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要真是那樣,這雙胞胎僅僅長得像還不行,恐怕互相之間還得有心電感應,互相移植過記憶,才能天衣無縫地在一家干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單位里冒名頂替。 尹平一眼一眼地看著他:“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行,這樣,受累幫我一個忙——你們家里還有尹超當年匯款時候的留底嗎?有地址的信封什么的都行,麻煩給我們參考一下?!碧杖幌肓讼?,又十分委婉地說,“另外,他可能聯系過你們,只是你們上班或者忙別的事,沒接到電話什么的,為了以防萬一,我們也會走個過場,想篩查一下你們最近的郵件往來和通訊記錄……” 尹平木著臉,生硬地說:“他沒聯系過我們?!?/br> 陶然被他打斷話音,也不生氣,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尹平僵坐片刻,仿佛終于攢足了直立行走的力氣,一言不發地走進旁邊的臥室翻找起什么,片刻后,他從臥室里拿出一個塑料皮的小本,應該是記賬用的,寫滿了被生活逼迫的柴米油鹽,本皮上夾著許多東西——老式的ic電話卡、旅游紀念卡……還有一張打過孔的火車票。 “我只有這個,”尹平把那張火車票遞給陶然,說,“這是我當時去t省找他的時候,坐的慢車留下來的票根。他寄回來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沒留,不是我們家的人了,還假惺惺的干什么?” 多年斷絕關系、母親去世都不肯回家奔喪的兄弟,聽起來的確是談不上什么情分的,要是尹平還留著“老煤渣”當年賄款的存根,那還有幾分可疑,但是現在…… 陶然他們又盤問了尹平關于哥哥“老煤渣”在外地的蹤跡,尹平一邊回憶一邊說,也不知道準不準確,聽起來這個老煤渣倒像是顛沛流離地跑過了大半個中國,一直居無定所。在這里沒什么收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陶然雖然失望,對這個結果也還算接受,見實在問不出什么,他們只好和尹平告辭,準備回去再仔細排查一下尹家人的各種通訊記錄,如果確實沒問題,就去尹平提到的t省碰碰運氣。 臨走,陶然揮手示意尹平兩口子留步:“如果想起了什么關于尹超的事,勞駕隨時聯系我們?!?/br> 尹平冷冷地說:“我一般不想他?!?/br> 不等陶然開口,他就接著說:“他過得不是正常人的日子,他就不是正常人,生在這個家里,就是前世的討債鬼,從來都招禍不招福,一把年紀了沒個妻兒老小,就知道出去鬼混,弄得他身邊的人都膽戰心驚,走……走了這么多年,還給我們惹麻煩?!?/br> 陶然一愣,見尹平說這話的時候,渾濁無神的眼睛里居然控制不住地閃著鬼火一樣的恨意,“走”字幾乎有點變音。 尹平當著他的面抬手推上門,冷冷地說:“別再來了!” 旁邊暴脾氣的南灣派出所民警已經跳著腳地罵了起來,陶然卻輕輕地皺起眉。 僅僅是家庭矛盾,母親去世的時候沒回家這點事,確實會讓人心存芥蒂,誰家有這么個親戚,提起來大約也沒什么好話,可是為什么尹平對老煤渣有那么深的憎恨?幾乎要滿溢出來。 陶然甚至覺得,如果老煤渣就在他面前,尹平可能就直接撲過去了。 他順路開車送民警回派出所,就聽南灣派出所的民警仍在十分義憤:“您瞧見沒有?就這素質——我跟您說,這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 陶然一愣,目光從后視鏡里看向那正義感爆棚的民警。 民警說:“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有些事分明是他對不起別人,他就是要跳得比誰都高、嚷嚷得比誰聲音都大——其實他心里明鏡似的,知道自己不是東西,越心虛就越這樣,好像叫喚一下,就能把良心鎮住似的。嘿,說到底,他還不是為了獨吞家產么?” 陶然心里一動。 