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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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瀚之在沈朗攙扶下,慢悠悠站起來,拱手作揖:“多謝公子救命之恩,我素來與人為善,如今告老還鄉,確實猜不出是誰要害我性命!還請公子指點?!彪m先前同在京城,但蘇冥中舉時,他已經被皇上架空了職,他還沒得機會見過這位解元。 蘇冥但笑不語,只是那笑委實冰冷得狠。沈瀚竟被一個弱冠少年,弄得滿心發怵。大約也是剛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心有余悸。倒是沈朗,睜大一雙眼睛,定定看看眼前的人,咦了一聲,試探道:“你不是蘇解元么?” 同年舉子,當然好奇過解元是何等人物,是以沈朗先前遠遠見過這位解元兩次。他知蘇冥是秦王的人,又緊接著問:“是秦王救我們的?你們知道是誰要害我父親?” 蘇冥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沈瀚之,冷笑道:“侯爺想知道嗎?” 沈瀚之拱手道:“望公子指點!” 蘇冥確實輕笑一聲,朝旁邊的侍衛吩咐:“把沈侯爺帶走!” 沈瀚之不知這人葫蘆里賣得什么藥,更不知那紈绔王爺是鬧得哪一出,叫道:“你們要干什么?” 蘇冥折身上了一匹手下牽過來的駿馬,頭也不回道:“帶侯爺去看點有趣的事兒?!?/br> 沈瀚之被蒙了眼睛,捂了嘴巴,捆綁后塞在馬車里顛簸了三天,沒人給他食物,只偶爾灌兩口水。迷迷糊糊間也不知被人抬進了什么地方,等到稍稍反應過來,卻因為眼睛被蒙住,仍舊是一片漆黑茫然。只是暖意襲身,幽香繚繞,想必已經不是在路上,而是到了哪個屋子里。 他眼睛看不到,耳朵還聽得清楚。只聽不遠處有人道:“陳太醫是婦科圣手,當年后妃懷孕生子,可都是經您的手!聽聞我母妃差點難纏,要不是你約莫會一尸兩命?!?/br> 這人的聲音沈瀚之認得,正是秦王宋銘。婦科圣手陳太醫,莫不就是太醫院的副院使。太醫院品級雖然不低,但陳太醫專門給后妃看病,他只打過兩次照面,并未有交集。 那位陳太醫道:“這女人生孩子,就是從鬼門關走一遭,哪有不兇險的?!?/br> 宋銘笑著點頭:“這倒也是,聽聞當年李貴妃生太子時,也是險得很,是么?” 陳太醫笑:“我們做大夫的哪敢議論后妃這些事,不過殿下說起,當年還真有這么樁事兒。李貴妃生太子,其實還沒到時候,摔了一跤見了紅,足足早產了一個月。古話說七活八不活,太子就是八個多月生的?!?/br> 宋銘笑道:“原來是這樣!那我三哥的命可真是大?!?/br> 陳太醫道:“可不是么?約莫是真龍天子,有龍氣護身?!?/br> 宋銘笑而不語,過了片刻,才不緊不慢道:“若不是本王快要成親了,也不會專門讓陳太醫上府上一敘,這男女之間的一些事還是得向太醫討教。今兒就麻煩你了?!?/br> 送走了陳太醫,宋銘負手踱進屋子里那掐絲琺瑯屏風后,伸手將沈瀚之眼睛上的布扯掉,見他皺了皺眉,適應了光線之后,抬頭惶恐地看他。粲然一笑:“沈侯爺,委屈您了!” 說完似乎才想起他的嘴還被捂著,又伸手將嘴上的布條扯開。也就在這時,屏風外又走進一個人,正是先前救了他的蘇冥。兩個年歲相仿的男子,一個清朗,一個邪魅,都是再昳麗不過的男子,卻讓沈瀚之莫名覺得瘆人壓抑,又想到剛剛陳太醫說的話,只覺得腦子嗡嗡地受不住。 宋銘難得見這人一副驚惶的模樣,覺得十分有趣,噗嗤笑出聲:“愉生,你看看你把侯爺嚇得?” 