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他話音沒落,費渡已經抬腳走在了張婷前面,哄小孩似的沖她招招手,輕聲說:“不怕,我陪著你?!?/br> 他這鞍前馬后照顧別人meimei的德行,活像他才是那個“妹夫”,駱聞舟對這種資產階級沒事就跟女孩撩閑的腐朽生活很看不慣,想要冷笑,又怕再刺激張婷,只得作罷。 費渡陪著張婷進了市局,做筆錄的期間,他端著個紙杯坐在外面等。 片刻后,駱聞舟溜達過來,坐在他旁邊:“你們這些人,一言不和,動輒找律師,讓我們很被動啊?!?/br> “律師可不是我提議找來的,”費渡說,就在駱聞舟詫異他居然用人話辯解了一句時,他很快又補了一句不那么像人話的,“要是張東來真殺了人,我想撈他也用不著找這種沒用的律師,我會另外送給你們一個兇手?!?/br> 費渡和陶然說話的時候,永遠健康守法積極向上,跟他說話的時候,永遠混蛋陰郁無法無天,反正哪邊都不太像真的,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嘴炮,什么時候說實話。 “相信金錢萬能,”駱聞舟神色冷峻,聲音卻懶洋洋的,用介于玩笑和正經之間的態度說,“你這個同志的論調很危險?!?/br> “不萬能,那只是因為你錢不夠多,”費渡神色不變,話音一轉,“陶然呢?” “承蒙費總給我們指路,”駱聞舟說,“就是指路的方式有待商榷,無法作為呈堂證供,我只好把他派出去找能用的證據,不然你們拉來的律師等會逼我們放人,我們是放還是不放?” 他這段話語焉不詳,活像在對暗號,倘若隔墻有耳,大概也得聽得云里霧里的,費渡卻知道他在說那煙頭的事——煙頭雖然被他及時撿回來,終歸卻是來歷不明的東西,即使駱聞舟愿意信任他,合議庭也不會,警方只好順著這條線索去找其他的痕跡。 “就算我不碰,你們也來不及拿回來,到時候連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死者都確定不了,”費渡一聳肩,“有個人跟我說過,‘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會留下痕跡’,不過能不能拿到,就靠雙方的運氣了,你們這次運氣還好嗎?” 駱聞舟倏地一愣,臉上的試探、戲謔與隱約的針鋒相對立刻蕩然無存,有一瞬間,他嘴角甚至有些緊繃。 駱聞舟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煙,想起了什么,又放了回去。 兩個人之間頓時沉寂下來,誰也沒看誰,只是隔著大約一米的距離并排坐著,像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門窗都是鎖好的,所有房間都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當時那年代里最先進的安全系統完全沒有被觸動?!瘪樎勚弁蝗婚_口說,他聲音很低,語速卻很快,好像這些話已經背誦過好多遍,能像順口溜一樣一個標點符號不錯地說出來。 “她當時化了妝,換了衣服,甚至放了音樂,現場有某種儀式感。身邊的書桌上有擺放好的遺書,經鑒定,筆跡確實屬于死者本人,寫下那封信的人有明顯的抑郁傾向,這與她日常服用的抗抑郁藥物情況也相符。死者本人是成年人,本身并無重大傷病等導致其機體不能自主的情況,體內沒有檢查出足以致人昏迷的藥物,身上也沒有任何抵抗傷——這是我們當時收集到的全部證據,你是報案人,你比我們更早接觸現場,除非你想告訴我,你當時隱瞞了什么證據,否則這就是毫無疑問的自殺?!?/br> 費渡沒吭聲,他的坐姿看起來十分放松——兩條腿交疊,上身微微前傾,一只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拎著個已經不再冒熱氣的紙杯,修長的手指在杯口上以某種節奏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好像空氣里彌漫著某段別人聽不見的樂曲。 “我當時對你說,‘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會留下痕跡,只要它是真實的,沒有痕跡支持你的想法,你再怎么相信,那也是在臆想中鉆牛角尖’,費渡,你可能有某種直覺,但我們是不可能靠直覺辦事的,我的直覺還每天告訴我自己能中五百萬呢?!