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節
次日一早,穆公子果然打通了關系,自家不愿去那腤臜地界,指派了個人帶墨竹去牢里。牢房多建于地下,陰冷潮濕,凍的人骨頭發顫。十來個老鴇原都是死對頭,此刻也只好擠在一起御寒。樓梯很陡,墨竹的腳不好使,小心翼翼的扶著泛著水珠的墻壁一點點挪著,好容易到了底下,兩只老鼠從腳上竄過,嚇的她尖叫。 一個獄卒不耐煩的道:“喊什么喊,沒見過老鼠???”再待看清楚是個標致的姐兒,又換了副表情,走過來就朝墨竹的胸重重的捏了一把,贊道:“好奶子!” 墨竹被人弄慣了,倒覺著比老鼠還好受些。穆公子派來的隨從虛擋了擋,陪笑道:“兵爺,我們是穆家的?!闭f著從袖子里掏出一把銅錢,“兵爺行個方便?!?/br> 有了錢,獄卒也就不為難他們,聽聞是來看老鴇的,又笑開了:“喲!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今兒我撞見了個有情的婊子,也是開眼!” 墨竹的臉又被摸了一記,穆家隨從見墨竹躲都不知道躲,心生厭惡,低聲催促道:“你快著些?!?/br> 獄卒聽見,便知這位姐兒已叫人包了,不好調戲太過,就在前頭領路。拐了三四道,才到了地頭。只頂上有個細小的窗子,憋的臭氣熏天。墨竹好懸睜不開眼,努力尋了好久,才看見被擠到墻邊的楚岫云,立刻大喊:“mama!” 楚岫云原就身體不好,一夜折騰,就發起燒來。四肢無力,早飯也沒搶著?;杌璩脸恋?,哪里聽的見墨竹的呼喊。 墨竹敲著柵欄又喊:“mama,楚mama!” 楚岫云方才意識到有人喚她,勉強挪到近前,才看清是墨竹。墨竹趕緊從隨從手里拿過被子抖開,隔著柵欄往里頭塞:“mama,快裹上!”又低聲道,“里面藏了碎銀子,mama用去打點。我同穆公子說,他若能把你贖出去,我就去與他做小?!?/br> 楚岫云苦笑:“你又是何苦來,他家大婦那般厲害,叫逮著了不定怎么弄你。你也是被我養的太嬌,全不知外頭的厲害。你也就見過我挨鞭子,就當鞭子是世上最厲害的物事。旁的滋味你且沒嘗過呢。你別管我了,我這只怕是受了劉家牽連?!闭f著,在亂蓬蓬的頭發里一陣掏,摸出個東西來,塞到墨竹手里,低聲囑咐道,“拿去京中尋她,叫她給你一條活路吧?!背对蒲劬σ凰?,紅著眼道,“我也是命不好,先前養的女兒,跟了客商走了,十幾年也想不起來瞧我一眼;次后養了她,當心尖子一般,哪知道她竟是來歷不凡;再到你,樣樣都好,哪知又遭此變故。我沒什么指望了,也就惦記著你罷了,我們這等人,不用講那甚名節。一路上仗著顏色好,只別叫人拐了,總能進京的。去吧,別管我?!?/br> 墨竹哭的不能自已:“我不去……” 楚岫云叮囑道:“別想著去穆家做小,當真做不得。走投無路也就罷了,分明有路,就別往火坑里跳。聽mama的話,這里也不是好地方,別多呆,走吧?!?/br> 墨竹只搖頭哭。邊上好幾個老鴇陰陽怪氣的道:“嘿!還有女兒想著來瞧,這是親生的吧?楚岫云你好八字啊,竟能下出蛋來?!?/br> 另一個老鴇道:“什么親生的?她若能生的出來,還做老鴇。劉家少他一口飯吃怎地?” “哎呦,那養的可真親香??!還送被子來呢。我養的那幾個死沒良心的,現在都不知浪到天邊去了。都給我等著,待老娘出去了,看怎么收拾他們!” 眾老鴇就七嘴八舌的詛咒抱怨起來,其中一個道:“那起子賤婦,慣會偷東西,等我出去查賬,少了一個子兒,就拿燒紅的鉗子燙爛她了的屄!才知道我的厲害!” 墨竹聽的一個寒顫。 楚岫云無奈的嘆口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拂過墨竹的頭發,輕輕推了她一把:“去吧。這些話你聽的污耳朵?!?