這時,他帶出來一起拜訪尹平的同事開口說:“終于傳過來了,網速太慢了——陶副,他們調閱到了老煤渣當年的供詞,紙制掃描的,剛才信號不好,我才打開……唉,這個人也是遭了不少罪,誰能想到他背信棄義做偽證呢?市局和前輩們待他不薄了?!?/br> 陶然心不在焉地問:“嗯?” “羅浮宮那場大火嘛,這個老煤渣也在里面,差點沒逃出來,”同事一邊翻看舊檔案的掃描圖片,一邊說,“還算他機靈,沒燒出個毀容破相,逃出來的時候雙手在一個鐵欄桿上扒過,整個被燙掉了一張皮,當年連指紋都沒錄?!?/br> 陶然猛地踩下剎車。 與此同時,駱聞舟和費渡已經回到市局。 “駱隊,查到你方才發過來的那個女的了?!?/br> 駱聞舟有些意外:“這么快?” 跟著王瀟進入衛生間的中年女人戴了帽子,面部特征不算有辨識度,而且只有一段視頻的截圖,即使是警察,搜索起來也十分有難度,除非…… “這個人有案底?!蓖抡f。 “朱鳳,女,四十二歲,十四年前,新婚的丈夫出門買菜,與人發生爭執,對方突然拿出一把西瓜刀,在他胸口和腹部連捅八刀,送醫院就沒搶救回來,后來證實這個兇手有精神病,家屬說是一時沒看住,讓他跑出來了。據說審這個案子的時候,兇手在庭上看見死者家屬朱鳳,還嬉皮笑臉地朝她做鬼臉。后來這個兇手被關進了安定醫院,朱鳳一直覺得他是裝病,事發半年后,她帶著刀試圖闖進精神病院報仇,未遂,被醫院逮住報警了?!?/br> “精神???”駱聞舟聽著這案子,莫名覺得有幾分耳熟。 “第一次畫冊計劃時候調檔研究過的一個案子,”費渡說,“除了這一起,剩下的都是未結案,記得嗎?這個精神病兇手和其他有嫌疑沒證據的涉案人員后來都不明不白地死了?!?/br> 駱聞舟的瞳孔倏地一縮。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打擺子似的震動起來。 駱聞舟:“陶然,什么事?” “我懷疑一件事,”陶然把車開出了一路殘影,路過一個大坑,他直直地踩著油門沖了過去,警車在崎嶇的縣城小路上幾乎是連蹦再跳,“聞舟,我懷疑當年出賣顧釗的線人不是老煤渣!” 駱聞舟:“不是老煤渣是誰?” “是尹平,老煤渣的雙胞胎弟弟?!碧杖徽f話間已經一腳急剎車把車停在了尹平樓下,“我沒有證據,是直覺,說不清楚――尹平對他哥哥的線人身份十分怨恨,他不怕警察,但是在見到我工作證之后,態度十分恐懼,我猜是因為看見了我是市局的人,他談話間非常小心地制止他老婆透露他們家的家庭情況,還有,他老婆無意中說了一句‘大伯不會回來’,尹平還說他哥早年間往家里寄過錢,但他描述的地點太分散了,而且長達幾年之久――老煤渣就算在躲什么人,難道幾年也找不到一個藏身之處嗎?這不合常理……” “狡兔三窟”也是要有“窟”,幾天就換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不能給謹小慎微的老線人帶來安全感。 這聽起來到像是有人一人分飾兩角,而且分得并不高明,到老太太去世就戛然而止――好像只是為了哄騙老人。 老煤渣活在邊緣,親友淡薄,就地消失也不影響誰,大概世界上也只有親媽會真心誠意地牽掛他。 陶然三步并兩步地順著樓梯飛奔上樓:“以及指紋――老煤渣當時從羅浮宮出來以后直奔醫院,雙手在火場中被重度燙傷,當時沒法錄指紋,你知道雙胞胎共享一套dna,唯一沒法偽造的就是指紋,我剛才看見尹平戴著手套,手上也有燙傷!” 駱聞舟:“那真正的老煤渣人在哪?” 陶然驀地抬頭。 “警察,開門!” “尹平,麻煩跟我們回市局配合一下調查!” 破木門打開一條小縫,尹平的老婆怯生生地打開門:“他……他剛才出去了……” “去哪了?” “說是去單位有點事,騎車走的……” 陶然轉身就跑:“通知派出所、區分局、交通部門,搜一輛紅色電動車――” 第136章 埃德蒙·唐泰斯(七) 南灣縣城就像一張剛動了大刀子、尚未消腫拆線的臉,恨不能一夜之間改頭換面,急躁得有些狼狽。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暴土狼煙的建筑工地,舊人們熟悉的街道,都一條一條地分離合并,曾經用腳丈量過的土地,如今卻連輪子都轉不清楚了。 