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顧釗最信任的人是誰? 顧釗在燕公大進修的時候,和他的導師范思遠關系確實很好,他當時覺得市局里有內鬼,誰都不安全,所以選擇了導師么? 還是……他最信任的是那個人? 市局不會給刑警強制性安排固定搭檔,只是實際工作的時候,每個人都有習慣一起行動的人,譬如現在的駱聞舟和陶然——當年的顧釗和楊正鋒。 第一次發現盧國盛指紋的時候,楊正鋒正好不在,那么后來呢?如果顧釗懷疑周圍有人泄密,那么當時缺席的楊正鋒豈不是正好能置身事外地洗清嫌疑?他和顧釗一個正隊一個副隊,工作中一向交集最多、磨合得最好…… 如果楊正鋒不是三年前已經犧牲,那么此時重啟顧釗案,懷疑的焦點絕對會是他。 “陸局,到您家了?!?/br> 陸有良一激靈,回過神來,勉強沖司機一笑,下車時險些被馬路牙子絆到——他后背布滿冷汗,快步走上樓,從書柜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個已經沒電的竊聽器。 陸有良盯著那枚竊聽器許久,一把揣在兜里,出門對一臉擔心的夫人交代了一句:“我去趟醫院?!?/br> 說完,他不理會夫人一迭聲的詢問,大步離開了家。 第二醫院里,陶然開完了信息量爆炸的電話會,還沒來得及把方才聽到的事情理順一二,病房里就來了訪客——那天跟著他一起去調查尹平的刑警小武拎著大包小包的水果和營養品過來,把病房窗臺都堆滿了。 “你這是干什么?”陶然連忙說,“獎金還沒發呢,日子不過了?春節給父母買東西了么?東西拿回去,正好孝敬老人?!?/br> 小武搓了搓手,在旁邊坐下:“陶副隊,你就讓我先孝敬孝敬你吧,那天我明明就跟在你后面,要不是我反應慢……我……我那個……我還給孔維晨家里拿了點錢——不多,我手頭也緊,就是覺得這么著,心里好受一點?!?/br> 陶然打量他神色,覺得這小師弟臉色非常憔悴,黑眼圈都快垂到下巴上了,一臉坐立不安地欲言又止:“小武,你怎么了?” “哥,”小武囁嚅良久,才艱難地開了口,“有個事,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他媽真是……” 陶然疑惑地問:“什么?” 小武雙目充血,好像馬上就能哭出來,他抬頭看了看陶然一身吊起來的繃帶,一彎腰,把臉埋在手掌里:“那天咱們去抓尹平,結果咱們還沒協調完,滅口的人已經來了,他們現在都說是孔維晨給誰打了電話……我也不知道具體什么情況,我聽老孔家里人說,有人去他家里調查好幾次了,可能連‘烈士’都……” 陶然皺起眉看著他。 “其實……其實不是他?!?/br> “小武,”陶然沉聲說,“你什么意思?” 小武緩緩地從兜里摸出一個小證物袋,里面是一個紐扣大小的竊聽器,陶然的瞳孔倏地一縮。 “我包里發現的,”小武啞聲說,“前天我姐家的孩子問我要壓歲錢,翻了我的包,已經沒電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事……這事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我真的不知道啊哥,都賴我……都賴我!” 陶然的目光落在那個微型竊聽器上——和當時駱聞舟在他包里檢查出來的那個一模一樣,他心里隱約閃過了什么:“行了,哭有什么用?你這一段時間都去過哪?接觸過上什么人?” 小武茫然地看著他:“我……沒去哪,一直加班,就是家和單位兩點一線……” 不、不可能是在市局里放的,在自己身上發現竊聽設備后,他們把內部人員明里暗里篩查了不知道多少輪——陶然心里飛快地轉念,而且為什么不往駱聞舟身上放?駱聞舟的權限大得多,信息也全得多,難道放竊聽的人認為駱聞舟比一個他們都機警、竊聽他不容易? “除了單位,你還去過哪?”陶然撐著半身不遂的身體,幾乎要從病床上下來,“小武,想好了再說?!?/br> “真沒有……調查尹平之前那幾天,我真的……”小武緊緊地皺起眉,“除了去幼兒園接了一趟我侄子,去醫院看了一趟師娘……我連女朋友都沒工夫搭理,我……陶副隊!” 