愉生?沈瀚之大駭,驚恐地看向那個身長玉立的陌生男子,喃喃道:“你到底是誰?” ☆、96.第一更 蘇冥看著這個曾經在朝堂呼云喚雨的侯爺,如今歪在地上,滿面狼狽,神色倉皇,一雙渾濁的眸子,竟帶了些癡傻之色,哪里還有曾經他熟悉的威嚴和清傲。他冷冷開口道:“你不需知道我是誰?我就問你,剛剛陳太醫的話,你聽清楚了嗎?” 沈瀚之怔了半響,才點頭,卻只翕張了下干涸的嘴唇,并未出聲。 蘇冥哂笑一聲:“李貴妃當年早產了一個月,侯爺還認為太子殿下是您的種么?” 沈瀚之聞言,那雙渾濁的眸子忽然清明了兩分,略略恢復了幾分往常的嚴肅之色:“太子殿下當然是陛下的龍種!” 宋銘吃吃笑道:“侯爺這話說得在理,太子殿下當然是我同父所出的兄長。侯爺有所不知,當年我三哥生下來,隨了我父皇的喘疾,尤其是對桃花過敏,一到春日就患得厲害。頭幾年特別嚴重,春日里都不敢抱去御花園,后來也不知怎么調理的,過了五歲竟然好了。我沒記錯的話,侯爺做三哥的先生,應該是他六歲的時候,約莫是沒見過他患病的樣子?!币娚蝈@愕地看他,他又繼續云淡風輕般道:“這事我們幾個年歲相近的兄弟都知道,不過是時間久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沒提過。我今日也是忽然想起來?!?/br> 蘇冥不似宋銘拐彎抹角地故意作弄人,他看著沈瀚之面色又暗淡茫然下來,冷笑一聲道:“沈侯爺,你到現在是不是還做著太上皇的春秋大夢?你殺妻弒子,為一對在宮中本不受寵的母子保駕護航,只可惜這算盤真真打錯了,到最后不過是被人利用了為他人做嫁衣??峙码x京前還想著太子繼位后,你又會恢復榮光,卻不知是飛鳥盡良弓藏,連命都差點丟掉。事到如今,你猜到那些要取你命的劫匪是誰派的嗎?” 沈瀚之本來聽到陳太醫的話,還沒徹底反應過來,或者說并不接受這樣的現實。直到這現實被人赤|裸裸說出來,就像是當頭一棒,想躲已經避之不及。這沉痛的一棍子,打得他頭暈眼花,昏聵顢頇,逃避不了,便只能選擇繼續自欺欺人,惱羞成怒大喝道:“一派胡言!” 蘇冥對他的反應只是冷笑:“別把皇上當傻子,你跟李貴妃私通的事,他沒把柄,但太子是不是他的種,他還不知道?”說罷譏誚地笑開,“倒是你曾經堂堂的內閣首揆,竟然被個后宮妃子當猴耍了二十來年。不過社稷江山改宗易祖,有朝一日變成你沈家的囊中物,這誘惑確實誘人?!?/br> 本來就有些渾然的沈瀚之,聽了他的話,雙眼似是要爆出來一般,猛得站起來,如變了失心瘋,朝蘇冥撲過去,大吼大叫道:“胡說八道!” 蘇冥輕飄飄閃身,讓他撲了個空。沈瀚之本就三日未進食,哪里真有力氣,噗通一聲又摔在地上,然后再爬不起來,便只知胡言亂語一般,不停喃喃重復“不可能”。 蘇冥冷漠地看著地上狼狽頹然的男人,這個與自己血脈相連的人,此刻落在他眼中,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其實他也是最近才猜到沈瀚之李貴妃之間的事,而現下方才徹底得到了證實??尚δ莻€從來運籌帷幄,連殺妻弒子都處理得無懈可擊的男人,原來不過是別人玩弄的一枚棋子。真是可恨又可悲。 沈瀚之已然是不愿接受這樣的事實,沒有人會接受自己殺妻弒子去保駕護航的兒子,原來并非自己的兒子。這是他堅持了二十來年的信念,因為這個信念,他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然而這個信念,在真相——即使是他不愿接受的真相面前,終于還是如摧枯拉朽之勢土崩瓦解。他趴在地上,涕淚交錯,雙目失神,像是一個低到塵埃的可憐人,再也看不到半點曾經高高在上的濟寧侯身上的風姿。 