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費渡靠在副駕上閉目養神,手機里的應用軟件公放著一段有聲書,清澈的男聲語速均勻地念著:“……于連回答說:‘我有一些暗藏的敵人?!?/br> 代駕是個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很有些憤世嫉俗,認為費渡不是花天酒地的富二代,就是整過容的十八線小明星,忽然聽了這一耳朵,不由得有些訝異地掃了他一眼。 這時,對面來了一輛開了遠光的車,險些晃瞎代駕的眼,他暗罵一聲“有病”,下意識地把方向盤往旁邊一打,開著“探照燈”的車風馳電掣地和他擦肩而過。 代駕眼前還有點花,沒看清那是輛什么車,不能在“有錢了不起啊”和“沒素質的窮逼就不要開車了”之間挑出個合適的腹誹,感覺頗為遺憾。然后他聽見“咚”一聲,偏頭一看,原來是他那雇主虛握在手里的手機滑落了。 音頻還在繼續:“……‘一條路并不因為它路邊長滿荊棘而喪失其美麗,旅行者照舊向前進,讓那些討厭的荊棘留在那兒枯死吧’……” 費渡睡得人事不知,敢情他是在用這個催眠。 代駕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嘖,果然還是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草包。 年輕的代駕一邊在深夜里胡思亂想,一邊順著筆直的南平大道穩穩當當地行駛出去,而方才那輛晃得他睜不開眼的車則在他們走遠之后關上了大燈,悄無聲息地一轉彎,輕車熟路地拐進了寂靜的西區。 接近凌晨一點,跳了半宿的路燈徹底壽終正寢,一只巡視領地的野貓跳上墻頭。 突然,它“嗷”一嗓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虛弱的月光打在地上,照亮了一個人的臉,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張充血腫脹的臉幾乎分辨不出原來的模樣,只能看出額角有一塊半月形的小傷疤,額頭上蓋著一塊被撕扯得十分不規則的白紙,好像鎮尸的鬼畫符。 人已經死透了。 炸著毛的野貓嚇得喵失前爪,一不留神從矮墻上滑了下來,它就地打了個滾,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于連回答說:‘我有一些暗藏的敵人?!?/br> “……‘一條路并不因為它路邊長滿荊棘而喪失其美麗,旅行者照舊向前進,讓那些討厭的荊棘留在那兒枯死吧’……” 都來自《紅與黑》 卷一 第2章 于連 一 燕城市公安總局,清晨八點整。 各科室工作人員已經開始陸續到崗,行政辦公室的后勤人員小孫打了個哈欠,扛著新的桶裝水往老局長辦公室送,一推門才發現他們張局已經沏好了第一杯茶,正神色凝重地打一通電話。 他們老局長已經年過五旬,十分清瘦,是個脾氣火爆的老古董——他老人家上哪去都要自帶茶水,平時使一臺充一次電能待機半個月的非智能手機,日常上班絕不穿便裝,一年四季幾套制服來回倒換,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紋路,好似二郎神的第三只眼,那都是他老人家日積月累的“看誰都不順眼”,笑一次堪比鐵樹開花。 辦公室里老舊的座機電話有點漏音,小孫半跪在地上撕桶裝水的包裝,聽見電話那頭有個人聒噪地說:“領導,我知道這個事現在出在我轄區里,確實是我工作失職,但……” 小孫覷著張局那兩條難舍難分的眉,心說:又出什么事了? 燕城正在承辦一場非常重要的國際會議,現在世界各國的領導人和記者都在,不少企業學校都放了假,全市私家車一律單雙號限行,所有安保部門都在高度緊張。 小孫看見老局長從脖子往上開始電閃雷鳴,刻意壓低了聲音,盡量和緩地說:“南平大道北,離主會場不到三公里,之前開會的時候我就說過,這個月無論如何別出事,最好連路邊的流動攤位都清理走,你直接給我弄出一起命案,老王,‘超額’完成任務啊?!?/br> “可是領導,那是半夜里……” “加強夜間巡邏的通知,提前一個月就下發到各單位了,你還想要求犯罪分子也保持八小時工作制作息?” “是是,我也不是推卸責任,就是您也知道,花市西區那邊本來就亂,外來人口又多……” 張局耐著性子跟花市區分局的負責人扯了五分鐘的淡,發現那邊非但毫無反省的意思,還“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找借口。他出離憤怒了,毫無預兆地發了火,厚積薄發地一嗓子吼了出來:“我知道個屁!西區不是你的轄區?不是你的地盤?你現在跟我說亂,早他媽干什么去了!” 小孫和電話那頭的分局長都被他這平地一聲吼震得噤若寒蟬。 