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好半天,費渡的眉頭才輕輕一揚,不耐煩地說:“丟孩子的案子和我有什么關系?” “我師父跟我描述過他當時的眼神,說那個父親的眼睛像一個冰冷的巖洞,里面有兩團熾烈的渴望,燒著魂魄——我看見你的時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這句話?!?/br> 費渡聽完,一側入鬢的長眉高高地挑起,嗤笑了一聲:“你啊,要不然是眼神不好,要不然是想象力太豐富。然后呢?” “他指認的是一個頗有名望的中學老師,那老師是遠近聞名的好人,拿過樂于助人的公益獎,還當過勞模?!瘪樎勚壅f,“雖然覺得他有點失心瘋了,我師父還是按著他說的去查了一下?!?/br> 費渡:“私下里?” “那可是老師,要是傳出什么流言蜚語,哪怕他是無辜的,這輩子也就算完了,我師父也只敢私下里查,查了半天,沒查出什么所以然來,我師父更疑心是那位父親精神有問題了,兩個人不歡而散,我師父也沒再管過??墒遣痪谩统隽艘黄鹈?。那位父親揣著一把西瓜刀,把他懷疑的老師捅死了?!?/br> 費渡“哈”了一聲:“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動刀捅人,買兇才是我們的風格?!?/br> 駱聞舟沒理會他的挑釁:“最可怕的是,他們對死者進行調查的時候,從他的地下室里發現了失蹤女孩的衣服和一個昏迷中的小女孩?!?/br> 駱聞舟說完微微停頓,借著雨幕,他很輕緩地吐出一口長氣,想起那老刑警反復叮嚀過他的話:“如果有人用那種眼神看著你,說明他對你是存著期待的,無論結果是什么,千萬不要辜負那種期待?!?/br> 費渡聽了這個都市傳說一樣的故事,卻沒什么觸動,只是好奇地問:“你還有師父?” “剛入行的時候帶我們的老前輩,”駱聞舟說,“不知道陶然有沒有跟你提過——前些年抓捕犯罪分子的時候犧牲了?!?/br> 費渡遲疑了一會,皺著眉想了想:“三年前嗎?” “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沒什么印象,”費渡說,“三年前我爸剛出事,正好是我各種事纏身的時候,只有那段時間沒怎么聯系過陶然?!?/br> 駱聞舟聽到這里,心里忽然不知哪個筋搭錯了,脫口問:“你真喜歡陶然嗎?” 費渡的坐姿十分放松,雙腿交疊,手指搭在膝蓋上,聞聲一彎眼角,揶揄地問:“怎么,陶然都準備找人結婚了,你還想跟我打一架?” 駱聞舟有些無奈,隨即搖頭笑了,忽然覺得他們倆有點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他正無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煙盒,又艱難地把沖動忍了回去,旁邊費渡就開了口:“抽吧?!?/br> 駱聞舟奇道:“你不是咽炎?” 費渡一聳肩:“沒有,我就隨便找個茬不讓你舒坦而已?!?/br> 駱聞舟:“……” 果然還是個混賬東西! 他忍不住伸出拳頭給了費渡一下,誰知費渡是個奉行“動口不動手”的真君子,肩上猝不及防地挨了沒輕沒重的襲擊,他本來優雅放松的坐姿平衡頓失,架起來的長腿掉了下去,費渡慌忙伸手撐了一下地,被抹了一手狼狽的泥水。 駱聞舟非但不道歉,還好像覺得挺好玩,在旁邊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 費渡:“……” 這野蠻人! 兩人難得相安無事地一起待了很久,眼看雨勢漸消,駱聞舟把傘還給費渡:“陶然那新房子裝修完了,這禮拜要搬,回頭正好再一起坐坐?!?/br> 費渡不吭聲,面無表情地睨著他,駱聞舟莫名覺得他和駱一鍋很像,都是那種“滿世界都是瘋狗,我獨自高貴”的“睥睨凡塵”,一時又找到了新的樂趣,他一邊忍俊不禁,一邊抱著頭沖進了淅瀝瀝的小雨里。 至此,沉怨仿佛煙塵散盡,真相似乎水落石出。 后續收尾工作忙而不亂地推進,綜合王洪亮等人的證詞,警方徹底排除了何忠義涉毒的可能性,那條神秘的短信終于沒能問出確切出處,于是和附近找到的兩個針孔攝像頭一起,被認定成“影帝”趙浩昌的又一場自導自演。 雖然他堅決不肯承認。 馬小偉被拘留了幾天,與吳雪春等人一起,被送進了戒毒所,準備拼命掙出一個新生。 