔府也就自己能穿,定然是給自己裁的無疑。因才開始繡,只領口綴了細密的水草紋,看著倒是精致,可見是用了心的。 老夫人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揮手讓翡翠退了下去,沉默片刻,幽幽地道:“二丫頭太過驕縱了……嫻姐兒也是,先前多乖巧懂事一孩子,怎么就出息成這樣?蚊子腿上都要刮點rou下來,你說,我再有心偏袒,也不能太明顯,這不明晃晃地打我的臉?” 二太太文氏,閨名文嫻。 賈嬤嬤端來一杯新沏好的六安茶,陪著小心道:“二太太也是命苦,自小沒人疼沒人愛的,再說二太太得的銀錢也沒落在自己身上,大半還是貼補給了二爺?!?/br> 賈嬤嬤口中的二爺可不是國公府的二老爺楚漸,而是文氏的嫡親兄長文康。 文老夫人的出身并不高,文家雖是世代書香,但在仕途上相當不順遂,只文老夫人的父親老祖宗做過正三品的戶部侍郎。而文老夫人的兄長與兩個弟弟都空有秀才的功名,并沒能謀得一官半職。 老祖宗致仕后,文家再無為官之人,幸好文老夫人嫁到了國公府,有這么一門富貴親,文家才不至于被權貴們完全排擠在外。 文氏是文老夫人兄長的女兒,行三,上面有兩個哥哥。長兄自小有疾,是個武瘋子,有天突然犯病把自己的娘親掐死了,又動手傷了父親。 文家其余兩房人大駭,生怕哪天禍害臨到自己頭上,遂沒跟老大同意,兩人合伙將武瘋子勒死了。文氏的父親先喪妻又喪子,劇痛之下,再加身上有傷,沒過幾個月也撒手歸天。 彼時文家老祖宗已過世,文氏兄妹只得依仗兩個叔叔過活,日子著實有些窘困。 每當文老夫人歸省,文氏都會緊巴巴地遞上自己繡的絲帕香囊,眼淚汪汪地盯著看她。 文老夫人見文氏兄妹凄惶心里很不是個滋味,也記著年幼時長兄照顧自己的情形,決定把文氏帶回國公府讓她過上好日子。 開頭是打算許給長子楚浦的,但老國公先一步定了明氏,無奈只得許給了次子楚漸。 楚漸自小體弱,既不能習武建業又沒有功名在身,文老夫人自覺愧對文氏,便越過明氏將中饋給了她。 文氏掌了家,開頭還小心翼翼兢兢業業的,可見老夫人不做聲,膽子慢慢大了,不但飽了自己私囊,還偷偷拿回家供養二哥文康。 想到娘家,文老夫人也啞了聲,半晌才道:“二丫頭這次做得過了,不罰不行,就罰她在佛堂抄十遍心經,好生反省一下收收性子。晴丫頭那邊,把那套喜鵲登枝的瑪瑙碟子送過去?!?/br> 兩件事都是賈嬤嬤親自去辦的,先去的盈翠閣,楚晚聽說要跪佛堂,當場就炸了毛,“憑什么要罰我,我又沒錯,那匹明霞緞本來就是我的,不是每人兩匹布料嗎,合著我現在手里什么都沒有,我要回自己的東西怎么了?” 賈嬤嬤本是從文家陪嫁過來的,心里自是向著文氏,嘆口氣道:“小祖宗,緞子是小事,姑娘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動手,劃破老夫人的夾襖是一樁,動手抓人又是一樁。老夫人知曉之后,心寒了半天,要不是念著國公爺的壽辰,怕是要動板子了?!?/br> “動板子!”楚晚尖叫,“都是那個賤人算計我,我又沒真傷了她的臉,難道祖母要為那個奴才打我板子?別說我是無意,就是有意又怎么了,我一個國公府的小姐還不能教訓下人了。賈嬤嬤,你別攔我,我去祖母跟前分辯?!?/br> 眼見楚晚越說越不像話,盈翠閣門口經過的下人也越來越多,賈嬤嬤使個眼色,身后上來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扼住楚晚的胳膊,強壓著進了佛堂。 只是這一路楚晚仍是吵鬧不停,倒被許多人看了熱鬧。 