/br> 墨竹想起外頭的布告,哪里肯走。卻是獄卒不耐煩了,過來攆人:“行了!又不是會情郎,還能會個天長地久不曾?” 墨竹只得依依不舍的往外走,到拐角處忍不住回頭:“mama……” 楚岫云朝她揮揮手,也不再看她,裹了被子縮到角落里去了。 ==== 墨竹被帶去了穆公子在外置的宅子,到了屋內,才敢打開手掌,看楚岫云遞在她掌心的物事。原來是個白玉鏤雕的竹紋玉佩,個頭不大,卻是十分精致。墨竹撫摸著玉佩油潤的光澤,被抓的那般急,也不知楚岫云怎么藏到頭發里的。 外面淅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深秋的寒意更甚。穆公子今夜并沒有來,宅子里只有一個粗使的婆子并一個小丫頭。屋里靜的可怕。長期迎來送往的生涯,讓墨竹習慣性的晚睡??粗煲稽c點黑盡,總覺得有一種絕望籠罩了她。又想,會芳樓里的其它人,去哪里了呢? 墨竹一個人定定的坐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著了。一覺睡到次日中午,醒來時就聽婆子與小丫頭閑話,說的正是她。只聽婆子道:“也不知大爺偏就看上了她,樓子里出來的,睡覺都不按點兒?!?/br> 小丫頭一臉天真的道:“她好漂亮,比奶奶好看!” 婆子打了小丫頭一下:“作死呢!那般賤婦,提都不配在奶奶面前提。你且等著吧,看這等妖妖嬈嬈的有甚好下場?!?/br> 墨竹咬了咬嘴,默默的穿好衣裳,又坐回屋內發呆。突聽一陣叫嚷,外頭跑進來一個婆子道:“噯!老張,外頭砍頭呢!看熱鬧去!” 墨竹一個激靈,騰的站起,就往外沖,抓著陌生的婆子一疊聲的問:“什么砍頭?要砍誰?” 那婆子愣了一下,隨口應道:“老鴇?!?/br> 墨竹一個踉蹌,也顧不得她那半殘廢的腳,提著裙子就往外跑。穆家的婆子怎生都攔不住,小院離街又近,一時沒追上,混入人群中,哪里還尋的見人?婆子一跺腳,指著小丫頭道:“去報大爺知道!省的我們跟著吃掛落?!?/br> 墨竹一路飛奔,終于趕上了游街。十來個老鴇裝在囚車里,正往城外去。楚岫云此刻才知道,官府不是訛詐,而是殺人!聽得衙役在前頭大喊著殺人的緣由,楚岫云氣的渾身發抖,她自問一生沒有虐待過哪一個,憑什么要把她一塊兒殺了?她此刻已知是庭芳要廢賤籍才牽連到她,心中不由憤懣!她想質問庭芳,我待你不薄,你何苦趕盡殺絕?難道殺了她,別人就不知道你的過去了嗎?赫赫揚揚位高權重時,就想把過去徹底抹盡嗎?你以為你真能抹干凈嗎? 可是再多的憤怒,也無法宣泄。即便在會芳樓,她也無法對極品的蘇姑娘為所欲為,何況今日地位如天壤!她甚至死到臨頭才知道,如此陣仗,不過是官府替她出氣而已。權勢滔天,原來這就是權勢滔天! 墨竹在人群里擠著,拼命的往前頭去。終于趕上了囚車,一聲mama未出口,臭雞蛋并小石頭瘋狂往囚車那頭砸去。楚岫云的頭上登時起了個大包。楚岫云被砸的發暈,順著石頭的方向看去,是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在張狂的大笑:“哈哈哈哈,你們也有今日!報應!報應!哈哈哈哈哈!” 笑完,又拿起石頭砸。眾人才發現,她背著個布口袋,里面全是小石子兒,竟是有備而來。砸石頭的不止她,路途兩邊,乃至飯店的二樓都有人扔東西。堅硬的石頭、尖銳的瓷片,伴隨著謾罵似雨點般往隊列中砸去。 墨竹聽了半日,驚覺她們都是原先的妓女,帶著仇恨,襲擊著昔日的主宰。墨竹急的跳腳,在一個一個試圖沖著楚岫云襲擊的人面前喊道:“別砸我mama,別砸我mama!” 一個妓女狠推了墨竹一把:“老鴇都不是好東西!你還替老鴇說話,你是她一伙兒的吧?” 墨竹道:“我是會芳樓的,我家mama不打人,你們別砸她!” 