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說到重點了。 駱聞舟神色漠然地反問:“哦,那跟你有關系嗎?” 趙浩昌的嘴角猛地收縮抿緊,勃然大怒:“這種話你也問得出來,你是畜生嗎?” 駱聞舟翹起二郎腿,不驚不怒地上下打量著趙浩昌,直到趙浩昌已經快要忍無可忍的時候,他才不慌不忙地一彈煙灰,淡淡地一笑:“行吧,你純潔無辜、身世凄慘,繼續說何忠義?!?/br> “我背井離鄉、改名換姓,以為自己終于擺脫了那個蒙昧的鬼地方,誰知道太平了沒有幾年,那個姓何的垃圾又找上了我。他說他不是第一次看見我了,還見過我女朋友,威脅我說如果我不給他錢,他就要把我家的遺傳病史和那場大火的所謂真相告訴張婷?!壁w浩昌說到這里,原本還算平靜的態度好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濃郁的仇恨甚至蓋過了咖啡的香氣,有如實質地撲面而來,“他們毀了我前半生,還要毀我后半生,我所有的努力、期許,全都會在這些惡心的蟲子爬過的地方化成泡影,憑什么!” 駱聞舟:“所以你決定殺人?” “我沒有,”趙浩昌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只是想息事寧人,我甚至拿了十萬塊的現金給他,只求他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起我,可他還是不滿意,幾次三番糾纏不休,我甚至做好了長期被他敲詐的準備,專門申請了一個不記名的號碼,讓他能聯系我?!?/br> “我應當年導師的邀請,回母校帶一個師弟師妹的課外實踐,認識了崔穎,那女孩性格文靜,依賴性很強,什么事都要找我問,有一天她急急忙忙地聯系我,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我聽了幾句,察覺到不對,立刻阻止了她在電話里說,把她約到了……約到了一個私人地點?!?/br> “她給你看了陳媛傳給她的東西?!?/br> “我非常震驚,但為了保護崔穎,勒令她不許說出去,當天回去就輾轉難眠,出于良知,我決定利用自己對西區的熟悉去驗證這些證據的真偽?!壁w浩昌輕輕地說,“結果我看見了何忠義和另一個……明顯很瘦小的年輕人混在一起。我在附近蹲守到傍晚,看見那少年偷偷去了觀景西街附近,正好是陳媛的信中提到的一個毒品交易地點,他居然是個癮君子!” 聽這個描述,好像說的是馬小偉。 趙浩昌好似為了平復心情,喝了一大口咖啡:“那個吸毒的男孩把買到的貨帶回家,我一直跟著他,眼睜睜地看見他回了‘家’,打開燈,窗戶上映照出人影,那個何忠義在和他分享毒品!他還出爾反爾去糾纏張婷,還讓我抓個正著!” “你看著張東來動手打人的那次?” “張東來打他,他確實沒敢還手,可是眼睛一直在盯著我,”趙浩昌沉聲說,“他想報復,我知道,我怕了,事后我再一次向他低頭,給了他想要的東西?!?/br> “那部手機?!瘪樎勚壅f。 “他幾次三番地跟我旁敲側擊過,說看見別人用,覺得很羨慕?!?/br> 駱聞舟無聊地拿起一根中性筆,在指尖轉來轉去,用筆桿敲了敲桌子:“好吧,就算他糾纏過張婷,但你單看個窗戶上的倒影就知道他吸毒,你有透視眼……” “我說了我有證據!”趙浩昌強勢地打斷他,“我在‘金三角空地’里裝了兩個針孔攝像頭!” 審訊室里的駱聞舟和外面的陶然等人都是一愣——他們排查現場的時候竟然沒有發現。 “當然不是裝在現場,否則早就被那些垃圾發現了,”趙浩昌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目光略帶不屑,“西區小路錯綜復雜,有些地方你覺得是一條路通到底,其實中間被擋住了,有些地方你覺得很隱蔽,其實遠處呲出來的建筑的某個角度能窺得一清二楚——我把其中一個攝像頭裝在了何忠義的租屋外窗上,另一個裝在附近公廁的屋頂上?!?