時代是破壞一切的推土機,可悲的人們自以為“深埋”的秘密,其實都只是頂著一層浮土,輕輕一吹,就會露出遮蓋不住的丑陋身軀。 從浩浩蕩蕩的拆遷打破小鎮的平靜生活那一刻開始,尹平就知道,自己離這一天不遠了。 十四年前他蓋上的土捉襟見肘,到底是紙里包不住火。 漆色斑駁的紅色電動車在凍土上飛馳,打了個滑,刮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后視鏡,后視鏡掉下來摔了個稀碎,電動車也跟著一起飛了出去。 尹平瘸著腳爬起來,身上的泥都沒顧上拍,一把拎起車把摔歪了的電動車,跨上就跑,刮破的手套下露出成片的燒燙傷痕。被刮掉后視鏡的車主正好從路邊小超市里出來,追了幾步,眼見肇事者絕塵而去,跳著腳地破口大罵幾句,拿出手機報了警。 這一條報警信息透過巨大的網絡傳播出去,尹平和他的紅色電動車成了被鎖定標記的病毒。 “定位到了,”陶然飛快地對電話里的駱聞舟交代了一聲,“我馬上帶人趕過去?!?/br> 駱聞舟那邊似乎想說點什么,陶然卻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他:“尹平很重要,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帶回去?!?/br> 駱聞舟:“等等,我給你叫……” “支援”兩個字沒來得及順著信號傳出去,已經被掛斷的電話卡了回去。 如果尹平才是當年出賣顧釗的人,那他可能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突破口,這個人太重要了,誰也沒料到他會出現得這么猝不及防。 尹平幾乎能聽見西北風刮來陣陣的警笛聲,他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只掙扎在蜘蛛網上的小蟲,干澀的眼睛被寒風沖出了淚水,混著鼻涕一起流下來,他想起了十四年前那個同樣刺骨的夜晚—— 尹超和尹平是雙胞胎,好像一個模子里復制出來的人。 可從小父母就偏心,跟人家提起來,總是說“學習好的”那個是哥哥,“聽話的”那個是弟弟。 “聽話的”,這評價實在熨帖,狗也聽話。 長大以后父親去世,他們倆又變成了“在外面闖蕩”的哥哥,和“沒什么出息接他爸班” 的弟弟。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人,其中一個卻好似將另一個人的運氣與才華一并偷走了——就連女朋友,尹超的那個也比他談的看起來“高級”很多。 不過好在,尹超這樁婚事后來黃了,因為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那女孩在下班途中被人殺了。尹超從他這里“偷走”的運氣好似一股腦地反噬了回來,從那以后,老大就像變了個人,工作也辭了,世界也不闖了,一天到晚游手好閑地不知在干什么,還干脆跟家里人斷了聯系。 逢年過節,他媽總要先求神拜佛地燒一通香,等著大哥尹超中獎似的從天而降。 大哥出事的時候,尹平雖然嘴上沒說,心里是有點幸災樂的,多年壓抑的嫉恨好似曠野上的草根,一夜春風吹過,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地瘋長起來,每次看見他老娘落寞的臉色,他都很想快意地問她——你不是開口閉口都是尹超嗎?你不是天天說他有本事、有魄力嗎?他魄力大得連家都不回,到頭來,還不是自己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給你這老不死養老送終? 可是很快,尹平就發現,不管那個陰影似的大哥變成什么樣,他都是老娘的心頭rou,不管自己每天多么勤勤懇懇地上班養家,在偏心的老母親眼里,依然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添頭。 