這番動靜也傳到了倚水閣,暮夏極為不忿,唧唧喳喳地跟問秋嚷:“咱們姑娘好端端的什么過錯都沒有,要禁足抄十遍經書,二姑娘這般鬧騰也是抄經書,老夫人的心都偏到胳肢窩底下了……要不是jiejie擋得急,姑娘豈不就破相了?換成我是姑娘,定要到老夫人跟前討個說法?!?/br> “就憑你,也當不成姑娘?!眴柷锏伤谎?,指了指東次間專心抄經的楚晴,“你消停點兒,非得吵到姑娘才算?老夫人怎么處決自有她的道理,滿府里精明人兒多得事,誰心里都有桿秤,咱們只好好當差,別給姑娘惹事……就你方才這番話要傳出去,別人該怎么看姑娘?” 徐嬤嬤贊許地看了眼問秋,對暮夏道:“你也不小了,只比姑娘差一歲,你看姑娘幾時像你這樣咋咋呼呼的?” 暮夏噘著嘴分辯道:“我哪里敢跟姑娘比?姑娘……”姑娘似乎就沒有孩子氣的時候,她是前年到楚晴身邊來的,那時候楚晴也才八歲,可言談行止都跟個小大人似的,唯獨在明氏跟前能夠偶爾撒個嬌。 她可學不來姑娘那份穩重。 暮夏垂頭喪氣地繼續做布花。 賈嬤嬤來到倚水閣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副情形。 院子里靜悄悄的。 黃昏的太陽斜照下來,將桂花樹的樹影影拉得老長。暮夏與半夏兩人頭對著頭湊在一起做女紅,旁邊坐了茶爐,壺里的水正沸著,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屋里傳出問秋溫和的聲音,“姑娘的茶冷了,另換新茶來?!?/br> “哎!”暮夏應一聲,小心地提著壺進去,半夏則利落地封了火,抬頭時看到賈嬤嬤,歡快地招呼,“嬤嬤過來了,真是稀客?!?/br> 問秋聞聲迎出來,她脖子上纏著棉布,臉上卻帶著笑,“這大冷的天,嬤嬤快屋里請?!鄙焓址鲎×速Z嬤嬤的胳膊。 相較在盈翠閣受到的怠慢,賈嬤嬤驟然有種被重視的成就感,笑著問道:“五姑娘可在?” “在里頭抄經,我估摸著這遍該抄完了?!眴柷锪闷鸷熥訉①Z嬤嬤讓進屋里。 暮夏極有眼色地沏了茶,雙手捧著奉到賈嬤嬤面前。 茶水澄碧,里面浮著杭白菊,還有幾粒紅艷艷的枸杞,看著已是十分悅目,嘗起來清香中帶著甘甜,許是放了白糖,甚是好喝。 真看不出平常謹小慎微的五姑娘會有這般巧思。 賈嬤嬤淺淺地喝了兩口,就見次間的簾子晃動,身著家常舊衣的楚晴笑盈盈地走出來,“嬤嬤久等了?!?/br> 賈嬤嬤慌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奉上用紅綢包裹的匣子,“老夫人知道姑娘素來懂事知禮,這次二姑娘讓姑娘受了委屈,老夫人已罰了她,姑娘再別跟她一般見識,讓人看了笑話去……里面是老夫人以前收著的一套瑪瑙碟子,特地找出來給姑娘,留著國公爺壽誕那天待客用?!?/br> 老夫人果真玩得一手好計謀,她處置不公卻來威脅自己不要再鬧,又用套瑪瑙碟子來示好,自己眼皮子就這么淺? 同樣都是嫡出的孫女兒,要是換過來,自己差點劃破楚晚的臉,恐怕就不是在佛堂抄經這么簡單了吧? ☆、第6章 形勢 楚晴冷笑,面上卻很感激,“多謝祖母賞賜,”頜首示意問秋接了,又誠摯地說:“二jiejie跟我向來交好,這次不過是鬧著玩兒罷了,而且問秋的傷也不算什么,好好養著并不會留疤。如今天氣這般冷,若是在佛堂受寒不能出來見客,倒成了我的罪過。莫如等過了這陣子再罰,或者讓二jiejie在盈翠閣抄經也是一樣。我現在禁足不能出門,還請嬤嬤在祖母面前代為陳情?!?/br> 這番話說得著實漂亮,賈嬤嬤聽得直點頭。 一樣米養百樣人,同是國公府的姑娘,二姑娘受得寵愛比五姑娘只多不少,又有老夫人時常提點著,怎就說不出這么入情入理的話來? 文老夫人聽了也是感嘆,文氏貪財手長眼皮子淺倒也罷了,最不該是二房這幾個孫女都沒教好。