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它豎起的耳朵輕輕動了動,邁開小碎步打算去查看領地里出了什么事,中途卻被餐廳里的古怪味道吸引。駱一鍋謹慎地圍著地板上的紅色液體聞了幾圈,忍不住舔了舔粘得黏糊糊的爪子,一般貓狗嗅覺敏銳,畏懼煙酒,誰知駱一鍋同志天賦異稟,居然是一只貓中酒鬼,舔了一下發現味道頗合心意,于是埋頭大嘗了起來。 突然,它聽見有人短促難耐地“啊”了一聲,貓爺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艱難地支起脖子,正要循聲而去,不料才一抬腿就走成了順拐,左突右撞地走了幾步,它一頭撞上了沙發邊,趴下不動了。 平安夜,一年一次,舊蠟燭芯似的,總是不夠長。 玻璃窗上吸附的水汽在夜色中悄然凝結,開出一片雪白的霜花。 費渡不知是哪一魂、哪一魄仍在潛意識里作祟,真幻不辨,于睡意恍惚間將他莫名驚醒,意識一驚一乍地沉浮了一遍,震蕩了一下方才歸位,睜眼卻發現床頭燈居然還沒關——駱聞舟正在旁邊盯著他看。 見費渡睡不安穩,駱聞舟終于戀戀不舍地擰滅了微弱的燈光,在他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睡吧,明天我回去加班,你休息就行了,不要跟著我早起?!?/br> “說得就跟你能早起一樣……”費渡心想,這個嘲諷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去而復返的睡意已經再次溫柔地吞沒了他。 他仿佛聽見隱約的鋼琴聲,似乎有個略顯消瘦的女人背對著他,坐在一扇明凈的窗戶前,大片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將她的身影也融化進去一樣,她技藝稀松地按著琴鍵,彈出有些生疏的曲調來。 第二天,偉大的駱隊果然不負眾望,樂極生悲,又起晚了——因為手機鬧鈴不知什么時候關了,人工的那個使壞沒叫他。 費渡已經把宿醉的駱一鍋搬回了貓窩,拿了一打濕巾清理了沾酒的地板和貓爪,穿戴整齊,一邊翻著手機新聞,他一邊十分“詫異”地把昨天晚上的話還了回去:“不是讓你休息嗎,不用跟著我早起,都沒舍得叫你?!?/br> 駱聞舟叼著牙刷,沖他比了個中指。 費總愉快地圍觀了大言不慚的那位是怎樣說嘴打臉的,然后任勞任怨地開車送他上班。 “對了,”駱聞舟坐在副駕上,把最后一口雞蛋卷咽下去,抽了張紙巾擦手,“我剛想起來,上一次的‘畫冊計劃’啟動,是十三年前,也就是顧釗出事之后的第二年,畫冊計劃會不會和他有關?” “如果肖海洋說的是真話,如果顧釗當年確實是在追查盧國盛的時候出的問題,那很可能?!辟M渡說,“‘那里不止是盧國盛’,在我聽來,很可能是他當時已經追查到了盧國盛的蹤跡,并且在他可能的藏身之處發現其他通緝犯。那個‘羅浮宮’很有可能是他們的一個窩點?!?/br> “唔,”駱聞舟頓了頓,好一會,他才說,“我只是在奇怪一件事?!?/br> “嗯?” “一般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況,我們去調查取證的時候,都至少要有另一個同事隨行。追查一個通緝犯的下落,既不涉及內部人員,也不涉密,沒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查的,如果顧釗是被陷害的,為什么他會單槍匹馬地被人陷害成?” 他那天去羅浮宮之前,誰也沒告訴嗎? 還是他其實通知了某個人,但那個人出賣了他? 駱聞舟眉眼間陰霾一閃而過,隨即他話音一轉,又問:“我還沒問呢,你昨天是怎么堵到肖海洋的?” “我沒堵他,他腰上別著一串鑰匙,走路的時候跟別人聲音不一樣,我準備出去的時候正聽見他走過來,你那個三言兩語的短會開始時,我看見肖海洋是甩著手上的水珠進來的,前后沒有十分鐘,他總不會這么年輕就尿頻吧?當時正好沒人,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就順便在放潔具的地方躲了一會?!?/br> “放潔具的地方?”