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的妓女哪里聽得這個,給了墨竹一個窩心腳:“滾!” 街頭人來人往,不定就踩踏了。墨竹忍著痛,艱難的爬起來,她一個人阻不住那多人,只得跟著囚車往前追:“mama!mama!” 楚岫云被砸的七葷八素,眼角的余光卻是看著跌跌撞撞追來的墨竹,急道:“你跟著干什么?走!走??!” 嘈雜的街上,墨竹聽不清楚岫云在說什么,只能跟著跑。她的腳被無數人踩過,痛的已沒了知覺??墒撬敫?,因為她不知道還能去哪里。她被賣進會芳樓時才五歲,家鄉在哪里?父母在哪里?親人在哪里?統統不知道。會芳樓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十四歲被楚岫云挑中當了花魁,當女兒一般養在身邊,她才知何為慈愛。會芳樓固然沒有虐待,但也充滿了冷漠。生老病死,不過是看天看命。沒有人關心,沒有人在意。買她的婆子已經病死,教才藝的先生只有嚴厲,一輩子,唯有楚岫云會笑著問她彈琴的手痛不痛?昨夜的客人溫柔不溫柔。 從來知道,她們不過是貨品??墒撬腔钊?,她希望有人問她一聲,希望有地方可以真正的撒個嬌兒,而不是在恩客面前虛偽到自己都想吐的演繹。天地那么大,難道就沒有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方嗎?墨竹哭的聲嘶力竭,順著人群,一直追到了城門。 死囚過城門時會稍稍暫停,許家人相送。墨竹終于有機會跑到了楚岫云跟前,張了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楚岫云被砸的腦子陣陣發暈,她本就病著,此刻更是無法集中精神。兩個人四目相望,都是沉默。 固定靶比移動靶好打的多,都到這份上了,囚車里的老鴇再翻不過來。妓女心中沒了懼怕,激動的撿了什么砸什么,砸中了就一齊鼓掌叫好??礋狒[的窯姐兒雖同這幫老鴇無關,也趁此機會盡情傾瀉著對自家老鴇的恨意。墨竹一直哀求:“別砸了!別砸了!”可是沒有人理她。 又是一個石頭砸中了楚岫云,墨竹放聲大哭。楚岫云的眼淚也跟著流下。她模糊的眼,看向了興奮的妓女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想這么砸一回老鴇。那時候她才落到青樓,七歲?八歲?不記得了。她只記得老鴇手中狠戾的鞭子,甚至烙鐵……她看著老鴇懲罰不聽話的姐兒,懲罰不合她心意的姐兒,懲罰……因年華老去不值錢的姐兒…… 烙鐵壓在rou上,會有一種焦香。耳邊妓女凄厲的叫,老鴇肆意的笑。她在邊上嚇的差點尿褲子。就像那一年,劉永年凌遲思思,庭芳那般狠角色,都嚇的抖如篩糠。楚岫云輕蔑一笑,那霸王還沒見過活剝人皮呢,就那點出息,也不知怎么做的太傅! 墨竹扯住楚岫云的褲腳:“mama……” 楚岫云終于回過神,囚籠的卡口,卡的她無法低頭,只能調整了一個角度看向墨竹,卻是還是那句話:“走吧?!?/br> 墨竹哭著搖頭,抓著楚岫云的褲腳,無助的哭泣著。 楚岫云用盡量大的聲音道:“拿著玉佩,去京里找她?!?/br> 墨竹突然火起,沖楚岫云喊:“我不!她害了你!她害了你!我恨她!” 楚岫云咬牙切齒的道:“媽的難道我不恨!你個廢物一個人就活不下去!”本朝初立就禁止裹腳,良家子全都是天足。墨竹一雙三寸金蓮,到哪都能叫人認得出身份。沒有強大的靠山,她不過是男人手里的玩物,大婦手中的冤魂罷了!難道她想向庭芳低頭嗎?她現在恨不能把今日挨的石頭統統砸回去!廢賤籍?你tmd想過賤籍怎么活沒有? 一股惡臭襲來。街頭有人大罵:“哪個瘋子扔屎的!扔你mb!” 