蘇冥垂目鄙薄地看了他一眼,轉身要走出屏風,卻聽地上的人又喃喃道:“你到底是誰?” 蘇冥沒有轉頭,只冷聲譏誚道:“十七年前,在你蘇州的宅邸中,你和侯夫人發生爭吵,因她發現你和李怡然的□□,你掐住她的脖子,強行給她灌了一碗□□,因被三歲幼子親眼所見,你又給他用了巫蠱之術,讓他失了那段記憶,隨后被丟進寒山寺養了九年多?!?/br> 沈瀚之趴在地上,昂著頭,一雙渾濁的眼睛里,滾出兩行清淚,然后又吃吃笑起來:“沈鳴,你是沈鳴,我的兒??!” 蘇冥冷笑一聲:“我姓蘇不姓沈?!?/br> 沈瀚之還是笑,那笑已然是癡癡傻傻的,像是三魂六魄丟了一半:“這是報應,我的報應來了!” 蘇冥未在理會,同宋銘一起出了屏風,而里頭的沈瀚之依舊在喃喃胡言亂語,卻聽不出在說什么了。宋銘瞅了瞅神色冷淡到漠然的蘇冥,試探道:“他到底是你親爹,你就看著侯爺瘋了?!?/br> 蘇冥哂笑,朝那掐絲琺瑯屏風看了眼:“本來想給他點痛快,不過他做了這么多傷天害理的事,就那樣不明不白讓李貴妃滅了口,委實太便宜他?!鳖D了頓又道,“以他的性子瘋不了多久就會醒過來。咱們還要看著他和李貴妃狗咬狗呢!” 宋銘抿嘴笑開:“你這招真是絕了!李貴妃當年一個小才人,為了上位利用沈瀚之,編了這么大個謊言,把人套得倒是很牢。卻不妨到底是埋下了大禍患。到時候我父皇知道三哥是他骨rou又有何用?” 蘇冥瞥了他一眼:“齊王那邊到底如何了?” 宋銘有些得意地挑挑眉:“我舍了葉大美人,哪里不成事的道理。被他攛掇幾下,我二哥如今可是雄心壯志,尤其是知道了這一出,怎么著也是要利用上的。咱們神不知鬼不覺幫他謀劃,到時候只要看熱鬧就好?!?/br> 蘇冥蹙眉默了片刻:“你就不怕他這雄心壯志消不下去,等登了基,沒人再拿捏不住他。咱們就真的是為他做了嫁衣,別不是又要來一次宮變,江山社稷恐怕都要折騰垮掉?!?/br> 宋銘嗤笑出聲:“我二哥幾斤幾兩重,你還知道?他如今迷葉羅兒迷得神魂顛倒,我先前從暹羅那邊弄了些大煙,然葉羅兒伺候我二哥抽著。估摸著頂多一年半載,人就能徹底廢掉?!?/br> 蘇冥輕笑:“你歪門邪道可真是多?!鳖D了頓,又嘆了口氣道,“就是你這樣把葉羅兒送出去,委實不太厚道。他也算是我救的人,往后我都沒臉面對他?!?/br> 宋銘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要不是我救他,他早死了。他自己一直想著報恩,我不過是給他一個機會。等事情結束,他若是想離開,我也會給他尋個路子。就是你知道他那張臉,去哪里都是個禍害,還不如在我這里安生?!?/br> 蘇冥搖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的方式,他和宋銘雖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但行事風格多有不同。如今卻也計較不來這些細微末節,他自己為了成事,也并非事事都光明坦蕩,自是沒立場對宋銘求全責備。 如今對他來說,已經成功一半。若是宋玥真是沈瀚之的兒子,恐怕事情還沒那么容易,因為如此這般,李貴妃就不會舍了沈瀚之,還對他下殺手。而又沈瀚之這個有利幫手,對他們成事,恐怕是不小的阻礙。如今李貴妃算是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沈瀚之不僅不足為懼,還能成為他們最重要的一把利刃對向李貴妃。自己的母親死于這兩人之手,自己也差點為之命喪黃泉,甚至舅舅一家都跟他們脫不了干系。這種深仇大恨讓他覺得若只是殺了兩人,完全不能消除他心中的恨意。 蘇冥覺得自己有點迫不及待想看那場面了。 