駱聞舟一愣——怪不得肖海洋一無所覺,“那你怎么知道他鎖屏號碼的?” “猜的,有一次別人借用他辦公電腦,他報的密碼就是這個,”費渡漫不經心地說,“肖海洋是個使命感很強、執念也很強的人,通常會用某個有特殊意義的數字做密碼,而且一般就一套——像陶然就比較簡單,他的密碼,我猜基本就是生日、姓名或者電話號碼之類的組合;小喬工作歸工作,玩歸玩,公私分得很開,所以工作電腦密碼和私人密碼肯定不是一套,我估計她辦公電腦和工作賬號的密碼是辦公室門牌號或者警號,也可能是二者的組合?!?/br> 駱聞舟好奇地問:“那你猜我工資卡密碼是什么……笑什么?” 費渡看了他一眼:“我沒事為什么要去猜一張書簽的密碼?” 駱聞舟:“……” 他莫名覺得自己一覺醒來,這待遇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那個張口閉口損他“夕陽紅”、“不如賣油條”、“老大爺”的混球分明已經闊別已久,現在居然又無聲無息地殺回來了! 果然甜言蜜語和體貼入微都是裝出來哄人的,都是為了覬覦他的rou體! 滿大街都是臨近新年的氣氛,商家們爭奇斗艷地展開促銷,圣誕紅和大寫的“新年快樂”充斥在快樂的城區里,小店中“鈴兒響叮當”和“新年快樂”的樂聲不分彼此地黏在一起,此起彼伏的輪唱似的。路上一層淺淺的薄冰已經被早起的環衛工人鏟走,車行其中,十分輕快——哪怕周六加班本身十分沉痛。 無論是加班內容還是加班本身。 駱聞舟跟費渡耍了一路嘴皮子,笑容還沒變淡,就看見辦公室門口來了一對中年夫妻??疵嫦嗪痛┲虬?,家里恐怕并不殷實,那女人面有雀斑,嗓音尖利,男的微胖,有些端肩縮脖,臉色陰沉地夾著一個灰撲撲的公文包。 “沒有,我們孩子都說了,那都是沒有的事,他們班小孩不懂事,就會以訛傳訛瞎造謠,鬧這么大學校也不管管,我們孩子可沒問題,從來也不說瞎話?!迸苏Z速飛快,尖尖的手掌不斷做出推拒的動作,“警察同志,以后別聽風就是雨,隨隨便便就把人叫來問話,在單位影響多不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攤上什么事了呢!” 陶然連忙追出來:“能不能讓孩子自己來跟我們聊幾句……” “來一趟公安局不行,還得來兩趟?”女人聲調陡然提高,在樓道里造成了回音,“那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不是什么小偷、什么搶劫犯,現在還嚇得病著呢,出點什么事,公家賠嗎?這說的都是什么話!你們領導呢?” 陶然張張嘴,感覺后面的話自己不太好開口,郎喬會意,連忙上前接話說:“大姐,您看是不是應該讓她到醫院檢查一下……” “檢查什么?為什么要檢查?”女人好似被她這句話激怒了,雙手一叉腰,脖子伸長了兩尺,仿佛隨時準備長出堅硬的喙,在郎喬腦殼上啄個窟窿,“你什么意思???哎,你自己也是個小姑娘,怎么血口噴人呢?這傳出去什么名聲,敢情不是你……” 男人陰沉著臉,在旁邊拉了她一把:“說沒有就沒有,別跟他們廢話了,忙著呢,走吧?!?/br> 說話間,中年夫妻已經一陣風似的卷出去了。 陶然抹了一把臉,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沖駱聞舟一攤手:“看見沒有,就是這樣。除了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其他要么根本是弄個律師過來跟你抬杠,要么就是這態度?!?/br> “這不是那個帶頭欺負人的女孩梁右京的家長吧,我看也不像校董啊,還是她們那一伙里的誰?” 陶然嘆了口氣:“那是王瀟家長?!?/br> 駱聞舟有些意外,隨即又是一皺眉——怎么這受害人家長比施暴者家長還著急撇清? “王瀟那邊,孩子就接了個電話,不肯露面,家長一口否認她在學校遭到過侵害,一大早剛過來鬧了一場。老駱,要真是這樣,取證可就困難了?!?/br> 育奮中學里的事,如果非要粉飾太平,可以說是學生之間鬧的小矛盾,如果沒有夏曉楠交代的王瀟被拖進男生寢室的事,市局刑警介入就相當無力了——打人又沒給你打壞,即便打壞過,現在也鑒定不出傷情了。 人格侮辱什么的不好取證,就算證據確鑿,也不能拿一群半大孩子怎樣。