陶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 第149章 埃德蒙·唐泰斯(二十) 陶然的左臂和右腿吊成了一條對角線,整個人原本好似一條漁民家里攤平著曬的咸魚干,突然做了這樣一個高難度的咸魚翻身動作,手上的吊針直接飛升到了半空。 小武嚇得蹦了起來:“哥你這是干什么?躺、躺躺……快躺下,我去叫……” 陶然額角浸出了冷汗,錯位的骨頭集體動蕩以示抗議,飆升的心率將呼吸逼成了喘息,他卻沒顧得上喊疼,陶然眼看著腫起來的手死死攥住了小武的袖子:“你什么時候……什么時候去看的師娘?” “師娘?”小武一頭霧水,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問這個,“師娘……師娘不是得癌癥了嗎?那我必須去啊,她到二院這邊做手術,還是我開車送她過來的呢,本來還想等她做完手術幫忙照顧呢,誰知道就出了事——怎么了?” 陶然沒吭聲,心里好似被風暴卷過的北冰洋,是驚濤駭浪、冰雪交雜。 上一次在駱聞舟家吃火鍋,他包里發現竊聽器,當時他們幾個人就討論過,那枚竊聽器很可能不是隊里人放的,陶然單獨出門時見過的證人、線人……甚至受害者家屬,全都做得到。 那天他晚上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暗自把自己單獨接觸過的所有人琢磨了一個遍,確實有那么一瞬間,他腦子里閃過了師娘傅佳慧的影子——那次是師娘叫他去楊家的,她還把老楊的遺書交給了他,而老楊的遺書里恰好提到了在當時看來十分神秘的“顧釗”和“327國道”案。 就在他們拿到這份絕密遺書之后沒幾天,老楊那句觸目驚心的“有些人已經變了”,他們還都沒來得及消化,“327國道”案的主角就粉墨登場,在鐘鼓樓殺了馮斌。 這是巧合嗎? 兇手又不是自動點播機,這怎么可能是巧合! 可偏偏那個人是師娘。 在他們討論“竊聽器”“內鬼”“叛徒”這樣齷齪的話題時,腦子里驚鴻一瞥地想起她,都仿佛是對她的褻瀆。 誰敢對她有一點懷疑? 她為什么這么做?她要竊聽什么?殺尹平滅口的信息是不是她傳出去的? 她又為什么要事先把老楊那封……不知真假的遺書交給他? 陶然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接到師娘的電話,趕緊扛了一箱臘rou應邀而去。老楊家住那種舊式的六層小樓,沒有電梯,臘rou是他老家的親戚自制的,箱子糊得很不結實,一拎就要散架,他得十分吃力地托著紙箱底,才將三十多斤的東西連扛再抱地舉上了六樓,敲門時手都在哆嗦。 然后他在滿手異樣的臘rou香腫,接到了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和真相。 傅佳慧送他出門時,把那封遺書遞給他,臉上的神色非常復雜,仿佛是痛苦,眼睛里又好似閃著異樣的光。 陶然記得她說:“這些事,是該有個了結了?!?/br> 而他當時在打擊中尚且回不過神來,接過那封遺書,手還在沒出息地度哆嗦,竟沒能聽出她這句話里的萬千重意思。 老楊說“有些人已經變了”。 那……你也變了嗎? “我要出去,”陶然突然直眉楞眼地說,“我要出去見個人,就現在,必須去,小武,幫我個忙!” 小武看了看陶副隊咸魚干似的造型,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你瘋了嗎”就要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病房門口傳來女孩的聲音,拎著飯盒走進來的常寧問:“幫你什么?” 本想去接陸局的駱聞舟慢了一步,得知陸局已經回家了,他實在是一分鐘也不想等,馬上就想打聽關于范思遠的一切,于是很討人嫌地循著地址追到了陸局家里,不料又撲了個空—— “醫院?”駱聞舟跟同樣莫名其妙的陸夫人大眼瞪小眼,“阿姨,陸叔沒說去醫院干什么?” “沒說,”陸夫人搖搖頭,“一進門留魔怔了似的,外套也不脫,鞋子也不換,直接往書房里一鉆,待了沒有兩分鐘,又突然跑出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br> 駱聞舟皺起眉,心不在焉地和陸夫人告辭。 陸局剛從調查組回來,不多陪陪擔驚受怕的家里人,也不去市局主持大局,而是獨自一個人往醫院跑,這是什么道理? 