駱聞舟親自送他們倆上了車,臨走,吳雪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駱聞舟沖她點了一下頭,又順手在馬小偉剃得好似獼猴桃的寸頭上摸了一把:“大難不死,往后可要好好的?!?/br> 車子絕塵而去,駱聞舟在路邊抽了一根煙,獨自嘆了口氣,暫時咽下了心里兩根如鯁在喉的刺——陳振的死亡到底是不是如黃敬廉所說,只是意外? 而那總是帶著一股不信任的黑車司機,當時又是怎么在王洪亮的嚴防死守下,把粗制濫造的舉報信成功捅到市局的? 他不怕市局和那些人蛇鼠一窩嗎? 這些事隨著陳振的死,終于還是無法追溯了。 離開的馬小偉用頭皮記下了那年輕刑警掌心的溫度,默不作聲地坐在車上,看著道路兩側飛快后退的廣告牌。 等紅燈的時候,一輛貌不驚人的小轎車停在旁邊,車窗一閃,緩緩地下搖,兩指寬的縫隙里閃過一個手機屏幕,上面貼了防兩側偷窺的膜,只有從馬小偉的角度,才能正好能看清上面一行字,那上面寫著——你做得很好。 馬小偉睜大了眼睛,打了個寒噤,還不等他看清那只舉著手機的手,小轎車的窗戶已經合上了,在前方路口與他分路而行。 一周以后,費渡告別了他多年的心理治療,陶然也終于在這城市里有了根基,搬進了新居,一大幫同事朋友熱熱鬧鬧地去給他“添宅”。 新家看起來人模狗樣,其實房齡已經奔三了,是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大齡商品樓。 “陶副,我跟你說,進門這個地方應該放一個復古鐘,伸出來,就是歐洲火車站里的那種鐘,能看時間,看著又特有感覺,拐角這里掛一堆植物生態球,廚房放一整套叢林系的清新廚具……”郎喬是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室內裝修愛好者,一進門就到處亂竄,指點江山,及至她往廚房一探頭,正好看見駱聞舟背對著她,正單手端起一鍋調好的醬汁,郎喬整個人都震驚了,“媽呀,老大,怎么是你?” “不是我是誰,你家陶副?你想吃掛面全餐?”駱聞舟嫌棄地看了她一眼,“躲開,不幫忙就別在這礙手礙腳?!?/br> 郎喬連忙讓路,看著他把醬汁澆在旁邊一盤白灼菜里,香味立刻蒸騰起來,她咽了口口水,很想捏一塊嘗嘗,被駱聞舟背后長眼一般地拍開了爪子。 郎喬:“那怎么平時總見你往食堂跑?” “不然呢?”駱聞舟抄起菜刀,快且均勻把一個洋蔥削成薄片,一股腦地扔進煮著咖喱雞的鍋里, “自己回家弄一桌滿漢全席,然后跟貓一起吃嗎,我有???” 郎喬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對了,你家還有貓!老大你真是親同事,快給我看看你家小喵喵!” “你把舌頭伸直了說話,”駱聞舟被她糾纏得受不了,不耐煩地把咖喱鍋擰小火,從兜里摸出手機,打開寵物監控的手機app,“自己看吧,可能不在窩里,我說你們村能換個圖騰嗎?崇拜什么不好,崇拜貓,低級趣味!” 郎喬虔誠地雙手接過他的手機,結果剛一連上監控,鏡頭里就出現了一張巨大的貓臉。 駱一鍋幽幽地盯著鏡頭看了一會,不知看出了什么,接著,這位大爺它縱身跳上窗臺,當著駱聞舟和郎喬的面,對窗臺上的一盆吊蘭做出了慘無喵道的戕害。 駱聞舟眼睜睜地看著它連抓再咬,對吊蘭吊籃使出了奪命連環爪,把花盆扒到地上,骨瓷的花盆和植物一起香消玉殞。 郎喬:“……” 這貓的畫風也是很炫酷。 她訥訥地把手機交還:“那什么……節哀順變?” 駱聞舟身為一家之主,有點想離家出走了。 這時,陶然探頭進來:“費渡說了他什么時候到嗎,他找得著地方嗎?” 駱聞舟從廚房窗戶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在樓下看見了一輛扎眼的巨大suv――另一只“一鍋”已經駕到了,他一陣頭疼:“到樓下了,我看見他車了?!?/br> 按照當地風俗,慶賀喬遷是要帶一些鍋碗瓢盆和小家電做禮物的,費渡想起了市局那香油味濃郁的辦公室,干脆買了個泵壓的全自動咖啡機。 足有一米高的大紙箱子分量著實不輕,費爺為了陶然,難得干一回體力活,把這大家伙扛到了電梯間…… 然后他對著一個罷工的電梯,和幾個爬不動樓梯的遛狗大爺面面相覷。 好一會,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什么,摸出手機:“哥,你家住幾樓?” “十二樓,”陶然在電話里笑呵呵地說,“今天電梯壞了,你走兩步吧?!?/br> 費渡:“……” 他低頭看了一眼那大箱子,感覺自己好像日了駱聞舟。 第35章 亨伯特·亨伯特 二 修理工的姍姍來遲,哈欠連天,看起來很難讓電梯立刻滿血復活,原本還在等的幾個人也漸漸不耐煩地走了。 