頂多批評教育一頓,再把那些學生從哪來放回哪去?;蛟S當事人曾經經歷過暗無天日似的迫害與恐懼,可是用大人的法律標尺來看,就是這么輕描淡寫的一件“小事”。 現在集體性侵這件事,加害者們在律師的攛掇下打定主意一起閉嘴,受害人卻緘口不言,堅決不承認自己遭到過什么。 第116章 韋爾霍文斯基(二十六) “老大,要不然……要不然咱們就算了吧?” 郎喬忽然出聲,幾個人一起回頭看向她。 郎喬客串溫情警花的時候總是演技浮夸,瞪眼恐嚇別人倒很有一套,打架斗毆從來不慫,好像除了饑餓和香菜,她對任何事都無所畏懼?!八懔恕边@個詞,似乎就沒有被收錄進她的字典里過。 “王瀟不愿意露面,那就隨便她吧,”郎喬頓了頓,又接著說,“咱們現在的重點不還是在馮斌那案子上嗎?也不是沒有別的思路——畢竟夏曉楠交代了她手機里的追蹤器是為魏文川裝的,如果那個魏文川真的和盧國盛有關,那這事也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策劃的,再壞,他也是個學生,還得上學、還得住校,他不可能那么神通廣大,我看不如重點調查一下他的家長吧?” “你這思路有道理,”陶然皺起眉,“可是命案是案,其他的也是刑事案件,咱們總不能查個案子也講究主次吧?我記得刑法里可沒有‘抓大放小’原則?!?/br> 郎喬張了張嘴,隨即又把話咽回去了。 駱聞舟:“怎么了?” “我知道遇上事咱們得查,可是……” 郎喬猶猶豫豫地頓了一下,“別說是個孩子,就算是大人,遇到這種事也未必敢讓人知道,她也夠慘了,總覺得這樣還去逼她,有點……有點不忍心?!?/br> 因為受害人好像永遠都是有過錯的,永遠都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 只要一個膽大的強jian犯上前給她標注了一條“柔弱可欺”,成千上萬個強jian犯立刻跟著蠢蠢欲動,縱然不敢付諸實際行動,精神上也要蜂擁而上,扒光她的衣服,再踏上一萬只腳。 駱聞舟正想說什么,被身后一個很沒有顏色的聲音打斷了:“駱隊?!?/br> 肖海洋同手同腳地走過來,手里緊緊地拿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一聲不吭地遞來給駱聞舟。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沒伸手接:“干什么?” “我寫的檢查?!毙ずQ髳灺曊f,“請求歸隊?!?/br> 陶然莫名其妙:“小肖沒事寫什么檢查?” 肖海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小眼鏡在人情世故方面遲鈍得像一團惰性氣體,一時沒反應過來陶然為什么不知道。 駱聞舟三下五除二把牛皮紙袋打開,一目十行地掃過他的大作,別看肖海洋平時不愛跟人聊天,付諸筆端卻十分了不得,簡直是嘚啵起來沒完,那玩意足有小一萬字,全是手寫的,是厚厚的一打稿紙。 駱聞舟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冷笑一聲,把“萬言書”拍回肖海洋胸口:“誰跟你說寫份檢查就讓你歸隊的?過家家呢?哪涼快哪待著去?!?/br> 肖海洋像個手足無措的近視眼僵尸,渾身緊繃地站在原地,漲紅了臉,還是一具剛煮熟的僵尸。 費渡搖搖頭,繞過他,正準備去辦公室里倒杯咖啡暖和暖和,這時,有人叫住了他:“這不是……費總?” 費渡的眉頭倏地一皺,然而僅僅是回頭的瞬間,他臉上就變出了一副逼真的驚喜:“嚯,魏總!” 駱聞舟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去,只見那是一個堪稱清瘦的中年男子,打扮得衣冠楚楚,他兩頰微陷,雙目狹長,上眼皮長得很是異于常人——好似刀刻斧鑿過,幾乎沒什么弧度,是一條鋒利的橫線,他那么一笑的時候,連目光也被那雙特殊的眼皮壓得沉沉的,仿佛剛飲過血的豺狼。 這就是傳說中的魏展鴻了。 魏展鴻略帶詫異地掃了費渡一眼:“這一大早的,費總怎么跑到公安局來了?” 費渡在一個十分重口味的學校里混文憑的事雖然沒有大肆宣揚,但也沒有刻意藏著掖著,稍微下點功夫打聽就能查出來,這些紈绔子弟們一天到晚揮霍時間揮霍金錢,什么出圈的都玩,倒也不足為奇。 