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節
“大部分根基淺的是魏展鴻出錢建的,魏展鴻年輕,野心勃勃,確實是有一點喪心病狂,他活動太扎眼了,費承宇和范思遠他們打算拿他先開刀?!睆埓壕脫u搖頭,“不過那兩個人實在是太把人當傻子了?!?/br> “你利用老楊,反而把他們揪了出來,”駱聞舟沉聲說,“費承宇的車禍也是你策劃的?!?/br> 張春久勾了勾嘴角,默認了這項罪名。 “但是范思遠跑了,你知道這個人還沒完,你也知道你們一手建的‘帝國’里被他摻進了清除不干凈的病毒,所以你防患于未然地做了準備。你先是趁著費承宇車禍,費家亂套,渾水摸魚地把蘇程騙上你的賊船,然后故意在局里的監控設備上做手腳——這樣即便你退休或者調任,也能隨時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而萬一東窗事發,曾主任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你的替罪羊,蘇程和費家就是現成的‘幕后黑手’?!?/br> 張春久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還故意重提‘畫冊’——對,‘畫冊計劃’是潘老師命名的,但是這個和當年那個‘畫冊’幾乎一模一樣的項目策劃是你提起的?!?/br> 張春久一挑眉。 “因為第一次畫冊計劃里,你借了范思遠的掩蓋,自己殺了個人?!?/br> “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張春久說,“巴不得別人查到我嗎?” “因為你比范思遠更知道那個倒霉的美術老師和瘋子為什么要死,你知道那件案子就算查個底朝天,也查不出和你有半點干系。一般人會覺得,如果是真兇,一定恨不能把這件事從世界上抹去,絕對不會主動提起——老楊一死,范思遠很可能會通過蛛絲馬跡盯上你,你想用這種方式打消他的懷疑。你甚至在調查組調查到你頭上的時候,利用這個伏筆把范思遠和潘老師一起咬了進來,真是神來之筆?!?/br> “別惡心我了,效果一點也不理想,”張春久頗為無所謂地說,“范思遠那條瘋狗不吃迷霧彈,就認定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大概是因為我不是他們燕公大那一派出身吧?” 駱聞舟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局,”他略微低了一下頭,十分艱難地續上自己的話音,“送……送老楊那天,你親自過來囑咐我們每個人都穿好制服,親自領著我們去參加葬禮,你當時心里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間,張春久臉上的表情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他薄如一線的嘴角抿了起來,下頜繃成一線。 “老楊和你二十年的交情,托妻托孤的生死之交,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顧警官跟你同一年進市局,拿你當老大哥,他們倆在最危險的時候都相信了你,把后背交給你,你一刀一個捅死他們的時候,心里痛快嗎?笑話他們傻嗎?” 張春久沉默良久,勉強笑了一下:“……你說這些,是想讓我良心發現嗎?” 駱聞舟指著他身后那個藏在人群里的胖子說:“張春齡是你兄弟,老楊和顧警官就不是你兄弟了嗎?” 不知為什么,聽見“張春齡”三個字,張春久臉上細微的動搖驀地蕩然無存,他好像一條乍暖還寒時刻的河,人性像是春風般掠過,短暫地融化了他那皮囊下厚重的冰層,然而很快,更嚴酷的冷意席卷而來,再次將他的心腸凝固成鐵石。 “駱隊!” 張春久毫無預兆地將插在外衣兜里手掏出來,對著駱聞舟直接開了一槍。 可惜駱聞舟雖然嘴上格外真情實感,卻并沒有放松警惕,張春久肩頭一動,他就心生警覺,同時,旁邊一個全副武裝的特警推了他一把,子彈撞在防爆盾上,駱聞舟立刻就地滾開。 和平對話到此為止,張春久朝他連開三槍:“愣著干什么,還不……” 他忽地一怔,因為原本來接應他們的幾個人脖子上掛著沖鋒槍,全體保持著這個炫酷的造型舉起了雙手。 張春久一瞬間明白了什么,猛地看向駱聞舟。 