那段時間尹超不知有什么毛病,從市里搬回南灣鎮上了,在離家不遠處租了個民房,尹小龍生日那天,他竟然還破天荒地出現在了他們家的飯桌上,買了蛋糕,反常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 尹超說,他最近賺了點錢,想起老娘以前曾經珍藏過一張豪華游輪的廣告,自己這么多年沒孝順過她,終于有能力給她實現夢想了,正好小侄子也放寒假,他給老娘和弟弟一家三口都報了團,全家可以一起去。 冬天正是鍋爐房最忙的時候,尹平覺得這時候請假,單位領導那邊交代不過去。尹超卻故意輕描淡寫地說,要是實在沒時間也沒辦法,反正一人兩萬,錢已經交了,退也退不了。 他們家那傻老太婆聽說了這個價格后勃然大怒——大哥把小十萬塊錢都拍在桌上了,做兄弟的連一個禮拜假也請不出來?豈有此理。 至此,尹平已經確準老大是不懷好意,是想害自己??墒菓嵟?,他又覺得不對勁,那個年月,兩萬塊錢對于平民老百姓來說,實在不少了,尹超犯得上花這么多錢害他丟工作嗎? 下這么大本錢,大概得要他的命才劃得來了。 于是那天晚上,滿腹疑慮的尹平偷偷地跟在了大哥尹超后面,一路跟回了他在鎮上落腳的租屋。 尹超警惕心高得嚇人,尹平幾次三番差點被他發現,幸虧南灣鎮他地頭熟。 然后他親眼看見幾個人把尹超堵在了租屋院子里。 尹平連大氣也不敢出,恨不能鉆進墻角的耗子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些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尹平聽見其中一個人說:“老煤渣,你給你們家人報了一個什么玩意?游輪?這就想躲過去啦?我告訴你,就算是航空母艦,說讓它沉底,它也得沉底。時間不多,來點痛快的吧,給你一宿時間好好想想——你是要五十萬、現金,還是要你媽你弟弟你侄子的腦袋?” 尹平聽得半懂不懂,卻又如墮冰窟,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老大,卻沒料到老大居然還能超出他的想象! 尹平不知躲了多久,在嚴冬深夜里差點凍成一條人干,直到那些人走遠,小平房里亮起黯淡燈光,他才行尸走rou似的鉆出來。 尹超一臉凝重,看起來是正要出門,門推開一半,看見尹平戳在門口,驚呆了。 尹平軟硬兼施地堵住了尹超,逼問出老大在給一個警察做線人,代號就是“老煤渣”。尹超說,他們在調查一樁很危險的案子,恐怕已經打草驚蛇,警方內部有人向嫌疑人泄密,現在他們不知道從哪知道尹超也攙和在其中,威逼利誘地找上了他。 尹超沒和他說具體是什么案子、哪個警察,可是尹平聽了只言片語,就已經嚇瘋了,根本不管其他,不分青紅皂白地跪下,求他大哥收下錢、趕緊收手走人。尹超被怯懦的弟弟鬧得心煩意亂,對他說:“我本來想借著旅游,暫時把你們送走,沒想到也被他們發現了,你別著急,我再想想別的辦法……你今天先在我這住下,我出去找我的搭檔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信得過的人保護你們?!?/br> 尹平連滾帶爬地拽住他:“哥,那是黑社會吧,???黑社會不能惹啊,警察來了又走,可是這些人真能陰魂不散,一個漏網之魚都能讓你家宅不寧??!媽都快七十了,還有小龍……小龍還小呢!你不能——” 尹超急匆匆地甩開他:“別添亂,我會解決?!?/br> 眼看他甩開自己就要走,尹平急了,隨手從旁邊抄起一個煙灰缸,照著老大尹超的后腦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好似靈魂出了竅,又好似在什么地方千錘百煉過這一套動作,眼看著尹超一聲不吭地倒下,尹平恐懼之余,又有說不出的興奮。 那時他仿佛鬼上身,原地愣怔片刻,隨后手腳不聽使喚地走過去,在他親哥哥的腦袋上重重地補了幾下,直到尹超徹底斷氣…… 然后他趁著月黑風高,就地在那小院后面的大樹底下挖了個坑——后院的大樹有幾百年樹齡,旁邊圍著鐵柵欄,是保護古木,本地有政策,即使動遷修路,也不會有人隨便動它,是個天然的保護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