可是獵奇歸獵奇,他攙和案子的事就不太方便讓人知道了。 費渡心里有些遺憾——魏展鴻父子在,他就不能賴在市局不走了。 “送個人過來,”費渡說著,抬手把松松垮垮的領口一攏,壓低了聲音遞給魏展鴻一個意味深長的曖昧眼神,“昨天晚上把人家惹得不高興了,這不是表現好點賠罪么?” 魏展鴻干笑了一聲,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幾個刑警,感覺這些不要臉的紈绔們著實是色膽包天,什么人都敢招惹:“你們年輕人……” “好處很多的?!辟M渡湊近他耳邊,悄聲說,“感覺就不一樣,而且經常鍛煉身材好,最重要的是……能一不小心能提前知道不少事?!?/br> 魏展鴻臉色微變,想起周峻茂出事后,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的費氏, 費渡略微后退了半步,拇指從自己嘴唇上掃過,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輕佻微笑。 駱聞舟:“……” 他就靜靜地看著某個人怎么裝。 費渡又好似很關心地問:“不過這大周末的,您怎么也跑到這來了?” 魏展鴻面露苦笑,伸手把身后的一個少年推過來,那少年只有薄嘴唇和尖下巴同魏展鴻如出一轍,長得卻比他父親好看得多,仿佛照著偶像劇里的男學生會主席長的,見生人絲毫不怵,未語先笑,禮數周全地跟費渡打了招呼。 “兒女都是債,”魏展鴻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回答費渡,還是說給不遠處的警察們聽,他刻意放大了音量,“都是這個不爭氣的小子在學校里惹是生非,還欺負別的孩子,鬧得人家忍受不了出走校外出了事——你說說,他這辦得都是什么事?都是家里沒教育好,我慚愧啊,這不是帶他來配合調查么?!?/br> 少年魏文川無動于衷,神色坦然,只是應景地略微低了頭。 魏展鴻又用力摑了一下他的后背:“我在家怎么教你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現在出了事,也是自己有問題,如果不是你先欺負同學,哪來的謠言?哪會有這么多麻煩?” 費渡眉梢一動,搭了句話:“謠言?” “他們學校有個女孩,”魏展鴻用一種“難言之隱”似的神色,皺著眉對費渡說,“因為這件事,據說是傳出了些不太好的謠言……我們倒是沒什么,不過這些事傳出來,對女孩子影響多不好?剛才進來的時候,還在市局門口碰見了女孩家長,人說那些謠言根本就是沒影子的事?!?/br> 魏展鴻一個日理萬機的大老板,怎么會認識王瀟父母這種普通小市民的? “欺負別的孩子”,“配合調查”,“謠言”……明面上是個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其實卻是在暗示市局刑警們,所謂“集體性侵”,不管發生過還是沒發生過,只能是一樁“謠言”,不管真相是什么,事情結果就是這個。 魏文川畢竟年輕,城府不夠深,聽了這話,臉上當時帶出了三分抑制不住得色。 郎喬臉色一沉,被駱聞舟一抬手攔住。 “陶然,你帶他們進去?!瘪樎勚垭S口吩咐了一聲,看也沒看肖海洋一眼,徑直走到費渡面前,從兜里掏出個東西給他,“車鑰匙給你,別在這打擾公務了,快滾?!?/br> 費渡伸手一接那東西就笑了,瞥見旁邊被駱聞舟公開承認鎮住的郎喬和肖海洋一眼,他抬手在自己手指尖親了一下,又伸手按在了駱聞舟的嘴唇上,在駱聞舟打他手之前飛快地撤退,飄然而去。 駱聞舟:“看什么,不干活了!” 十分鐘后,肖海洋蔫頭耷腦、一步三回頭地從忙碌的市局刑警隊里走出來,他人是竹竿似的一條,像一條流浪的瘦狗,看起來幾乎有點落寞,獨自走過周末清晨顯得有些蕭條的大街,他有點說不出的茫然,心里知道自己這回也許會被開除革職,只是不死心地想挽救一下……然而挽救得似乎不太得法,總覺得駱聞舟看見他以后更來氣了。 可是以后不能當警察了怎么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