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費渡用罰單疊了個小船,開著空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在車載香氛里好整以暇地循環著一首英文歌,循環到第八遍的時候,陶然出來了。 陶然是個不太講究的人,斜挎個舊公文包,一頭亂毛,皮鞋也不知道幾天沒擦過了,下巴上貼著創可貼,臉上還帶著點焦頭爛額的疲憊,著實不是個禍水藍顏的形象,他上前敲了敲費渡的車窗:“您還沒移駕呢?” 費渡把車窗搖下來,循環的《you raise me up》迫不及待地車窗的縫隙中掙脫,“呼啦”一下飛入夜色里,悠揚地散開。 陶然聽了這首歌,臉色卻不知怎么的一變,但還不等他說什么,費渡就若無其事地關上了音響。 “你們拉架的視頻被傳到網上了,我正好看見,”費渡下車來,伸手指了指陶然下巴上的創可貼,“有點擔心你,沒事吧?” 陶然苦笑了一下——處理十起群眾斗毆事件,也不如夾在駱聞舟跟費渡中間心累。 “行了,下回我躲著點那更年期還不行嗎,”費渡接過他的包,“你想開車還是想坐車?” “勞駕,那‘更年期’跟我一屆?!碧杖焕_車門進了駕駛座,“你怎么又換一車?” “你不是嫌我那幾輛車都太鬧騰嗎,”費渡漫不經心地繞到副駕上,“我就又買了一輛,這個又便宜又穩重,以后接你專用?!?/br> 陶然系安全帶的手倏地一頓,隨后他看著費渡,正色說:“我但凡能工資高點、值班少點,早娶上老婆了,現在說不定孩子都會走了?!?/br> “我知道,”費渡手肘撐著一側車窗,偏過頭對他笑,“你看那些追星的小孩,一天到晚花錢花時間付出,人家也沒什么目的,就圖自己開心。我對你好也是這一天最大的享受,你疼我這么多年,就當忍忍我了?!?/br> 陶然:“……” 費渡:“陶然,我請你吃飯吧?!?/br> “看見你我就飽了?!碧杖或v出一只手,在費渡頭上按了一下,“叫誰‘陶然’呢?別跟我這沒大沒小的?!?/br> “我……”費渡一句含情脈脈的話到了嘴邊,隨即卻陡然變了調,“這是什么鬼!” 原來陶然警官作風簡樸,背的挎包大約還是大清國年代生產的,著實年久失修,拉好的拉鏈時常會看心情自己又裂開,費渡沒注意,也沒分清那破包的頭尾,一不小心讓口沖下,一個文件夾從里面漏了出來,幾張照片亂七八糟地落在了他腿上,尸體的臉在黯淡的光線下格外青面獠牙。 費渡當場抽了一口涼氣,要不是綁著安全帶,他險些直接蹦起來,“這拍的是死人嗎?怎么這么難看?” “那是重要資料,別亂動,趕緊給我收拾好?!?/br> 費渡僵硬地直著脖子,堅決不肯低頭和腿上的死人對視:“不、不行,我暈血?!?/br> “沒血?!碧杖恍睦鄣貒@了口氣,“你連鬼見愁駱聞舟都不怕,還怕死人?” 費渡摸索著把散落的照片和資料往文件袋里塞,一只手遮著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果然沒看見血,他這才微微松了口氣,排雷似的捏著一張張散亂的資料,把他們歸位。 這艱巨的任務讓費渡老實了五分鐘,過了一會,他突然問:“他殺嗎?” 陶然應了一聲:“嗯,不過還在調查,案件細節不好泄露?!?/br> 費渡“哦”了一聲,果然就不問了,他把文件夾歸位,重新夾好,低頭借著一點微光研究包上的壞拉鏈,隨口說:“可憐?!?/br> 陶然:“嗯?” “滿懷憧憬地去見什么人,沒想到人家覺得他死了比較好?!辟M渡對著拉鏈頭打量了一會,動手鼓搗起來。 陶然一愣:“怎么說?” “唔,”費渡說,“你們不是單獨拍了死者的外衣,上面的標簽還沒剪?!?/br> “那件衣服已經排查過了,是附近一家小店里賣的,店主和監控都證實,衣服確實是死者自己來買的?!?/br> “我沒說是兇手披上的,殺個人難道還得再搭一件衣服嗎?”費渡笑了起來,“新衣服不剪標就穿出來,很可能衣服價格比較高,超出了他的消費水平,又因為一些場合需要穿,所以想穿一次再退貨,一些不太寬裕的學生剛開始面試的時候會這樣——他是左撇子嗎?” 陶然一頓,他去了一趟何忠義的租屋,飛快地把所有東西的位置回顧了一下:“不是?!?/br> 費渡一聳肩:“左腳上的鞋磨損痕跡明顯——人的優勢手和腳不在一邊的情況當然也有,但是我覺得更大的可能性是,他這雙鞋是借的?!?/br> 可是按照那位校園保安的證詞,何忠義死前見面的人應該是個熟識的男性,多半是同鄉,甚至有可能是親戚——否則不會使用方言。 