張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消火,不小心澄了茶根,“呸”一下把茶葉噴回杯底。 接著,他伸出“一陽指”,在積灰的鍵盤上戳出了“扼喉”倆字,內網系統中鋪天蓋地的新聞截圖刷了一屏幕。 今天凌晨,花市西區的小巷里發現了一具死相猙獰的男尸,最早被人當成本地一樁獵奇的花邊新聞發到了網上,不過網上比這危言聳聽的事多了去了,剛開始沒激起什么水花??墒腔ㄊ袇^分局的領導唯恐敏感時期出事,辦了件蠢事——想悄悄把這件事按下去,先是刪貼,之后又欲蓋彌彰地說是發現了一具死因不明的流浪漢尸體。 沒想到最早發現尸體的幾個小混混手欠,拍下了清晰的現場照片,用非常嘩眾取寵的方式傳播了出來,搭配分局之前種種諱莫如深的態度,讓坐著公交地鐵趕早高峰的市民們展開了豐富的聯想,把這點屁事發酵得滿城風雨,連市政都專門打來電話詢問。 張局戴上老花鏡,點開了一個被刪除之前點擊量最高的帖子,名為“市區疑似出現搶劫扼喉團伙”,顯然這個說法非常膾炙人口,并且有圖有真相,剛打開,一張毫無馬賽克的尸體照片就極富沖擊力地攤在了屏幕上。 張局:“……” 他感覺自己剛才吼早了,然而年事已高,再高的調門他也上不去了,只好恢復正常音量:“我感覺你在咱們系統是屈才了,應該讓你去廣告公司上班,這宣傳效果,絕了?!?/br> “都是那幫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兔崽子,對著死人合影拍照片,您說缺不缺德?領導,您放心,那幾個人我都拘起來了,照片和帖子也正在刪,絕對能控制??!” 張局靠在椅背上,不住地揉著眉心:“現在最重要的是抓緊時間破案,有兇手拿兇手,有犯人逮犯人,刪貼……你是網管???這件事必須盡快處理,管住你手下人的嘴。一會我從市局這邊調幾個人過去給你們當技術指導,王洪亮,一個禮拜之內,你要是不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交待,自己打報告滾蛋!” 張局噴了分局長一臉,扣下電話,小孫連忙把空桶放在一邊,舉起自己隨身的小本,預感老局長可能有話要說。 果然,張局沖他比了個手勢:“去叫刑偵大隊的人過來?!?/br> 小孫抬起頭:“張局,都叫過來嗎?” 張局沉吟了片刻,目光落在面前的液晶屏幕上——照片上的尸體面部已經呈現出丑陋的腫脹,五官扭曲,但依然能看出那是一張屬于年輕人的臉,他張著嘴,仿佛有些驚愕,茫然地對著鏡頭。 “找駱聞舟,讓他帶人親自跑一趟?!睆埦终f,“案情未必很復雜,告訴他等這月過去,我就處理了王洪亮那老東西,他知道怎么辦?!?/br> 小孫:“……” 張局的目光越過老花鏡片,疑惑地朝他看過來。 “張、張局,”小孫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駱隊……他那個,還沒來呢?!?/br> 駱聞舟是個天天踩點上班的大爺,只要不值班,規定八點半到崗,八點二十九分他都絕不會出現在工位上。 這天還趕上他車限號,駱聞舟不想擠公交,干脆從他們家地下室刨出了一輛能進博物館的大“二八”,自己動手大修了一番,晃晃悠悠地騎上了路。 他面貌十分英俊,幾乎俊出了青春氣,但神態與氣質上卻又能看得出是個成熟男人,他塞著耳機,挽著襯衫袖子,合身的休閑襯衫下露出若隱若現的肌rou線條,有一雙騎著舊式的橫梁大“二八”也能伸腳就撐住地的大長腿。左車把上掛著一打煎餅,右車把上墜著六七杯豆漿,駱聞舟雙手放松地搭在嚴重超載的車把上,準時踩點駛進市局大門。 一進門,駱聞舟就看見門衛正攔著一個送花小妹。 “不讓進——為什么不讓進?姑娘,這是公安局,不是花果山,好吧?郵件統一放門口收發室安檢登記?!?/br> “鮮花怎么能放收發室?那不就蔫了嗎?”送花姑娘一回頭看見駱聞舟,伸手一指,“不讓我進,那送外賣的怎么就讓進?” 門衛:“……” 駱聞舟一抬頭,沖送花女孩笑出了一口sao氣的白牙:“因為送外賣的英俊瀟灑,玉樹臨風?!?/br> 門衛對市局的形象充滿憂愁:“……駱隊早?!?/br> “早,吃了嗎?沒吃自己拿?!瘪樎勚蹎文_著地支著車,“美女,花給誰的?我給你帶進去?!?/br> 送花的小姑娘被他弄得十分不好意思,慌慌張張地去翻小卡片:“哦……給刑偵大隊,一個叫、叫陶然的先生?!?/br> 八點半整,駱聞舟準時走進辦公室,把鮮花扔在了陶然桌上:“你這個……” 他剛說到這,張局就氣急敗壞地派人來逮他了,駱聞舟只好先把后文憋了回去,伸手在陶然桌上重重一按:“等我回來的?!?/br> 整個刑偵大隊都驚了,一齊呆若木雞地盯著陶警官面前那束氣質清新的鮮花,仿佛花梗下埋了個定時炸彈。 