駱聞舟彈了彈身上的土:“我知道這就是恒安福利院的舊址?!?/br> 張春久的臉色驟然變了。 “不好意思張局,查到了一些您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所以早到一步,在這等著您了,”駱聞舟低聲說,“張局,把你自己經歷過的痛苦發泄到別人身上,這么多年,管用嗎?” “你明知道鄭凱風和周雅厚是一路貨色,還跟他們同流合污,”駱聞舟充耳不聞,“你做噩夢嗎?你夢見過小時候傷害過你的怪物嗎?你是不是這么多年一直都在害怕,覺得自己根本戰勝不了它們,根本無法面對,所以只好也變成它們的同類……” “閉嘴!” “你知道張春齡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去過蘇慧那,像周雅厚、像那些腦滿腸肥的王八蛋們一樣,蘇筱嵐的日記上寫著,一個才上小學的女孩——” “張春齡把她當成了誰?當年在恒安福利院里那個一般大的小蘇慧嗎?” 張春久瞠目欲裂:“你懂個屁!” 駱聞舟的目光與張春久在半空中相遇,他看見那男人眼睛里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張春久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緩緩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你懂個屁——駱聞舟,駱少爺……你挨過打么?挨過餓么?知道什么叫惶惶不可終日么?” 他一邊說,便緩緩地把自己的手從胸前的內袋里掏出來,警察們七八條槍口同一時間鎖定了他——張春久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引爆器! “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睆埓壕靡蛔忠活D地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就在這時,駱聞舟的耳機里接進了一個電話。 駱聞舟本來無暇分神,卻聽見那邊傳來快要續不上似的喘息聲,陶然用沙啞得不像話的聲音掙扎著吐出兩個字—— “費、費渡……” “費渡是個好孩子啊?!睆埓壕迷幃惖貕旱土寺曇?,和耳機里陶然那聲“費渡”正好重合在了一起,駱聞舟瞳孔倏地一縮。 張春久毫無預兆地按下了引爆器。 第173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四) 預想中的爆炸并沒有響。 “地下埋著炸彈,在恒安福利院舊址上,從當年的建筑物一直埋到后院,”駱聞舟說,“我們已經拆除了——張局,福利院也已經拆除好多年了,不管你當年有多恨它,這地方都變成這樣了,還有什么意義呢?” 張春久緩緩地放下舉著引爆器的手。 駱聞舟一手按住耳機,盡管他現在恨不能順著手機鉆過去,卻仍要先分心應付眼前的人:“都結束了,張局?!?/br> 張春久嘴角帶上了一點微笑:“哦,是嗎?” 駱聞舟驚覺不對,下一刻,一股熱浪“轟”一下炸開,巨響讓他短暫失聰,有什么東西撞在防彈衣上,他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瞳孔在強光的刺激下急劇收縮——張春久身后那個藏在人群里的“張春齡”炸了! 大火中飛起了分辨不出本來面貌的血rou,人體炸彈旁邊正好站著個舉手投降的人,他舉起的兩條胳膊中有一條不翼而飛,小半張臉皮都被燎了下去,不知是嚇呆了還是怎樣,他竟然站在原地也不會動,扯著嗓子慘叫起來。 所有的防爆盾同一時間舉起,訓練有素的特警們立刻分開尋找掩體,張春久整個人往前撲去,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他后背仿佛是著火了,火辣辣的疼,攘起的土石劈頭蓋臉地噴濺在他身上,他看見警察們亂成了一團,耳朵里轟鳴一片,什么都聽不見,只能從大地的震顫里感覺到優美的爆炸。 血與硝煙的味道濃得嗆人,唯一美中不足,是修整過多次的地面變了,變成了瀝青、水泥、橡膠交雜的東西……不再是當年那泛著腥氣的泥土地了。 張春久做夢都能聞到那股泥土的腥氣,因為年幼時的頭顱不止一次被踩進其中,刻骨銘心的憎恨隨之而下,毒素似的滲透進泥土里,到如今,輾轉多年,毒液終于井噴似的爆發了出來。 