/br> 旁邊的書記員一腦門汗,簡直記不過來。 駱聞舟:“你拍到了什么?” “拍到了‘金三角空地’中幾次交易過程,有時候只有毒販,有時候有你們警察敗類在旁邊巡邏,給他們保駕護航?!?/br> 駱聞舟立刻追問:“監控記錄呢,在哪?” “在我家地下室的落地燈下面有個保險柜,你們可以查,”趙浩昌痛快地說,“查完你們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何忠義很小心,通常是讓他的朋友出面,但是二十號那天晚上的監控記錄里拍到了他托人拿我買的那臺手機交易——他手機上還應該有一條短信記錄,是他們臨時更改交易地點的通知?!?/br> 駱聞舟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著他,忽然問:“何忠義額頭上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個‘錢’字,他當天晚上去找你的時候拿著個牛皮紙袋,我們的技術人員分析,那張字條是從牛皮紙袋上撕下來貼在他頭上的,是你嗎?” “是?!壁w浩昌一揚眉,“他跟蹤我,一直跟到了承光公館,還以還錢的名義死皮賴臉要見我——那紙袋里有兩萬塊錢,駱警官,我問你,除了販毒,一個外地來的窮小子,去哪弄兩萬塊錢?” 駱聞舟有點無言以對。 “我再問你,一個敲詐勒索你的癮君子突然要還錢給你,你會有什么感受?你會欣然接受,覺得他改邪歸正了嗎?他必定是圖謀你更多!給你兩萬,就是要從你兜里掏出二十、兩百萬!這些貪婪的泥腿子,除了錢,他們還知道什么?”趙浩昌深陷的眼窩好像兩口深井,幾乎是不透光的,里面搖搖蕩蕩,滿是冰冷刺骨的黑暗,“我是為了保護我自己,也是為民除害,警官,在你們這些蛀蟲和廢物不作為的時候,我有什么過錯?” “趙律師教訓得是,”駱聞舟心平氣和地點點頭,“能把你的保險柜密碼給一下嗎?我們去核實一下何忠義的犯罪證據?!?/br> 旁邊一個刑警立刻上前遞過紙筆給趙浩昌,趙浩昌臉上帶著冷笑,痛痛快快地寫下了密碼。 駱聞舟立刻傳給正在“風情酒莊”的郎喬,五分鐘以后,收到了郎喬的確認短信。 “謝謝了,”駱聞舟站起來,沖趙浩昌一笑,“趙律師,我就剩最后兩句話,您能屈尊聽一下嗎?” 趙浩昌被迫仰頭看著他。 “第一,”駱聞舟豎起一根指頭,“何忠義的尸檢報告顯示,他沒碰過毒品,關于那手機,證人的證詞也說明了,是被他室友偷走的?!?/br> 趙浩昌眉頭一皺,正要開口辯駁,駱聞舟就豎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既然能神通廣大地把針孔攝像機安在何忠義租屋的外窗處,為什么不干脆安在屋里呢,一天到晚對著他拍,連吃喝拉撒都拍下來,他到底是吸毒還是販毒,不是更一目了然嗎?” 趙浩昌倏地一愣。 “你太聰明了,趙律師?!瘪樎勚坌α艘宦?,“逮住了你這種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王八蛋,鄙人深感欣慰,感覺把該鬼混的時間全用來加班都值了。至于我的承諾……不好意思,我也是個王八蛋啊,只有在我老婆面前才當真,你啊,省了吧?!?/br> 駱聞舟說完,懶得看他那張人模狗樣的畫皮臉,直接離開了審訊室。 陶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意思?” “通過畫面,是可以追溯到攝像頭方位的,”費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崩潰的趙浩昌,低聲說,“他根本不在乎何忠義是不是無辜的,是不是真的和馬小偉他們有牽扯,從何忠義自作多情,幾次三番試圖聯系他的時候,趙浩昌就沒打算讓他活下去?!?