瘪樎勚鄣哪抗庠谫M渡的手指上停了一下,接著,他用近乎冷酷的客觀語氣說,“而且你知道嗎,國外一直有種理論,說一個人如果想自殺,她可能會突然用某種方法對親人表白——她的表白,你當時也聽見了?!?/br> 費渡的手指倏地凝固在半空中。 駱聞舟伸長胳膊,從他手上抽出紙杯,放在一邊:“你要是想跟我聊那件案子,我至今仍然堅持自己的判斷——不過不管是誰的判斷,那都不重要了,人死七年,蓋棺定論,相關證據已經湮滅,我說句不好聽的,她重新投胎都已經上小學了?;钊丝梢阅钅畈煌?,那是情感寄托,但執迷不悟,那就沒有意義了?!?/br> 費渡保持著原來的坐姿,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成了一座雕像。 這時,張婷和律師并肩走了出來,費渡的目光這才輕輕一動,原地冒出了一縷活氣。 “我不接受你這個結論,駱警官?!辟M渡開了口。 駱聞舟聽了這句話,并不覺得意外,只是聳了聳肩。 費渡一整衣襟,站起來迎著張婷他們,低頭看向駱聞舟,他臉上沒有一點笑意,眼神甚至有些陰沉:“但是你的忠告未必沒有道理?!?/br> 駱聞舟吃了一驚,然而費渡說完這句話就重新扣上他風度翩翩的面具,陪著張婷走了,沒再和他有什么交流。 費渡剛替張婷拉開車門,就看見市局門口停下一輛警方牌照的公車,司機先行下車,朝市局指了指,說了句什么,接著,一個瘦小的中年女人踉踉蹌蹌地從車里鉆了出來,她張著嘴,一臉畏懼與茫然交加。 她手指緊緊地按在車門上,花布的褲子順著她兩條麻桿一樣的細腿上垂下來,瑟瑟地輕輕搖晃。 開車的司機回手帶上車門,半扶半推地帶著女人往燕城市局里走。 女人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著旁邊人的手,哆哆嗦嗦地走了幾步,忽然緩緩蹲下,發出了一聲喘不上氣來似的抽泣,繼而停頓片刻,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來。路過的人無不駐足,有些甚至拿出了手機。 費渡的眉頭輕輕一皺,聽見律師在跟張婷喋喋不休地說:“他們所謂的‘重大嫌疑’根本沒什么證據支持,張小姐,你放心,我留在這里盯著,等到了時間,他們非得放人不可!” “何忠義的母親患有尿毒癥,常年透析,家里只有他一個經濟來源,”郎喬跟在駱聞舟身邊飛快地說,女人的哭聲極具穿透力地在市局里回蕩,郎喬有些于心不忍似的一皺眉,“她這么哭受得了嗎?本來就有病,別一會再出什么事?!?/br> 駱聞舟沒來得及回話。 旁邊另一個刑偵大隊的警察小跑著過來:“老大,花市區分局打了報告,以兇犯涉嫌拋尸,案發現場不祥,分局轄區管理權限為由,要把‘520’案轉給咱們?!?/br> “老大,燕城傳媒在線的電話,想知道咱們已經抓住了嫌疑人的消息是否屬實?!?/br> “駱隊,那個張婷帶來的律師,一直在質疑我們的逮捕程序,咱們羈押張東來證據不足啊,是不是就得放人?” “駱頭兒……” 駱聞舟伸手往下一壓,壓下了眾人的七嘴八舌。 他在何忠義母親隱約的哭聲中接起電話:“陶然,說?!?/br> “聞舟,我拿到了34路的監控?!?/br> 第13章 于連 十二 “何忠義九點十分左右,在‘南平大道東’這一站坐上34路,34路大約二十幾分鐘后到達‘文昌路口’站,何忠義下車,文昌路口附近的監控拍到了他一個背影,幾分鐘以后他走出監控范圍,追蹤不到了?!?/br> 駱聞舟從小在燕城長大,一聽地名就明白大概位置。 “文昌路”位于花市區中央商圈東南方——也就是說,死者離開承光公館之后,非但沒有回家,還往反方向走得更遠了。 “我現在就在文昌路口,”陶然舉著手機,在嘈雜的交通噪音里大聲說,“所以至少九點到九點半之間這段時間里,何忠義不在西區,當時周圍老百姓聽到的吵鬧聲和命案也沒有關系。馬小偉太冤了,王洪亮干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抓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警察殺了人,要找人頂罪呢?!?/br> “駱隊?!