他這是知道了什么? 駱聞舟越走越慢,一只手搭在自己車門上掛了好一會,突然,他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把拉開車門鉆了進去,油門“嗡”一聲,咆哮著往第二醫院趕去。 陸有良兩手空空地走進住院樓,與來來往往拎著大包小包的探病者格格不入,來到傅佳慧門口的時候,他神色復雜地盯著門牌號看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病床上的女人行動遲緩地偏頭看了他一眼,她削瘦、蒼白,白得幾乎和病號服融為一體,嘴唇上也沒有血色,吊針穿入她幾乎透明的手背上,手背被反復下針扎得青紫一片,是觸目驚心的衰弱。 傅佳慧見了他,不說話,也不笑,依然是一張萬年不變的冷臉,目光高傲又漠然,將她面前中年男人身上的權利與地位削得干干凈凈,只說:“來了???坐?!?/br> 陸有良抽出旁邊的小圓凳,委委屈屈地蜷縮起腿坐下:“閨女不在?” “不用寒暄了,你又不是來探病的?!备导鸦鄄换卮?,直接打斷他,“探病的不會連點水果都不帶?!?/br> 陸有良這才回過味來,略帶赧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雙手:“我……” “有什么話你就說,”傅佳慧淡淡地說,“我能聽見的時間也不多了,多余的就省了吧?!?/br> 陸有良沉默了好一會,手指輕輕叩著膝蓋,他用盡斟酌地開了口:“我上個月才知道你的診斷結果,當時嚇了一跳,怕你家里孤兒寡母、治病期間瑣事多應付不來,又不知道這么大的病得花多少錢,醫保能負擔多少,怕你手頭緊張,心急火燎地帶著錢去了你家?!?/br> 傅佳慧一抿嘴,權當是笑過了:“陸局,為了這事,我得謝謝你?!?/br> “可是你趁我上陽臺抽煙,又把錢塞回我包里了?!?/br> “我這些年還算寬裕,用不著你的錢?!备导鸦壅f,“怎么,沒少吧?” “沒少,”陸有良用悲哀莫名的目光看著她,輕輕地說,“還多了?!?/br> 傅佳慧意識到什么,倏地閉了嘴,兩人一坐一臥,像是兩尊不甚美觀的人體塑像,凝固著各自漫長時光中的憔悴蒼老,然后陸局輕輕地拿出了那個小竊聽器,放在傅佳慧床頭。 “我知道我的包被人動過,但是我不會多心,因為一看就知道是你把錢偷偷塞回去,我不會因為這個神神叨叨地仔細翻,”陸有良的眼睛里略微帶了一點血絲,說,“嫂子,老楊活著的時候跟我們說起你,總說你膽大心細,沒有不敢干的,我們都笑話他是媳婦迷,現在我信了?!?/br> 傅佳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陸局好涵養?!?/br> “我的事,無不可對人言,愿意聽隨便聽,再說我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又不怕別人占便宜,沒什么好惱羞成怒的,”陸有良低頭,緊緊地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嫂子,我就問你一件事――那天駱聞舟他們去抓盧國盛,差點事先走漏風聲,是不是……是不是你?” 正準備敲門進去的駱聞舟站在病房門口,抬著一只手,定住了。 旁邊突然響起輪椅的聲音,駱聞舟僵著脖子偏過頭,看見常寧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把輪椅,把本該臥床的陶然推了過來,駱聞舟表情空白地和他對視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得知老楊出事的那天,耳朵聽見了,送到中樞神經,中樞神經拒不接收處理,讓他自己和自己干瞪眼。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里傳出一聲輕笑,傅佳慧說:“陸局,您明察秋毫,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駱聞舟整個人晃了一下,一把捏住門框。 “為什么?”