除去假扮張春齡的胖子,他總共帶來了五個人,每個人身上都有個加了密的小保險箱,張春久告訴他們那里面是應急用的現金和金條,讓人分頭拿著,貼身保管,假扮張春齡的人不必親自拎包,因此炸彈藏在他小腹上的假填充物里。 他做了兩手準備,萬一地下的炸彈無法引爆,五個人體炸彈也足夠把這塊地方炸上天了——在場的警察們都是墊背的,到時候面對著一堆尸體碎塊,法醫們恐怕得加班到元宵節才能把混在一起的血rou分開,張春齡早就脫身了。 他計劃得很好。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一了百了,不必落在警察手里,遭到他們的盤問和審訊。 他們沒有資格——這個世界上沒人有資格判他的罪。 張春久伏在地上,略微偏過頭去,望向體育場的方向,防護欄隔出的小練習場幽靜而沉默地與他對視,隨后練習場漸漸融化,化成了鐵柵欄圍起的舊院墻,那些孩子默默地、死氣沉沉地注視著他,就像一排陰森的小鬼。 他沖他們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張春久胸口一空,舊院墻和小鬼們的幻覺倏地消散,他整個人被粗暴地從地上拎了起來,張春久眼還是花的,一時沒弄清怎么回事,手腕就被扣上了什么東西,駱聞舟揪著他的領子吼了句什么,張春齡驀地睜大眼,隨即意識到不對。 震顫的地面消停了! 張春久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時竟然從駱聞舟手里掙脫出來,猝然轉身——除了那假扮張春齡的胖子外,其他五顆“炸彈”竟然全啞了!那幾個懦夫瑟瑟發抖地東躲西藏成一團,也顧不上身上的皮箱,其中一個皮箱摔開,里面掉出來一堆廢紙和石頭,原本的炸彈不翼而飛! 皮箱里塞的舊報紙大多已經被火燎著,其中有一角輕飄飄地飛到張春久面前,上面還有一些字跡依稀可辨,日期是十四年前,報道的是羅浮宮大火—— 張春久嘶聲咆哮起來,被沖上來的警察們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地上。 駱聞舟銬上張春久,立刻把他丟給同事,抬手抹去額頭上蹭出來的一條小口,他把方才不知怎么斷了的電話回撥了過去,沒通,陶然關機了! 陶然花了不知多久才掙脫了夢魘,醒來一看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整個人又慌又懵,第一反應就是抓起電話打給駱聞舟,誰知道剛接通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那頭突然一聲巨響,陶然嚇得手一哆嗦,直接從椅子上滾了下來,把手機電池給摔掉了。作為一個半身不遂的傷患,陶然要使出吃奶的勁,才把自己翻過身來,連忙滿地爬地到處摸索手機零件。 駱聞舟一個電話打了六遍都不通,再想起陶然方才那聲沒有下文的“費渡”,心口都快炸了,一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時,旁邊同事已經迅速排查了嫌疑人身上的其他易燃易爆物,一個警察跑過來:“駱隊,一死一重傷,死的人好像是張春齡,爆炸物很可能是他貼身裝著的?!?/br> 駱聞舟的手指幾乎是下意識地重新掛斷撥號:“不可能,張春齡不可能自己當第一個人體炸彈,而且剛才后面那胖子方才一句話都沒說,也不像張春齡的風格,應該是個幌子?!?/br> “???幌子?”同事聽懂了,目光有些復雜地望向不遠處被塞進警車里的張春久,“你是說張局……不是,張……那個誰,他親自把我們引開,是為了掩護張春齡?那張春齡去哪了?” 駱聞舟沒顧上回答——第七遍電話通了! 陶然癱在地上,覺得自己簡直沒有人樣,氣喘吁吁地對駱聞舟說:“費渡……費渡給我下了藥,我……我現在不知道他去哪了……” 陶然說著,回頭看了一眼,他用來查郝振華信息的那臺電腦開著,屏幕下是對講機和他的另一部手機——不少警察平時都用兩部手機,自己的私人手機,還有一個是單位統一配的,一般是辦公專用。 “他走之前動過我的電腦、對講機和辦公手機,”陶然艱難地拖著自打滿石膏的腿動了一下,挪到椅子旁邊,打開電腦,“方才……方才跟蹤過你們追捕張局的情況,還有張東來發的那條朋友圈……嘶,這個兔崽子!” 