歲末的京中下了一場大雪,黃城內外,一片銀裝素裹。大雪是吉兆,瑞雪豐年,太子宋玥便在這瑞雪的日子大婚,迎娶左都督裴放獨女為妃,皇上大赦天下,京中熱鬧非凡。 太子大婚儀程繁復,文武百官均需入宮朝賀,皇上賜宴。太后皇后設筵二品以上命婦。宮外白雪皚皚,殿內繁花似錦,直到近子時,太子攜妃入洞房合巹方休。 兒子大婚,了了李貴妃一樁心事,今晚她也喝了一點薄酒,回到寢宮中,已經步履飄浮,滿臉酡紅,笑道:“我兒這回總算是沒讓我失望,有了裴家做依仗,巴著中宮蹦跶的那幾個,看她們還能翻出幾個水花來!” 趙公公扶著她到榻上坐下,猶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娘娘,昨日小的得了個壞消息,因著太子大婚,一直沒尋著機會同娘娘說。還望娘娘贖罪?!?/br> 李貴妃尋思著事到如今,再大的壞消息,也不足為提,只笑笑道:“說罷?!?/br> 趙公公低聲道:“是沈侯爺那邊出事了?!?/br> 本來微醺的李貴妃目光微微閃了閃,面露厭煩的鄙?。骸俺隽耸裁词??沒殺死他?教他逃脫了?無妨,要是逃了就逃了,反正暫時他去了蘇州,眼下也對咱沒什么威脅?!币娳w公公目露猶疑,她秀眉微蹙,又問,“難道不是這樣?” 趙公公佝僂著身子跪在地上:“回娘娘,底下的人確實是失手了,派出去的二十幾個死士全軍覆沒。侯爺一家三口不見了蹤跡?!?/br> 李貴妃神色微變:“侯爺出行不是總共才十來個人么?不過是些家丁丫鬟,死士怎么會全軍覆沒?”她說完,驀地大驚,“你的意思是侯爺是為人所救?但是現在人不知去了哪里?!?/br> 趙公公道:“就是如此?!?/br> 李貴妃心中雖則有些隱隱不妙的預感,但沈瀚之以為宋玥是他兒子一事,除了她就無人知曉,連這個最信任的內侍也不知,而沈瀚之也定然不會告訴別人。況且,就算他現在知道了又何妨,一個丟了烏紗帽的首揆,她完全不足為懼。思及此,李貴妃又笑開:“管他是誰插手這事,又目的何在?咱們都不用再管。以侯爺現在的實力,估摸著也腦補出甚么幺蛾子。隨他自生自滅吧,也算是這么多年我給他留的情分。今兒是我兒大喜日子,咱們不提這些糟心事。如今一切都塵埃落定,我就盼著來年我兒生個小皇孫出來,保管他父皇歡喜得很,這儲君的位子也沒人撼得動了?!?/br> 趙公公見主子全然不在意,也放心笑開:“娘娘先前喝了幾杯酒,奴才給您弄些醒酒的茶來,免得明兒一早起來頭疼?!?/br> 李貴妃點點頭,在對小皇孫的憧憬中,已經迷迷糊糊睡去。 而這廂紅燭搖曳的中宮里頭,頭戴通天冠,身著絳紗袍的宋玥,入了寢房之后,便揮手退下丫鬟內侍。裴如意聽到腳步聲,自己掀了鳳冠上的蓋頭,朝床前高大挺拔的男子看去。只是那張俊朗無儔的臉上,冷冰冰的只有一絲譏誚笑意。 因著自己喜歡沈鳴,甚至做過那樣的荒唐事,他再清楚不過。裴如意面對宋玥,多少有幾分羞愧心虛,見他冷冰冰的模樣,起身柔聲道:“殿下也累了吧,咱們喝了合巹酒,早些歇息?!?/br> 宋玥卻是不予理會,只將大紅絳紗袍褪下,自己換上了一身黑色大氅,又撥了通天冠,只束一個普通發髻,插上碧玉簪,頭也不回往外走:“你自己歇著,我有事要出宮一趟?!?/br> ☆、97.第一更 雖則嫁的不是如意郎,但太子身份尊貴,這份光耀門楣的榮耀,早沖淡裴如意那點心不甘情不愿。只是見著大婚之夜,宋玥竟然要出宮,心中不免大駭,這若是被人傳了出去,不僅太子會被人說逾了規矩,她這個新入宮的太子妃,只怕也是要遭太后她們指摘。 她急忙忙上前拉住還未走出去的宋玥:“殿下,今兒是咱們的大婚之夜,你這樣貿貿然出宮,小心給別人作去了文章?!?