边@時,一個刑警跑過來,塞給駱聞舟一堆材料,“法醫那邊的同事們把報告傳過來了,推斷死者何忠義的死亡時間大約在二十日晚上九點到十點之間?!?/br> “九點到十點之間,”駱聞舟接過來翻了翻,沒回答陶然的疑問,“按照這個結論,何忠義下車之后不久遇害的可能性很大?!?/br> 陶然大概是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電話里的雜音小多了:“九點左右,承光公館里的飯局正好結束,張東來從室內出來,第一次被院里的監控拍到臉。當時他在院里逗留了一會,隨后重新回到室內,九點四十五分,院里的監控又拍到了他,他跟一個女孩出來說了會話,然后相攜去了小樹林?!?/br> 駱聞舟嘆了口氣:“我看張少爺這行程安排得實在緊鑼密鼓,應該忙得沒空殺人?!?/br> “如果他沒有雙胞胎,那張東來的嫌疑確實可以洗清了,咱們是不是得放人了?” 駱聞舟不置可否,只問:“你還查到了什么?” “還有一份通訊記錄,”陶然說,“我跟你說,這件事很奇怪——死者在承光公館外圍等人的時候不是打了一通電話嗎?我從他室友那拿到了他的號碼,去查了一下他的通訊記錄。二十號晚上,何忠義曾經幾次與一個沒有登記過的號碼通過話?!?/br> “唔?”駱聞舟一挑眉,“奇怪在哪?我們之前不就推斷死者和兇手應該認識嗎?” 陶然說:“奇怪的不是這幾通電話――那天晚上九點五十左右,何忠義的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短信,來自另一個難以追溯的黑號,內容是‘結賬地點改在金三角空地,五月二十日’——你說這是什么意思?結賬?結什么賬?跟誰結?‘金三角’空地又是什么?我總覺得這個名字有點……” 駱聞舟突然開口打斷他:“先不管這個,文昌路那邊是老城區的核心地段,人很多,九點多也不算晚,你帶幾個兄弟在附近轉著問問,看是不是能有見過他的?!?/br> 陶然一愣,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駱聞舟那邊已經急急忙忙地掛了電話。他忍不住對著自己的手機皺了眉——之前,陶然以為王洪亮只是一只單純的幺蛾子,就想推諉責任和尸位素餐,因此要防著他干出出圈亂紀的事阻撓調查,最好能找個由頭把他捅下來。 而直到這時,陶然才隱約意識到,這件案子里恐怕并不只有政治。 市局刑偵大隊行動非常利索,不到一個小時之后,刑警們全部就位,兵分四路,開始拿著死者何忠義清晰近照到處打聽。 這種工作通常是刑警們的日?;顒又?,不得不做,極其漫長無聊,痛苦程度大約和在路邊發傳單不相上下,他們得把一樣的話跟無數人解釋無數遍,能不能排查出蛛絲馬跡,卻還是都得拼運氣。 因為人眼不是監控攝像,不可能把每一個經過的人都留存。 而這個城市太大了,所有人都在早出晚歸的洪流中周而復始——鄰里之間大多只是點頭之交,公共交通工具上只有一大片低著的頭,人們透過巴掌大的屏幕,可以能圍觀大洋彼岸的鬧劇,窺探南北極上的奇聞,參與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內所有大小熱門事件的討論,每時每秒都忙碌非凡,當然無暇記住一個衣著不合時宜的小小打工仔。 因為他實在太普通、太無趣了,并不值得一顧,也并不值得被短暫地存在誰的記憶里。 不論死生。 這一次,警方的運氣用盡了,陶然他們頭頂太陽,一直把太陽嘰里咕嚕地頂下了山,依然一無所獲。 “副隊,我們那邊都說沒見過?!?/br> “陶副,我們走訪的是西邊那條路,把沿街店鋪里的監控挨個調出來看的,你猜怎么著——沒有?!?/br> “有個老頭說他可能見過,我問他往哪去了,結果他給我指了一處建筑工地?!?/br> 至此,何忠義下車以后去了哪,又在哪里遇害,線索又續不上了。 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人,來到偌大的燕城不到一年,在監控的默片中繞著城市中心走了大半圈,繼而失去蹤跡,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而人死了,尸體竟還不肯歇息,竟又離奇地乾坤大挪移,千里迢迢地回到花市西區――從哪來,回哪去,不影響繁華地段的市容建設。 陶然也無計可施,只好把一幫被烈日烤出油來的刑警們就地解散,簡短地向駱聞舟匯報了失敗的工作進度。 “我這邊估計沒什么進展了,”陶然說,“我看還是得重新回去做受害人分析……你這是在外面嗎?” 駱聞舟好像正在什么人的車上,因為電話里傳來車載收音機的路況播報,主播正在用“窮舉法”描述“全市每一個地方不堵”的晚高峰。 駱聞舟含混地應了一聲,頓了頓,把車載收音機關上了:“或者也可以想辦法走張東來這條線?!?/br> “張東來?”陶然說了一天的話,嗓子眼冒煙,腦子也有點發懵,直眉楞眼地問了一句,“他的嫌疑不是已經基本洗清了嗎?” “張婷說,何忠義曾經攔住她,向她打聽了一個姓‘馮’的神秘人物,如果何忠義當時沒有認錯人,那這個神秘人物很可能和張婷他們有過交集;第二,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何忠義離開承光公館外圍的時候,正好和張東來第一次從會所室內出來、到院里來的時間差不多,當時張東來顯然沒打算離開承光公館,所以他出來除了透氣之外,是為了什么?” 陶然先是一愣,隨后立刻反應過來:“飯局結束有人要先走,他出來送——你的意思是,當時離開的那一批人里,很可能有何忠義要見的人?” “加十分,沒獎金——還有那個可疑的手機,咱們昨天之所以查到張東來頭上,就是因為那個手機。以張東來那小子的尿性,可能都不知道‘賠禮道歉’四個字怎么寫,但如果手機和他沒關系,那到底是送他手機的人冒用了張東來的名義?還是死者在這事上和朋友說了謊?他為什么說這樣的謊?” 駱聞舟一口氣說到這,喘了口氣,又囑咐他說:“這樣,你先下班吧,明天早點來,趁48小時還沒到,再審一遍張東來,我叫郎喬帶個小組去調查何忠義?!?/br> 陶然在他掛電話之前,突然說:“你現在是不是在花市西區?” 正坐在黑車里的駱聞舟一頓,似笑非笑地說:“世界上可是只有我老婆才能查我的崗,陶陶,你確定要問?” “你在調查王洪亮?”陶然沒理會他的胡說八道,壓低了聲音說,“我不想升官發次,不關心張局打算怎么整王洪亮,也不想知道誰是下一任局長,但要是有人做了違法犯罪,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抓他都屬于咱們的職責?!?/br> “你現在的職責是逮住殺何忠義的兇手,”駱聞舟笑了起來,“行吧,熊孩子那么多問題,我告訴你——王洪亮到底有沒有事,現在我還只是懷疑,單憑一個舉報信息就給他扣一頂‘犯罪分子’的帽子,即使他是個‘地中?!参疵馓萋柿?。我先打個前戰,一旦有確實指向他的證據,你們就擎等著加班吧,不會把你們排除在外的?!?/br> 駱聞舟掛斷電話,轉頭看向正襟危坐的黑車司機。 黑車司機不肯跟他報全名,只自稱“小振”,整個人透著一股對全世界兩條腿的動物都不信任的緊繃,他的目光在后視鏡里和駱聞舟撞了一下,又連忙退避開,假裝自己不關心他的電話內容。 駱聞舟說:“這是正在調查的案子,查完以后是可以酌情披露調查細節的,不過現在還沒查完,所以得麻煩你先保密了?!?/br> 小振目光閃了閃:“您說得哪里話,我又聽不懂?!?/br> 駱聞舟透過墨鏡,靜靜地盯著年輕的黑車司:“你上次告訴我,你jiejie是被王洪亮及其販毒團伙害死的,但是我回去查了查,發現你姐曾經因為賣yin被捕,后來死于吸毒過量。陳振,這涉及到一個區的公安負責人與他手下眾多同行,只聽你的一面之詞,我們沒法立案偵查?!?/br> 他道破陳振全名的時候,那年輕人一腳剎車下去,把車停在了路邊。 駱聞舟面不改色:“違章停車,罰款我可不管給你求情?!?/br> 陳振臉色慘白,臉上屈辱與憤怒交織在一起,狠狠地瞪著駱聞舟:“我姐不是那種人?!?/br> 駱聞舟絲毫不為所動,伸手敲了敲車窗,一字一頓地說:“證——據?!?/br> “我姐什么都沒來得及告訴我,”陳振說,“那段時間她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天天都像是在害怕什么,我去問,她就朝我發脾氣,不讓我多管閑事,我……我是偷聽到她和另一個人打電話……” 駱聞舟:“給誰?” 陳振低頭抹了一把眼睛,飛快地搖搖頭。 駱聞舟從旁邊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金三角空地’?” 陳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