咖啡機凈重十二公斤,再加上包裝紙盒,差不多有小三十斤重,很有一點分量。 不過費渡雖然有點疏于鍛煉,畢竟年紀在那擺著,是個要哪有哪的大小伙子,拎著二三十斤的東西爬個樓,其實也沒多大問題,問題是應該用什么姿勢—— 長方體狀的紙箱可能是最反人類的發明之一,無論是背是抱是拎是扛,形象都會比較不堪入目,費總接連設想了幾個姿勢,都沒法和自己達成審美意義上的和解??墒亲约嘿I的累贅,揉破了襯衫也得扛,費渡無奈地和那紙箱大眼瞪小眼片刻,打算豁出去了,托起紙箱往一塵不染的肩頭一搭——幸虧這會他身邊只有罵罵咧咧的退休老頭和斑禿的狗。 就在他認命地邁開腿往樓梯間走時,背后忽然有個人開口問:“您要上幾層啊,需要搭把手嗎?” 費渡一回頭,看見了一大一小兩個美人。 大美人看著有二十多歲,長得像某個女明星,很是養眼,她手里牽著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小女孩梳著公主頭,穿了一條漂亮的碎花裙,一邊舉著冰激凌慢慢舔,一邊好奇地打量著費渡。 費渡只用了半秒鐘,就當機立斷地把那箱子扔下了,然后他拿出了轉個身就能走臺步的翩翩風度,沖對方頷首一笑:“我擋路了吧?實在抱歉?!?/br> “沒事沒事,我沒想走這邊,就是看您拿的東西挺沉的,”大美人說著,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電梯,“這么熱的天,電梯居然壞了,物業也真是的——要不然等一會電梯吧,沒準一會就好了?!?/br> 資深花花公子費爺求之不得,愉快地忘記了時間,讓小女孩坐在他的箱子上,站在墻壁斑駁的樓道里跟大美人聊起天來。 “有五分鐘怎么也該爬上來了,”陶然看著駱聞舟盛出了異香撲鼻的咖喱雞,看了看表,“費渡怎么還沒上來?” 駱聞舟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手下小弟們裝盤,掀開旁邊小火慢燉著一鍋肘子的砂鍋:“不知道,可能是在樓底下生根發芽了?!?/br> 他一邊說,一邊抽出一把湯匙舀了半勺湯,輕輕一抿,感覺香味是夠了,還差點意思:“你家有冰糖嗎?” “沒有,”陶然一邊換鞋一邊回答,“我下樓看看他去,順便買一包上來,你要什么樣的?” 駱聞舟皺了皺眉:“爬個樓還要人接,真慣成少爺了?!?/br> 陶然好脾氣地一笑,誰知他剛要出門,就看見駱聞舟臭著張臉跟了上來。 “……”陶然奇怪地問,“你干嘛來?” “我買冰糖,”駱聞舟說,“你不知道買什么樣的?!?/br> 陶然莫名從他臉上看出了一點欲蓋彌彰。 駱聞舟:“看什么看?” 陶然想了想:“你最近跟小費關系好像好了不少?” 駱聞舟腳步一頓,隨后他圾著拖鞋,大爺似的一擺手:“誰跟他好?那是我不跟那混賬玩意一般見識了?!?/br> “混賬玩意”費總在維修工人們熱火朝天的“乒乓”亂響中,正自由地跟美貌的姑娘舒展著他修煉多年的風流倜儻。 駱聞舟一身咖喱味,還在樓梯間里,隔著老遠就被這萬惡的資產階級傷了眼,很是看不慣費渡那德行,心說這貨一天到晚也沒點正事,不是聊sao就是撩閑,幸虧是家里有點錢,不然出門要飯他都找不著組織。 駱聞舟沒好氣地走過去,一句“你那腿長出來是出氣用的,爬個樓梯能累死嗎”的諷刺堪堪到了嘴邊,忽然聽見身后的陶然倒抽了一口氣,險些原地來個稍息立正,帶著點顫音說:“?!?,常寧?” 大美人倏地一回頭,先是一愣,隨后笑了起來:“呀,陶然,你怎么也在這?” 費渡和駱聞舟不約而同地原地頓住,目光整齊劃一地在兩人中間轉來轉去,從那兩人互稱姓名中聞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 陶然的耳根一下紅透了,瞬間忘了天忘了地忘了手足兄弟。 他擺動的手腳僵成了一副不協調的同花順,半身不遂一般地挪到女孩面前,結結巴巴地開了口:“我、我以后住這,剛、剛搬過來。你……你怎么……” “真的嗎?我就住這!”常寧沖他笑出一副小酒窩,“咱倆太有緣了!你看,我沒騙你吧,我們小區就是下地鐵就到,很方便的?!?/br> 陶然先是被“有緣”倆字砸了個五迷三道,又被迫回想起了那次失敗的相親,頓時無地自容得語無倫次起來:“是啊……呃,不對,咳,那什么,真對不起,上次也沒把你送回家……” 被遺忘的駱隊和費總聽到這里,已然知道了這女孩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