陶然試圖爬上椅子,沒成功,實在沒忍住,爆出一句二十年也難得一見的粗話:“張東來發的照片很不對勁,他不是發給我們看的,是……” 駱聞舟方才神經一直繃緊在張春久身上,沒來得及細想,此時聽了陶然一個話頭,就已經回過味來,他倏地抬起頭,望向張春久,張春久雙耳流下的血跡已經干涸,透過車窗,正冷冷地注視著他。 張春久方才故意提起費渡,應該是為了讓他分神,好順利引爆炸彈……但為什么偏偏說起費渡?費渡用張東來的賬號發了那兩張照片是給誰看的?張春齡在哪里? 還有……張春久準備了那么長時間的大戲,絕不應該只是一死一重傷的效果,其他的炸彈在哪,為什么沒炸? 幾個緊急處理現場的警察正在東跑西顛地收集皮箱里漏出來的碎報紙,駱聞舟掃了一眼,一瞬間明白了什么,不等陶然說什么,他就直接掛了電話,咬牙切齒地撥了另一個號:“陸、局,你、好、啊?!?/br> 費渡是被晃醒的,意識剛恢復一點,他就被人一把揪起來扔下了車,四下一片昏暗,他腳下還是軟的,一沾地就趔趄了一下,綁在身后的雙手無法保持平衡,有些狼狽地摔在地上。 黏在身上的血氣熏得他想吐,費渡也懶得掙扎,他干脆就著倒在地上的姿勢隨便翻了個身,笑了起來。 抓他的司機見不得他這么囂張,一腳踹在他胸口上:“笑什么!” 費渡實在不是個體力型的選手,整個人順著對方的無影腳貼著地飛了一段,登時嗆咳起來,沾著血的長發垂下來,蓋住他一邊的眼睛,好一會,他一口卡住的氣才上來,低低地感嘆了一聲,他說:“真野蠻啊,范老師,你手下的這位朋友一路上都對我動手動腳的,反智,實在太沒有品位了?!?/br> “野蠻人”聽了這番厥詞,立刻上前一步,打算讓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動手動腳,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聽起來有些孱弱的咳嗽聲,一個男人氣血不足似的開了口:“行了,別讓人笑話?!?/br> 綁票的野蠻司機聽了這話,眨眼就從磨牙吮血的野獸變成了馴養的家畜,乖乖地應了一聲,退后幾步。 費渡吃力地偏過頭去,看見一個女人推著一個輪椅走了過來——如果是駱聞舟在這,就能認出來,推輪椅的女人正是當年鴻福大觀里給他塞紙條的那個前臺小姐。 而輪椅上坐著個男人,固有的骨架勉強撐著他人高馬大的皮囊,人卻已經是瘦得脫了相,他頭上帶著一頂樸素的毛線帽,脖子有氣無力地垂在一邊,似笑非笑地注視著費渡…… 即便這個人曾在他的意識深處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刀,費渡也幾乎沒認出來。 第174章 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五) 費渡略低了一下頭,眼不見心不煩地把沾滿了血跡的長發從眼前晃開,沖來人一點頭:“您這是身體抱恙?” 輪椅上的男人用饒有趣味的目光看了費渡一眼,示意身后的女人推著他靠近,野蠻的司機立刻走過去,嚴防死守在他旁邊,像條盡忠職守的大狗,虎視眈眈地瞪著費渡——費渡只好十分無奈地沖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只是個能被人一腳踹上天的病秧子,并沒有能力在這種情況下暴起咬人。 這是一處廢棄許久的地下停車場,也許是爛尾樓,也許是個棄之不用的工廠之類,費渡視角有限,看不大出來。 周遭洋灰水泥的地面和吊頂都是未經修飾,上面沾著經年日久的一層土,幾根不知從哪接過來的電線險伶伶地吊在那,銅絲下拴著三兩只燈泡,亮度勉強夠用,只是稍有風吹草動,燈泡就會跟著搖晃,看久了讓人頭暈眼花。 幢幢的人影在亂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四面八方角落里不知躲著多少人,腳步的回聲此起彼伏,這其中大概有龍韻城的假保安王健、鐘鼓樓的假巡邏員……等等等等,平時隱藏在別人不注意的角落里,像不言不語的人形道具,誰也不知道扒開他們的心口,里面有多少裝不下的仇恨。 費渡幾乎能感覺到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冰冷——是那種帶著審判意味的冰冷,如果不是他還有用,他們大概很想支個草臺子,效仿焚燒女巫的中世紀人民,把他現場烤成串。 “范老師,”費渡對那男人說,“十三年前,我在家里見過您一次,只是時間太久遠,有點認不好了,沒叫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