/br> 宋玥將她的手拂開:“你自己先前做過甚么事,我再清楚不過,連爬床這不計聲譽的事兒都敢做的,你心里恐怕如今還記掛著沈鳴吧?!?/br> 裴如意臉色訕訕然,極力辯白:“那時臣妾年少無知,如今想起來也是悔恨愧疚,還望殿下莫放在心上,往后我一心一意定然都是在殿下身上的?!?/br> 宋玥哂笑一聲:“你的心在哪里我半點都不在乎,你也知我娶你是為何,不過是我娘家勢單力薄,雖然已是儲君,但如今在朝中根基尚淺,少不得有人想把我拉下來?!彼D了頓,輕笑了一聲,又才繼續道,“其實權勢什么的我并不在乎,不過是所求之事終歸求不到,總該還要做點事情聊慰平生。咱們也就是搭個伙,往后明面上相敬如賓,底下誰也別管對方?!?/br> 說完這番話,也不等驚愕的裴如意有何反應,已經施施然拂袖而去。 落了幾日的鵝毛大雪,昨日已經停歇,宮里的雪,除了琉璃瓦頂還覆著厚厚一層,地上的早已叫內侍宮婢清掃地干干凈凈。但寧府的院子里,卻是除了掃了一條行人的小道出來,其余地方仍舊是白茫茫一片,映著今夜滿月月輝,竟讓人有幾分白晝的錯覺。 此時寧府寂靜無聲,只有并不兇悍的北風,吹著婆娑的樹木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宋玥站在那扇熟悉不過的月亮門前,冰冷的月光落在他劍眉星目的臉上,給這張臉添了幾分悵然的蕭瑟。 重生歸來已近十載,他其實要求從來不高,不過是想彌補上輩子的遺憾,與中意的人平安順遂活到老。數載光陰匆匆而過,風波一陣接一陣,唯一不變的是,伶俜對自己自始至終沒有半點心思,利誘也好,威懾也罷,她都無動于衷。先前沈鳴也倒罷了,如今卻是個剛剛中了功名的舉子幕僚。重生之后,再如何順風順水,這樁事上,也不由得讓他挫敗。 先前娶妃不過是賭氣,如今卻是已經有了幾分認命。即使他不想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世間之事,許多都可以努力爭取,唯獨感情一事,卻是強求不來。他因著求而不得,便愈發想要得到,這些年仿佛已經為此事生了魔怔。直到今日宮中禮樂鳴奏,大禮初成,他方才幡然醒悟,兩世為人,到底是沒有緣分。 宋玥腳下云紋錦繡的鹿皮靴,踏在積雪上頭,一步一步走向那屋子,無聲無息翻了窗進去。屋子里燒著暖暖的地龍,燃著月桂香,竟有些春意撲鼻的錯覺。他走到那雕花架子床前,借著窗欞子外的月光雪色,看向那錦被之中睡得正香甜的人兒。緞子般的長發散落在枕頭上,襯得一張臉十分雪白。算起來,上輩子這個時候,兩個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他竟是沒見過這個年紀的她,現下看來,才驀地發覺,她尖尖的臉頰上,從前那嬌憨不知何時早已不復存在,只余淡淡的恬然。 宋玥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張臉,只是剛剛觸到。夢中人似是嫌美夢被擾一般,口中囈語著別開臉,但忽然又停住,驀地睜開眼。 不等伶俜大叫,宋玥已經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別叫,我說幾句話就走?!?/br> 伶俜堪堪從夢中醒來,睜大一雙驚惶未定的眼睛看向他。今日不是太子大婚么?宮中儀程繁榮,規矩眾多,此時他應當正享受著洞房花燭,與裴如意顛鸞倒鳳才是。怎么會出宮跑來這里?她甚至覺得宋玥是不是上回撞見自己和蘇冥,那偏執的性子發作,如今是發了瘋了?但見他神色澄靜,目光清明,方才稍稍鎮定下來。 宋玥松開手自顧地拉了床邊的杌子坐下,伶俜則是猛得彈起來,又怕吵到外間的青蘿,壓低嗓子道:“你怎么在這里?!你到底想干什么?” 