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謝晚春點了點頭:“當然?!彼哪抗馐痔孤?,就像是窗外折入的陽光一般的直接明白,令人信服。 王恒之頓了頓,緊接著又道:“那你愛我嗎?” 謝晚春靜了一瞬,仿佛終于明白了王恒之糾結的是什么,她心頭不由得跟著軟了一軟,很快便笑起來。她對著王恒之眨了眨眼睛,頗有幾分俏皮的模樣,柔聲道:“之前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愛你啊,恒之?!彼f話時,語調尤其的柔軟,說到“愛”這個詞的時候,仿佛舌尖沾了蜜一般的,只那一個字也能叫人品出滿心的甜蜜。 王恒之眼睫微微一揚,抬起眼與謝晚春對視著,一雙猶如寒潭一般的黑眸微微融了一些,他點了點頭,開口道:“......那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不想要孩子嗎?”那握著謝晚春的手微微用了點力氣,緊緊的握著,只是語聲仍舊是輕輕的,“晚春,孩子并非是一個人的事情。無論要還是不要,我們兩個人總也要說清楚才好?!?/br> 謝晚春神色一頓,似是想說什么最后又給咽了回去,好一會兒她才道:“現在并不適合要孩子,蕭妃和蕭家私下與齊天樂合謀怕是另有所圖;周國宇文博野心勃勃,西南一地怕是要平生事端;更何況,我自己也不知何時會死......恒之,現在時候不對,孩子的事情我真的沒想好?!?/br> 王恒之沉默片刻,忽而伸手一攬,手臂虛虛的摟著謝晚春,語聲柔和:“我知道你說的都對,可晚春,這些都不是你不要孩子的原因......”倘若是因為時候不對的緣故,謝晚春就算不要孩子必也會先和王恒之說一聲??伤踔林苯舆B說都不說就服藥避孕,只能說她是下意識的不想要孩子,王恒之也正是因此而觸動疑心,懷疑她并非真的愛著自己。 王恒之不疾不徐,低頭垂眸看著謝晚春,墨色的眉睫在夕光的暈染下帶了點微微的金光,顯得尤其清俊。他神色雖是一貫的冷淡但語調已然是十分溫柔,“晚春,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嗎?” 謝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氣,她的指尖已在不知不覺間抓住了王恒之的衣襟,緊緊的抓著,仿佛溺水的人一定要抓著什么才能覺得安心一樣。她靜靜的沉默了很久,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沒辦法,我沒辦法的,恒之......” 她一面說著話,一面眨了眨眼睛看著王恒之,一雙明眸仿佛又波光一閃而過。與此同時,謝晚春整個人都不由自主的靠向王恒之的懷里,仿佛只有在這樣溫暖的懷抱里,她才能敞開心房,正視自己心上的那道傷疤。 王恒之并未說話,只是溫柔的抱著她,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謝晚春閉了閉眼,把眼底的酸澀忍回去,然后又睜開,這才慢慢的把話說下去:“......是我,是我親手把父皇賜下的毒酒端給母后的。恒之,是我害了她,她至死都在詛咒我,恨我入骨.......”她喉中似是哽著什么,令她的聲音都不由自主的跟著顫抖起來,“我很怕,很怕自己會重蹈覆轍——會變成我母后那樣的女人,會落到那樣的下場。我想,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做個好母親的?!?/br> 王恒之低了頭,下顎抵在她柔軟的發頂上,伸出一只手輕輕的拂過她的烏黑猶如鴉羽的長發,指尖穿過絲絲縷縷的烏發,輕輕的撫了撫她的頭頂,低聲道:“沒事的,那不是你的錯,不要記掛在心上?!毕鹊奂纫奄n下毒酒,想來已下定決心,無論謝晚春會不會端過去,先皇后大約都得死。 謝晚春咬著唇,因為太過用力的緣故,下唇蒼白的失去了血色。她極慢極慢的開口道:“先帝他是將毒酒和廢后詔書一起送來的,他讓我替母后選一樣。