/br> 陶然驀地睜大了眼睛:“你是說他把何忠義外窗上的監控記錄匿名寄給過王洪亮!” “雖然不知道何忠義為什么逃過了這一劫,但這確實是合乎趙浩昌邏輯的做法?!辟M渡遠遠地看見駱聞舟披著件衣服,正有些半身不遂地叼著煙走過來,就轉頭沖陶然一點頭,“哥,別的事我也不關心了,先走了?!?/br> 說完,他扶了一下眼鏡,慢條斯理地往外走去,與駱聞舟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駱隊僵硬的站姿,十分彬彬有禮地問候了一句:“看您似乎有點腰肌勞損,上了年紀要注意身體啊?!?/br> 駱聞舟:“……” 他又好氣又好笑,同時莫名覺得今天的費渡似乎比平時開朗了一點——也許是把捂出膿的陳年舊傷重新挖開的緣故,或許痛苦,或許鮮血淋漓,但總有機會重新愈合。 “問你個事,”駱聞舟說,“你猜趙浩昌的全家是不是他殺的?” 費渡萬萬不肯配合著好好聊天,連譏帶諷地回答:“駱隊,坑蒙拐騙、軟硬兼施半天,你沒有詐出趙家人是誰殺的?” 駱聞舟后背疼得厲害,有點站不直,于是毫不客氣地伸手按住費渡的肩膀,拿他當了人形拐杖:“我倒覺得不像,雖然我們家小喬兒說他保留了縱火犯的一條套袖,所以當時肯定在現場,不過我覺得最多是見死不救吧。一般來說,犯罪是有一個升級過程的,新手很少一上來就能有條有理、謀劃得當地殺自己全家?!?/br> 費渡一頓。 駱聞舟一聳肩:“我沒有影射你,我都道過歉了?!?/br> 費渡面無表情地說:“你壓住我頭發了?!?/br> 他說完一偏頭,避開駱聞舟的狗爪子,十分嫌棄地伸手在自己肩頭上彈了幾下,飄然而去。 “駱隊!”一個刑警跑過來,“黃敬廉看見證據就懵了,把王洪亮他們那些事都交代了!” 駱聞舟倏地轉身。 “還有陳媛案,黃敬廉說,起因是當時他收到了一個包裹,打開以后,發現里面是一卷拍下了他們整個交易過程的視頻,他們認定了有內鬼,立刻開始查,一查就查到了陳媛身上藏的攝像頭,才把她……” 駱聞舟愣了愣。 也許是趙浩昌的攝像頭裝得太隱蔽了,黃敬廉他們竟然把它漏了過去,也許是黃敬廉跟本沒想到偷拍他們的人會用固定攝像頭等著他們查,所以第一反應就是排查內鬼,無辜的女孩陰差陽錯地成了何忠義的替死鬼。 而那不懂看人臉色的莽撞少年也終于沒能逃過來自沼澤的注視。 “接著審吧,”駱聞舟艱難地伸了個懶腰,“看看到底是誰在二十號晚上給何忠義發了那條短信?!?/br> “是!” 匯報的刑警轉身跑了。 駱聞舟在原地站了一會,沉思片刻,忽然覺得身邊似乎有股味道,淡淡的,一絲一縷繚過鼻尖,旋即往更深的地方鉆去,是到了悠長尾調的男用木香,聞久了,叫人胸口有點癢。 駱聞舟四下找了找,最后抬起自己的手指,輕輕地聞了一下,發現居然是從費渡身上沾來的。 “嘖,”駱聞舟掃興地捻了捻手指,一找到出處,他也不癢了,也不覺得好聞了,“瞎噴什么,浪費老子荷爾蒙?!?/br> 卷二 第33章 朗讀 經過了一個周末的發酵,天幕上空的跳樓未遂事件在周一清早爆炸一般地沸反盈天起來,費渡還沒走出停車場,已經遭到了兩撥圍追堵截,他這才發現,自己搖身一變,居然成了個網紅。 費總端著半杯已經涼了的“倫敦霧”,在自己辦公室里琢磨了一會,感覺錢不能白花,人也不能白紅,于是招手叫來了秘書,囑咐她借題發揮,找市場營銷部的人以公司的名義做一份關于企業社會責任感的特別企劃。 秘書拿著筆記本噼里啪啦地記下了他的突發奇想,臨走,她欲言又止好半天,眼圈都紅了,才小心翼翼地問出口:“費總,你在天幕上說的都是真的嗎?” “嗯?”費渡隨手翻著自己的日程表,聞聲一抬頭,露出一個攙著揶揄、拌著縱容的笑容,“當然不是,有自殺干預的專家在后面提示臺詞的,那種場合不會讓我自己隨便發揮的——你怎么什么都當真,也太可愛了吧?!?/br> 秘書眼圈的紅暈立刻平鋪到了臉上,啐了一聲,轉身就走。 “哎,等等,”費渡笑瞇瞇地叫住她,“今天公司有沒有需要我出賣色相的飯局?” 一腔母愛被浪費的秘書小姐翻了個白眼:“沒有,咱們暫時用不著這項寶貴的無形資產?!?