宋玥斜眼看她,輕笑一聲:“放心,我要真想強迫你,也不會等到今日。我說了就想和你說幾句話?!?/br> 伶俜穿著中衣,并未肌膚暴露在外,但一個男子夜闖到自己的香閨,她還是不自在地把自己裹在被子中。雖然知道宋玥這貨向來是甚么都做得出,但大婚之夜偷偷出宮跑來自己這里,還是讓她不可置信匪夷所思。 倒是宋玥一臉的不以為意,看了她一眼,不緊不慢低聲道:“先前說要強娶你為妾作踐你,那是我說的氣話。如今我想通了,這么多年我沒讓你動半點凡心,說明咱們是真沒緣分,我再努力也是白費。上輩子是我害了你,這輩子我再害你,確實不是個東西,上回對你動手也是一時氣急。你放心,往后我不會再纏著你。你喜歡沈鳴也好蘇冥也罷,我都認了?!?/br> 伶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已經有一段時日未見,但她可沒忘記,上回這廝可是打了自己耳光,口出惡言,怒氣沖沖離開的寧府。怎的大婚之夜,忽然轉了性子。但她對他委實是信不過的,又怕他整出什么幺蛾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試探道:“真的?” 宋玥一看她露出這不相信自己的表情,就有點火大,沒好氣道:“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伶俜正想嗤然而笑,但仔細一想,雖然這些年來,宋玥擄過自己,恐嚇過自己,糾纏過自己,但好像還真想不出他何時騙過自己。于是臉色稍霽,舒了口氣道:“那我真是謝謝你!” 宋玥哼了一聲,思忖了片刻,又道:“咱們糾葛了兩世,雖道是無緣,其實也算緣分不淺。往后咱們就以兄妹相稱罷!”他雖然已經心意已決,打算放手,但到底還是不太甘心從此毫無瓜葛。 伶俜見他今日沒有任何攻擊性,也難得心平氣和,心里也放松下來,但到底覺得這樣的提議好笑,低聲道:“多謝太子殿下抬舉,小女子委實不敢高攀?!币撬退潍h以兄妹相稱,蘇冥還不得氣壞。再說了,宋玥這廝一肚子壞水,上一輩子的陰影猶在,這輩子糾纏的也還如影隨形,她只想離他越遠越好,況且如今宋銘要起事,只怕宋玥到頭來還是沒個好下場。 思及此,她默默抬頭看向他,俊朗的臉上掛著幾分倨傲,即使在同自己握手言和,也不愿放下那與生俱來的高高在上。重生這么多年,雖然對他的糾纏不慎其煩,但上一世那些憎惡,也在時光的磨礪中漸漸淡去。她甚至都已經相信他,上輩子那般對自己,是不得已而為之。男人有鴻鵠之志,為了廟堂之爭,犧牲她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妾,并不是十惡不赦的罪行。先前她被他弄得不慎其煩,又遷怒他害死沈鳴,不知咒他死咒了多少回。但其實那件事他確實無辜,而且他似乎對李貴妃和沈瀚之之間的那些事,也并不知情。說到底,這人雖然黑心黑肺,但也算光明磊落。事到如今,她看著他,不由得生了點惻隱之心。她想了想問:“如果你當不了皇上,你甘心嗎?” 宋玥嗤了一聲:“在你心里,我就是個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的人,是么?” 伶俜無語地抽了抽嘴角:‘我就是這么一問?!?/br> 宋玥想了想,緩和了語氣:“上輩子我確實一心想爬上那個位子。但再世為人后,我早就看開,只想自在地過一輩子。早前將你擄走,就是打算在魏州老老實實做個藩王,再不回來。若是當初不是沈鳴攪局,咱們倆或許早就兒女成行?!闭f到這里不免又有點忿忿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