因為他恨母后辜負了他的真心,故意才用這些羞辱她——要么帶著皇后的尊榮去死,要么被廢后位幽靜一世?!?/br> 謝晚春閉上眼,她仿佛能看見昭明十三年,尚且年少的自己從先帝手里接過那兩樣東西的時候的情形。 那是她此生永不能忘懷的噩夢,那一天的每一點、每一滴,她都記得清清楚楚,歷歷在目,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的折磨著她。 那是昭明十三年的初夏,正午的陽光極熱,窗外的綠枝已然青翠欲滴,一眼望去皆是猶如翡翠一般的碧色,再遠一些還能看到開滿了紅蓮白荷的太液池.......窗外的知了并不知道什么是“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仍舊無知無覺的叫著。 那時候,謝池春和先皇后已然被關在寢殿里將近半年多,她身上還穿著去歲制好、已然有些短小的衣衫:是一件極單薄的綠衣和顏色鮮妍的黃裙,已然盡去珠飾,看上去簡陋至極,令她甚至有些羞于見人。 可那個曾經對她千嬌百寵,視她入掌上明珠的先皇帝卻是無動于衷,他目光冷冷,語調里甚至還帶著一種惡意以及譏諷,猶如一柄鋒利之極的刀,一刀刀剮在心口最軟的地方:“讓你母后選一樣吧,池春——朕、林氏、還有你們姐弟,總也要有個結果才好?!?/br> “倘若她肯認錯并且服下那被毒酒,看在夫妻之情上,朕愿盡去前嫌,讓她已皇后之禮下葬。倘若她依舊不肯認錯,那就讓她把朕給她的皇后之位還回來——只要朕在一日,她和你們姐弟三人,都休想再出此殿門一步?!?/br> 謝池春手里抱著那道廢后詔書還有那一壺毒酒,只覺得手臂都在發抖,重得她連動也動不了。她的眼底甚至干的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只能紅著眼睛看著她曾經視若高山的父皇,一動不動的看著。 先皇帝卻沒有半絲的動搖,他甚至不愿再此地等待片刻,直接把東西留下、把話說完便抬步離開了。 謝池春抱著那兩樣東西就像是抱著兩柄染血的刀刃,她面色不動可心里清楚得很:從頭到尾,她的父皇看似寬容的留下兩條路,可真正能走通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路。 她的父皇是男人、是大熙的皇帝,一言決人生死、一念定人榮華,因此他有著遠比常人更高的自尊心,所以他永遠也無法輕易的寬容亦或是放下,他真正要的東西很簡單,那就是皇后痛悔認錯、服下毒酒;倘若選了廢后詔書,廢后之后怕也躲不過這杯毒酒——否則,皇帝又何必猶豫許久,親自帶了這些東西跑來一趟? 坤元宮里的宮人早已調走了,安靜非常,謝池春獨自走在廊下,一個腳步一點聲響,就像是她心頭的一點一根又一根扎下去的針,密密麻麻的扎下去,疼的近乎麻木。雖是夏日,可那么短短一段路,竟是走得她滿背的冷汗,腿軟的甚至有些發顫。 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抱了回去,獨自在自己的房里想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落西山,窗欞一處被照得鮮紅似血,她才緩緩然的回過神,起身去小廚房,親自給先皇后做了一頓極簡單的晚膳:一碗湯面,上面加了些燙過的青菜和金黃色的煎蛋。連同那一壺先皇帝送來的毒酒一起端了過去。 因著坤元宮里沒有伺候之人,故而許多事都是謝池春來做,不過短短幾日罷了,她的雙掌已然能看見薄薄的繭子。 林氏倒是一貫的在小佛堂里念佛經,她念了一早上加一下午的佛經,堂中香爐里的香灰氣味都還未散去,味道刺鼻。滿堂的浮塵被夕光一照,就像是凌空灑下的金粉一樣,金燦燦的,在半空中徜徉出一條金色的河流來。 林氏擱下手里頭拿著的經書,這才起身坐在木案一邊,懶懶的抬手端了湯碗,不緊不慢吃著謝池春端來的那碗面。 謝池春則坐在木案的另一頭,親眼看著林氏吃面,就像是看著她最后一面。 林氏只吃了一半便有些吃不下了,這才抬眼看了看桌頭的那壺酒。 謝池春慢慢的抬起手,倒了杯酒遞過去。 