楚曉從小長在自己身邊這倒罷了,楚晚驕縱任性,楚暖則畏手畏腳的,都上不得臺面,竟連沒人教導的楚晴都不如。 果真是什么枝子開什么花? 就如當年的趙氏,言談大方進止有度,雖不是她心目中認可的兒媳婦,但也讓人挑不出錯來,只可惜……老夫人想起借口游學經年不歸的楚澍,目光頓時黯淡下來。 趙氏再好,可抓不住男人的心又有什么用?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遂了楚澍的意愿娶了那個女人…… *** 倚水閣里,徐嬤嬤看楚晴沉默不語,怕她想左了,上前開解道:“姑娘千萬別犯倔,如今府里沒有為姑娘說話的人,老夫人那邊勢必不能得罪了?!?/br> “嬤嬤放心,我明白,”楚晴抬眸一笑,瑩白如玉的臉頰上絲毫不見郁色,“自我五六歲記事起,嬤嬤就這般勸慰我,這些年下來,我再不明白嬤嬤的心,豈不教嬤嬤小瞧了去?再者說,老夫人是長輩,理當順著敬著?!?/br> 若不是徐嬤嬤解勸,就這些年被文氏與楚晚欺負下來,她不知道得生多少悶氣。 “就知道姑娘是個聰明的,倒是我多嘴白囑咐了?!毙鞁邒咝π?,回身瞧了眼更漏,“這天兒短的,都沒怎么著,又該吃晚飯了?!睋P聲召喚春喜與春笑去廚房取飯。 問秋過來將桌子上的蠟燭點燃,昏暗的屋子頓時亮堂起來。 楚晴打開匣子將里面的瑪瑙碟子取了出來。 瑪瑙真是不錯,乳白的底色上遍布著淺淺淡淡的灰,工匠頗具匠心,就著這灰色刻成喜鵲登枝的圖樣,既喜慶又高雅。最難得是一套六只碟子,喜鵲的姿態各不相同卻都栩栩如生。 把玩片刻,楚晴又舉著碟子對向蠟燭,燭光便透過瑪瑙折射開來,看上去晶瑩透亮。 楚晴心里也透亮。 徐嬤嬤的意思她知道,老夫人是她頭上的天,即便心里再不滿,面上也不能帶出半分來。本來老夫人對自己就不怎么待見,倘或惹了眼,恐怕更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以后她還不是由著文氏捏圓捏扁。 文氏兄長有兩個兒子,大的十四,小的十一,中秋來送節禮時無意中碰到過,那個小兒子盯著她看了許久。 當時她只感覺厭惡,可經徐嬤嬤一分析,又覺得可怕。 依文氏對娘家的看重,她侄子若提出什么要求來,她再沒有不應的。 文家不富裕,這倒沒什么,可全家上下就沒有個肯上進的人,一家子單指望文氏過活。而且,徐嬤嬤說,文家有癡傻的根兒,癡傻能傳代,說不定就能傳到哪個子孫后代身上。 也便從那天,她開始想著要改變,首先是要得老夫人的心,讓老夫人覺得她能給府里帶來更大的好處,再就是把名聲傳出去,得讓京都的權貴們都知道衛國公府邸有個可愛乖巧的五姑娘,如此老夫人才不能隨隨便便把她嫁出去。 至少別嫁到文家那種破落戶里。 而國公爺的壽辰就是她露面的最好時機。 想到將來,楚晴細嫩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摩著碟沿,輕輕彈了彈。 昏黃的燭光映在她白凈的小臉上,像是給她鍍了層金光,愈加地美麗生動,只略顯稚氣的臉龐上,那茫然的眸光顯得格外無助。 說到底,楚晴也只是個孩子。要是托生在嬌養的人家里,恐怕現在還不知憂愁是什么。 徐嬤嬤看在眼里,長嘆口氣,慢悠悠地說:“姑娘聰明良善,日后定會過得舒心如意,至于二姑娘,惡人自有惡人磨,恐怕也只有這兩三年的好日子了?!?/br> 楚晚已經十三,萬晉朝的慣例,女子及笄就能出嫁了,滿打滿算也只能在家留兩三年。這兩三年能把脾性扳正過來倒好,否則等嫁了人,還不定怎么受搓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