陸有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聽見這句話卻還是胸口一悶,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明白,不……是不是誰要挾你????是孩子對吧——肯定是……你可以告訴我們啊,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兄弟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我們他媽也沒臉接茬干這行了……” 傅佳慧截口打斷他:“老楊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誰害死的,我們又能算得了什么!” 陸有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怎么,我說這話你很奇怪?”傅佳慧冷笑起來,“哎喲,陸局,您不是剛被調查完么?你不知道顧釗是怎么死的、老楊又是怎么死的嗎?老楊連遺書都寫好了,做好了完全的準備,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們救得了他嗎?你們趕上了嗎?” 陸有良:“老楊……老楊也……” “我快了,”傅佳慧全然不理會他,兀自說,“我就快死了啊……老陸,我不是年底體檢才查出來的病——早就有征兆了,等你走到這一步,你就知道,人也能在冥冥中看見自己的死期,所以我跟我的兄弟姐妹們說,我可能要等不下去了?!?/br> “你的……什么兄弟姐妹?”陸有良一陣毛骨悚然。 “和我有一樣命運的兄弟姐妹,”傅佳慧的聲音低了下去,“遭受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警察沒法替你抓回罪犯,法律沒法替你討回公道,你大聲疾呼,所有人都看著你,賠幾顆眼淚,說你可憐,那時候你自以為能獲得全世界的支持,可是時過境遷,發現人們可憐完就忘了你,再要去不依不饒,你就成了祥林嫂……你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討,一個人討不來,那就所有人一起聯手——這不是有成效么?你們終于開始清查內鬼,重啟舊案了?!?/br> “泄密的事,我跟你說句對不起,所有的事都是因為我的身體緣故才倉促啟動,有些細節準備得不圓滿,我們的敵人陰險狡詐,也很危險,周家那事中我們已經打草驚蛇,魏展鴻那一次更是,當時我們一個兄弟被他們捉住了,他們從他那拿到了我們的通訊記錄,幸好沒有影響大局?!?/br> 陸有良從她語焉不詳的只言片語中聽出了什么,他耳畔一時“嗡嗡”作響:“周氏……魏展鴻……盧國盛殺人案,是你們引導的、你們策劃的?盧國盛殺人案中的‘向沙托夫問好’也是你們的人?你提前知道那個小男孩會死,就、就在旁邊等著看?嫂子,那孩子比欣欣還小,你……你瘋了嗎?欣欣知道這事嗎?” 傅佳慧沒有回答,平靜地說:“你沒聽說過嗎?‘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注)?!?/br> 電光石火間,門口的駱聞舟想起來——肖海洋提起過,他當時是聽楊欣“無意中”提起了午餐時聽到的謠言,才察覺到不對。楊欣真的是無意中聽到的謠言么?還是知道有人要去表演刺殺尹平的大戲,故意推動著反應遲鈍的演員們就位? 楊欣是知情的,不但知情,她甚至還參與了。只是年紀還小,表演有些生硬,不能像大人那樣不動聲色……糊弄肖海洋卻也夠用了。 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孩,讀初中的時候,駱聞舟帶人替她揍過糾纏她的小流氓,高中時候幫她聯系過補課家教,高考前她每次模擬考試成績,老楊都要事無巨細地念叨他一耳朵…… 駱聞舟聽見老陸大聲問:“你們到底是誰?誰是領頭人?誰是策劃人?” 傅佳慧幾不可聞地說:“我們是……把過去的……故事,一樁一件、一絲不差……重新搬到你們面前的人,我們是故事的朗誦人,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