此時正好到了目的地,陶然把車停好:“你的意思是……死者生前刻意打扮過,那他見的很可能是個女人?” “也不一定,雖然花心思借了衣服和鞋,但打扮偏向于拘謹正式,我看他更像是面試工作,或者見一個對他來說很敬重的人,如果是去見女孩子,那個女孩也應該是經人介紹后初次見面的?!辟M渡把舊公文包的拉鏈打開又重新拉好,輕輕拽了拽,果然沒再散開,他把包遞給陶然,“拉鏈頭松了,給你重新緊了——比如說我如果出來見你,就不會穿三件套,只會額外噴一點香水?!?/br> 費渡的眼睛并非純黑,顏色有一點淺,在暗處尤其流光溢彩,他直勾勾地盯著什么人的時候,眼睛總好像有話要說,叫人不由自主地沉在里面。 可惜,陶副隊瞎。 他只是很認真地順著費渡的話考慮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那你覺得殺死一個人以后,在他額頭上貼紙條,又會是什么意思呢?” 費渡索然無味地抽回目光:“哦,可能是防止詐尸?!?/br> 陶然:“……” “也可能是殺完人后悔了,下意識地模仿別人表達對死者尊重和悲傷的動作?!?/br> 陶然想了想,追問:“如果不是蓋住整張臉呢?比如只是一張小紙條,粘在死者頭發上,只蓋住他額頭到眼睛之間那一小塊?!?/br> “額頭?長輩教訓小孩,強勢的人欺負弱勢的人,懲罰寵物……都會擊打額頭——還有可能代表一張標簽,商場賣的東西才貼,紙條上寫了什么?” “錢?!?/br> 費渡挑了一下眉,他的長眉幾乎要斜斜沒入鬢角,看上去有種冷峻的俊美。 “怎么?” “不知道,一個字太少了,過度解讀容易誤導?!辟M渡一笑,“陶然,到你家了?!?/br> 陶然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和他討論的太多了,他推開車門正想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頭問:“你吃飯了嗎,上去等會,我給你下碗餛飩?!?/br> 費渡明顯一愣,目光有一瞬間滑開了:“你邀請我去你家?不怕進展太快了?” 他雖然把話說得很曖昧,人卻坐在車里沒動。 “不想來就說不想來,反正你也不差這一口?!碧杖晃兆≤囬T,微微彎下腰,“手伸出來?!?/br> 費渡莫名其妙地伸出手,陶然掏出一把東西塞進他手心:“你想投入一片大海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換好衣服,自己下去游兩圈,而不是死抱著個救生圈在旁邊泡腳——你并不想掰彎我,別再胡鬧了,哥回家了,你回去開車慢點?!?/br> 費渡沉默地看著他走進有些老舊的筒子樓,低頭看了看陶然給他的東西。那是他早晨送花時候夾的卡片,香水味還沒散凈,還有一把奶糖。 奶糖是個挺古老的牌子,好幾年沒在市面上見過了,費渡一直以為廠家倒閉了,不知道陶然從哪找來的…… 也可能是以前吃剩的過期糖,反正散裝看不見生產日期。 費渡剝開一顆吃了——舊時的便宜貨,口感很糙,黏牙,好在夠甜。 他打開音響,把陶然聽了直皺眉的那首歌重新拎出來無限循環,安靜地坐了一會。 直到將一把糖都吃完,他才起身換到駕駛座,剛一動,他發現車上還落了張照片。 那是一張很小的證件照,掉到了座椅縫隙,收拾的時候沒看見。 費渡打開內置車燈,拿起那張屬于死者的證件照片。不同于方才青面獠牙的尸體,這一次,他看清了死者的長相。 費渡盯著照片上那年輕人額角的月牙疤,緩緩地皺起眉。 第6章 于連 五 第二天一大早,駱聞舟先回市局,跟張局聊了一會,這才跟陶然往花市區分局趕,剛停好車,先到的郎喬就迎了出來。 郎喬遞過兩杯咖啡,小聲說:“你們怎么才到,他們拘了馬小偉,認定他有重大作案嫌疑,人是今天一大早直接塞警車里逮回來的,后面網媒的車跟了一路,剛被驅散?!?/br> 陶然一聽就急了:“什么!” 駱聞舟伸手按住他肩膀:“是按著程序拘的?” 郎喬嘆了口氣,幾不可聞地說:“駱隊,王洪亮那老東西盯著呢,不可能出這種紕漏的?!?/br> 駱聞舟沉聲問:“證據是什么?” “是手機?!崩蓡田w快地說,“這事特別蹊蹺,死者何忠義的手機在他室友馬小偉那——官方說法是,昨天晚上,分局這邊的負責本案的警察接到舉報,說看見馬小偉拿著一個新手機,看起來像死者何忠義丟的那個,分局這邊立刻出警傳訊馬小偉,找到了那個手機,還在上面檢查到了馬小偉和死者的指紋?!?/br> 駱聞舟一皺眉。 陶然刨根問底:“是誰舉報的?舉報人怎么看出馬小偉拿的是何忠義的手機?” “據說那部手機是剛出的新款,而且是個很貴的牌子,他們這邊用的人很少,何忠義那個好像是什么親戚送的,剛拿回來的時候,大家都看過,印象很深?!?