林氏這才滿意了些,她一面喝著酒,一面拿眼看人,似有幾分醉意,眉心一蹙,語聲跟著輕了下去:“午間的時候,你父皇來過了?”說來也是可笑,林氏一輩子玩弄人心卻還是將愛情看得太重、將人心看得太輕——她總是心存希望,以為自己會是特別的,以為自己和皇帝的愛情是最特別的,以為皇帝為她讓步妥協。 謝池春卻沒辦法把皇帝的決定和話說出口。她就那樣定定的坐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只聽到自己那猶如玉碎一般清脆的聲音慢慢的響了起來,就像是從劍鞘里抽出的寶劍一般冰冷刺骨,見血封喉:“母后常讀佛經,難道不知道有一句話是‘愛欲榮華,不可常保,皆當別離,無可樂者’。你這一生不肯有一點委屈,所有的錯處皆是旁人的,只有你一人最是無辜?!?/br> 她頓了頓,慢慢道,她字字誅心:“可是,如今這樣的日子,真是母后想要的?何苦到了現在,還要苦苦熬著?” 林氏面色一變,目光銳利的看著自己的女兒,一字一句的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謝池春只能強撐著把話說下去:“母后以為是什么意思,那便是什么意思?!?/br> 不過片刻之間,林氏已然明白了謝池春的話中之意,她垂頭看了看手中的那杯酒,面色徹底的變了。忽然,她就像是被燙到了手,動作迅速的丟下手里的酒杯,一雙黑眸緊緊的盯著自己的女兒,唇邊已有刀片一般刻薄的冷笑,眼里一時滿滿的恨色:“好!好!好!這就是我養出來的好女兒,你怕是也嫌棄起了我這個拖你后腿的母后了吧?恨不得甩掉我嫁去西南,恨不得拿我的命去討好你父皇?!我竟是養出了你這么一個沒心沒肺的女兒!” 謝池春垂下眼,雙手絞在一起,一言不發的坐著。她甚至不知道該說什么、能說什么,哪怕她再恨林氏,在她心底最深處仍舊記得當初將她摟在懷里細聲哄著她的母后,總是不忍打破林氏最后的夢和癡念,不忍告訴她這杯酒是皇帝送來的,不忍告訴她要她性命的乃是她此生摯愛之人。 殿內安靜了很久,謝池春只能聽到林氏急促的呼吸聲和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聲。 忽而,林氏的呼吸聲漸漸平息,她緩緩開口道:“你知道我早上念的佛經講了什么嗎?‘提行惡眾生,業感如是。業力甚大,能敵須彌,能深巨海,能障圣道。是故眾生,莫輕小惡,以為無罪。死后有報,纖毫受之’?!绷质侠湫α艘宦?,語聲聽上去甚至有幾分溫柔,可那內容卻是惡毒之極,“死后有報,纖毫受之。池春,我等著看你死,看你的報應?!?/br> 是啊,親手弒母,這又是何等的罪過?又該是何等的報應? 謝池春只覺得眼睛好似被針扎了一般的刺痛,她咬著牙忍住自己的眼淚,徐徐的開口道:“我自然有我的報應,可母后的報應呢......” 還未等謝池春說完話,林氏已然怒火熊熊,她白皙猶如美玉的雙手用力拂過桌案,手背上青筋凸起,直接就把桌頭的湯碗、酒杯、酒壺一起掀翻了,咬著牙擠出一句話來;“你給我滾,馬上滾!” 謝池春聞聲起來,轉身就走了,她眼里已然盈滿了淚水,步履匆匆,甚至不敢再回頭多自己的母后看一眼,就那樣急匆匆的離開了。 如今想來,先皇后林氏大概也就是那個時候,趁著自己最后一點時間留下了什么東西給兒子或是親信,這才在最后引得姐弟相殘。 ............ 謝晚春靠在王恒之的懷里,一面回憶一面慢慢的把當年的那件事情一點一點的說出來。王恒之只能一下又一下的吻著她,細碎的親吻一點一點的落下來,溫暖著她冰涼的肌膚。 王恒之一直耐心的等到她說完,這才吻了吻她的眉心,輕輕的道:“這并不是你的錯?!碧热糁x池春當初不把毒酒端過去,想來廢后賜死的旨意頃刻就會被送去坤元宮,先皇后大約會死得更加可憐。 謝晚春并不愿在此事上多言,沉默片刻方才道:“所以,我一直沒打算要孩子。我說真的,我大概一輩子也做成不了一個好母親的?!?/br> “沒事,”王恒之低下頭,輕輕的吻了吻她的發頂,語聲溫柔至極,“那我們就不要孩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