/br> “那就好,”費渡立刻把披在身上的西裝外套一扒,筆記本一合,“那我出去一趟,有事打電話?!?/br> 半個小時后,費渡已經從醫院接出了何母,一起趕往市局。 王秀娟畢竟身患重病,年紀也不小了,經歷了這么一場大悲大慟,她被留在醫院觀察了一個周末,才勉強出院,要去接回何忠義的遺體。 一個異鄉少年的死亡就這樣勾連出了一起震驚全國的腐敗販毒大案,燕城市局不得不和紀委成立了聯合工作組,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 相比而言,何忠義被殺一案反而沒那么多人關注了。只有駱聞舟陶然和郎喬等幾個一開始就接手案子的人負責后續的收尾工作。 何忠義尸體的儀容已經整理好了,看起來反而不像他剛在路邊被發現時那么駭人,臉上蒙著化妝師牽強附會出的安詳。 趙玉龍、何忠義生前的幾個同事都自發地過來幫忙,馬小偉也在肖海洋和另一個民警的監督下露了面。 張東來不知是迫于壓力還是怎樣,中途一身嚴肅地亮了相,遠遠看見費渡攙扶的王秀娟,他老大不自在地晃了晃腦袋,同手同腳地走過去,生硬地沖王秀娟一點頭,開口說:“阿姨,你兒子真不是我害死的?!?/br> 他人高馬大,王秀娟有些畏懼地往后退了半步。 張東來又搜腸刮肚地想了想:“不過我倒確實打過他……” 費渡涼颼颼地刮了他一眼,張東來尷尬地蹭了蹭鼻子,閉了嘴不敢多說,沖著何母做了個請的手勢。 何母王秀娟非常瘦小,費渡每次和她說話,都要稍微彎著點腰,顯得分外溫柔,他用一個眼神打發了張東來,附在何母耳邊說:“要是您實在不行,剩下的手續,我可以替您辦?!?/br> 王秀娟艱難地搖搖頭,隨后,她掙開費渡的手,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頭問:“我家忠義犯過錯誤嗎?他有沒有干過什么壞事?” 費渡垂下眼睫注視著她,好一會,他輕而堅定地說:“沒有,阿姨?!?/br> 趙浩昌非常狡猾,煽情推卸、偷換概念做得爐火純青,聽完他的陳述,只讓人覺得整個社會都是個大泥坑,只有他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受盡迫害地盛開。 只有靠郎喬他們在場外扒拉蛛絲馬跡,再加上駱聞舟的連坑再詐,才能從他嘴里套出一點真話,拼湊出一個破破爛爛的來龍去脈。 何忠義帶著希望和壓力,從偏遠的小山村來到喧囂的燕城,他看見滿目的車水馬龍與紅男綠女,和他同齡的少年少女們青春洋溢地出入校園,走在大街上,個個都可以直接走進街拍鏡頭。 而他初來乍到,無親無故,只能住最破的房子,每天踩著泥濘,伴隨著下水道的氣味往返于工作和租屋之間,身邊除了暮氣沉沉的中年人,就是一幫不學好的混小子,沾黃聚賭涉毒,什么樣的混賬都有。 他卻每天掰著手指計算本子上的賬目,省吃儉用,一分鐘也舍不得浪費,總想多干一點,能早點還清欠人家的錢,給病病歪歪的母親治病,偶爾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在這個城市立足。 他從小崇拜著一個人,雖然嚴格遵守著和對方的約定,從不把他的存在告訴任何人,卻還是忍不住想朝他接近一點。豐年大哥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何忠義思前想后,覺得可能還是自己太窮的緣故,這偌大一個燕城,日日奔波,誰容易呢?當然不想要一個三天兩頭來打秋風的窮親戚。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和那個人保持著基本的聯絡,偶爾問候,然后拼命攢錢。 問候是必須的,即使別人不愛搭理他——因為借了人家的錢,沒有就此斷了聯系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