女警郎喬從抽屜里摸出了放大鏡和一次性手套,小心翼翼地從隔壁辦公桌探過身來,對著花束觀察了一圈,然后拎出了一張牛皮紙的香水卡片。 這位勇敢的大姑娘在眾人注視下,面色嚴峻地打開卡片,只見上面用非常板正的楷書寫著:“風大得很,我手腳皆冷透了,我的心卻很暖和。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原因,心里總柔軟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難過?!薄咀ⅰ?/br> “落款是‘費’,”郎喬說,“費什么?” 陶然一把搶了回去:“別鬧,給我?!?/br> “鬧了半天是女朋友送的,我還以為駱老大要跟你當眾表白呢?!?/br> 周圍一幫同事紛紛撫胸,異口不同聲的“嚇死我了”此起彼伏,接著,廣大光棍們光速恢復了戰斗力,上前瓜分了駱聞舟帶來的早飯,同時盡職盡責地扛起了聲討“異端分子”的大旗。 “陶副,什么時候脫團的,打報告了嗎?組織同意了嗎?” “陶陶這個人,不局氣,不夠意思?!?/br> “陶副隊,我這月工資還剩三十七塊六,沒錢買狗糧了,反正你得看著辦?!?/br> “去去去,”陶然把卡片收好,又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把花藏了起來,“哪來的女朋友?別瞎搗亂?!?/br> 眾人一聽,這么大的一束罪證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此人居然還想蒙混過關,頓時炸鍋似的一哄而上,打算對陶副隊發出圍追堵截。 這時,方才匆匆離開的駱聞舟重新推門進來,伸手拍了一下門框:“花市區出了一起命案,來倆人跟我過去一趟,速度?!?/br> 作者有話要說: 注:“風大得很,我手腳皆冷透了,我的心卻很暖和。但我不明白為什么原因,心里總柔軟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于難過?!薄驈奈摹断嫘袝啞?/br> 第3章 于連 二 南平大道附近,是早高峰的重災區,擁堵時段為早六點半至晚十點。 往東區中央商圈去的高級白領跟滿街亂竄的小電驢子們往往狹路相逢,倘若再來個慢吞吞的大公交橫插一杠,就能制造一起“一個都跑不了”的世紀相逢。 西區的路況尤其錯綜復雜,道路寬得寬、窄得窄,犬牙交錯。當地居民私搭亂建蔚然成風,人造死胡同隨處可見,誤入其中的機動車像被蛛網粘住的小蟲——得掙著命地左突右奔,才能重見天日。 駱聞舟把頭探出車窗外,讓警笛響了一聲,喊了一嗓子:“帥哥,我們執行公務,過不去了,勞駕您把門口那寶馬挪挪成嗎?” 旁邊小平房院里應聲走出個老頭,癟著嘴看了他一眼,顫顫巍巍地老年代步車往院里推。 老年代步車左邊貼著“接孫子專用”,右邊貼著“越催越慢我牛逼”,走著走著,還“汪”地叫了一聲,駱聞舟詫異地抬了抬鼻梁上的墨鏡,低頭一看,原來是代步車后面躥出了一條大黃狗。 大黃狗溜達到警車旁邊,和他對視了一眼,公然對著車轱轆抬起了后腿。 駱聞舟沖它吹了一聲口哨,慈祥地說:“尿,小寶貝兒,尿完就把你的小雞雞切下來燴餅吃?!?/br> 這個吃法實在獵奇,大黃狗聞所未聞,當場被駱警官的資深流氓氣息震懾,“嗷嗚”一聲夾著尾巴逃之夭夭。 郎喬拿平板電腦擋住臉:“駱頭兒,你注意到后座上還有個未婚青年婦女嗎——分局那邊把現有資料發過來了?!?/br> “請這位婦女同志挑客觀的信息簡要講講?!瘪樎勚劬従彽匕丫噺尿v開的窄巷里踩了出去,“主觀臆斷部分忽略,王洪亮那孫子就會拍馬屁,花市分局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水貨?!?/br> “哦,死者名叫何忠義,男,十八周歲,外地務工人士,在一家連鎖咖啡廳當送貨員,尸體頸部有溝狀凹痕,死因為窒息……也就是被勒死的,初步推測兇器是軟布條一類的東西。死亡時間大概是昨天晚上八點到十一點之間,具體情況還得等法醫進一步確認——哦,對了,尸體是在死者本人住的群租房后面不遠處發現的,所以第一時間確認了身份?!?/br> 駱聞舟車技極高,幾乎是以毫米級的cao作鉆過險象環生的窄巷,還有暇插嘴問:“關于搶劫扼喉團伙的流言是怎么來的?” “據說是因為死者身上的財物被洗劫一空,手機沒了,錢包也掏空了扔在一邊,不過還說不好是不是兇手拿走的?!崩蓡田w快瀏覽著郵件,“對了,報案人說,有一張紙蓋在了尸體臉上,上面有一小截膠條,正好黏在了死者的頭發上,朝里的那面寫著個‘錢’字?!?/br> 陶然關上導航:“前面右拐就到了?!?/br> “嗯,”駱聞舟敲了敲方向盤,“這案子歸分局管,沒轉市局,知道咱們是來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