/br> “是誰舉報的,因為什么舉報的,這都不重要,就算王洪亮他們是闖進去強行搜出來的,事后也能編出個莫須有的舉報人,”駱聞舟一擺手,“關鍵是那個手機,拿了受害人的手機,也并不意味著馬小偉就是兇手,這個作為證據不嚴謹——馬小偉是不是還說了什么不該說的?有沒有人刑訊逼供?” “你猜對了,”郎喬做賊似的往四下一瞄,看見周圍沒人,才接著說,“刑訊逼供應該不至于,那小崽子為了早早出來打工,謊報年齡,我昨天晚上找人查了一下,他身份證是改過的,現在才剛過十六,估計讓人一嚇唬就什么都說了。人家問他手機哪來的,他支吾一會之后說是撿的?!?/br> “還是在案發現場撿的,”駱聞舟搖搖頭,“再問他什么時候撿的?他是不是還說,是九點一刻前后,聽見爭吵聲下樓查看的時候撿的?” 郎喬一攤手。 在有其他證人旁證時間地點的情況下,說自己在案發時跑到案發地點“撿”了個手機。 兇手是誰? 我沒看見。 駱聞舟無言以對,伸手在自己下巴上重重地抹了一把:“我好多年沒見過這么坦誠的‘兇手’了?!?/br> 郎喬還沒來得及回話,就看見王洪亮意氣風發地朝他們走了過來:“我昨天去開了個區域安保會,就缺席了一會,怎么,剛一回來就聽底下人說嫌疑人已經抓住啦?市局來的小領導們就是敬業,瞧這效率!” 駱聞舟原本微沉的臉色硬生生地回暖,回了他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王大哥假客氣,心里指不定怎么嫌棄我們要來搶功勞呢?!?/br> 王洪亮笑起來見牙不見眼,兩顆大門牙巍峨地自嘴唇兩邊撅出來:“都是為人民服務,什么功勞不功勞的?” 然而他表功的話音沒落,郎喬就突兀地插了句嘴:“王局,這案子證據鏈還沒全吧?兇器沒找著,馬小偉也沒承認是他干的,里頭還有好多疑點,您看看后續是不是還有什么工作需要我們幫忙的?” 郎喬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眼燈”,經過市局的法醫科專家曾廣陵主任親自鑒定,說她那雙眼睛比電視劇里的“小燕子”還大,為防眼周長皺紋,郎喬輕易不肯笑,特殊場合非笑不可,也多半是僵著眼角只動嘴,久而久之,練就了一身皮笑rou不笑的功夫,雖然本質是個二貨,但看起來特別高貴冷艷。 平時審犯人、唱黑臉等等兇神惡煞的角色,她都能一肩挑,毫不做作。 郎喬嘴里說是“幫忙”,語氣卻沖得好似要噴人一臉,同時,她用瘆人的大眼睛冷冷地瞪著王洪亮,生生把王局“為人民服務”的大門牙瞪得偃旗息鼓,龜縮回嘴里。 王洪亮臉色一變:“小郎,你這是什么意思?” “哎,小喬兒,怎么那么不會說話呢?”駱聞舟伸手一攔,把郎喬擋在身后,不輕不重地呵斥她了一句,隨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王洪亮,遞上個虛情假意的微笑,“王局,之前我們也沒幫上什么忙,后續工作還有什么用得著的,您盡管吩咐?!?/br> 王洪亮對他頗有顧忌,不好撕破臉,當即假裝聽不懂好賴話,哼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郎喬叉著腰瞥著王洪亮的背影:“我聽說那老東西的舉報信都攢了一鞋盒了,他怎么還這么拽?!?/br> 駱聞舟叼起一根煙,瞥了她一眼:“萬一這次沒能把他擼下去,你不怕他將來爬到你頭上,給你小鞋穿?” “哈!”郎喬白眼一翻,“大不了不干了,以后靠臉吃飯?!?/br> “一個大姑娘,別這么不要臉?!瘪樎勚勰樕系男θ菀豢v而逝,又說,“那個馬小偉,要不然是兇手,要不然就是缺心眼。我個人傾向于后者,因為如果是我殺了人,事后肯定會想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辭,哪怕說自己‘在家看電視什么都沒聽見’,也比給警察講鬼故事強?,F場到目前為止,沒有檢查出兇手的一點痕跡,這個人膽大心細、冷靜殘忍,有明顯的反偵察意識,我不相信他能這么智障?!?/br> “我也覺得不是?!碧杖蝗詢烧Z把頭天晚上費渡在車上說的話復述了一遍,“這么看來,還是應該從何忠義的私人關系查起,比如那部手機到底是誰送的,我覺得或許可以問問那個借他鞋的人?!?/br> 駱聞舟聽了,“唔”了一聲,遲疑著說:“你是說他的鞋是借的?這看法倒是挺……” 陶然:“這不是我的看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