女聲尖利的回罵:“關你屁事!” “這是街道,不是你那下九流的妓院,要扔回你窯子里扔去!” “我就扔了!我就扔了!你拿我怎樣?” 一言不合,兩邊扭在了一起。爭執開始升級,圍觀群眾推搡起來。墨竹被人群帶的狠狠一撞,幸而抓住了囚車的欄桿,才不至于倒下。有人從后托起她的后背,往上一送,她借力爬上了囚車?;仡^一看,是楚岫云的心腹婆子。 楚岫云也看到了熟人,輕笑道:“你也來了?!?/br> 婆子面色沉靜,道:“送你一程?!?/br> 楚岫云道:“多謝?!?/br> 婆子笑問:“怕么?” 楚岫云苦笑:“我的腿在抖?!?/br> 墨竹站在囚車上,夠著了楚岫云,她撥著楚岫云的頭發,艱難的用帕子替她擦臉上的污漬。 街上越發混亂,婆子也登上了囚車,省的被混亂裹挾。 楚岫云突然笑了一聲:“我這一輩子,有你們兩個人送,也值了?!?/br> 婆子強忍著淚意,從懷中掏出一個酒囊,拔開蓋子遞到楚岫云嘴邊:“喝酒!” 楚岫云就著酒囊的,大口的喝著。精釀的梨花白,醇厚香甜,半袋下肚,楚岫云贊:“好酒!” 婆子道:“我會把丫頭帶走的,放心吧?!?/br> 楚岫云道:“腿撿粗的抱?!?/br> 婆子道:“我知道?!?/br> 混亂規模增大,跑來鬧事的妓女越來越多。站在求車上的婆子與墨竹跟著被砸的狼狽不堪。婆子心中暗罵知府無恥,妓女是恨老鴇,但絕無可能有這般組織!為了拍馬屁,當真不擇手段。 圍觀群眾又有幾個知道真相?人總是習慣性同情弱者,聽著妓女們的控訴,都覺得老鴇該死。有好事的也加入了扔東西的隊伍。婆子實在待不下去了,扣住墨竹的腰身,直把她扯下了囚車。 墨竹大喊:“我不!我要mama!” 婆子就地給了一巴掌:“閉嘴!走!” 墨竹死死抓著囚車嗚咽。 街上的混亂超出了知府的想象,王虎也是佩服知府的辦事能力,聽得人回報,為避面踩踏,即刻調遣兵丁維持秩序。囚車終于再次啟動,墨竹的手被掰開??斩吹难?,已沒了眼淚。茫然的看著越來越遠的楚岫云,再發不出聲音。 錦衣衛出手,街面的秩序開始恢復。楚岫云等人被從囚車中放了出來,重新綁上了繩索。一個個的排著隊,奔赴黃泉。秋風吹不走空氣里的血腥,前面還有三個人……兩個人……一個人…… 楚岫云被壓在臺上,后背的木條被拔出。這一刻,一切的嘈雜消失,四周靜謐到了極致。她的恐懼混合著恨意布滿了身體每一個角落,全身僵硬如尸體??橙说拇蟮秺A著風而來,短暫的人生里的回憶,飛快的從眼前掠過。她看見了母親的臉,那么遙遠,又那么親近。她在心里唱起了兒時的歌謠,一直在心里伴隨著她長大的歌謠。她等著母親來贖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等。原以為已經等到絕望,卻在此時此刻,發現自己依然還在等。等著熟悉的人,牽著她的手,永遠永遠的離開會芳樓,離開脂粉甜膩的煙花巷。帶她回到兒時的屋子,能看見遠處的青山,能聽見近處的溪流;能撿到雞窩里帶著溫暖的雞蛋,能抱住抓了老鼠而歸的大貓;能被人抱起,再次唱起那熟悉的歌謠。 大刀無情的揮下,就在最后的一瞬間,所有的感覺都奇異的消失了。 我希望我的來生,投在一個沒有妓女的世界…… 第429章 汪汪汪 京城定國公府,后門。 一個衣裳整齊的婆子,拿出一塊玉佩遞給門房:“此乃葉太傅之舊物,原與我們太太在南昌約定,日后進京便拿此做信物相見。勞您往內通報一聲?!?/br> 羊脂玉光滑潔白,一看就不是凡品,婆子的神色更是不卑不亢,似很有見識的模樣。門房不敢怠慢,一路報到了內管家苗秦氏跟前。苗秦氏又不認得什么羊脂白玉鏤雕竹紋,只好去問豆子。豆子先是一怔,復又想起當日庭芳帶走她時,是扔了個玉佩模樣的東西給楚岫云。他鄉遇故知總是欣喜,豆子忙不迭的點頭:“是郡主的,我去外頭瞧瞧,只怕認得?!?/br> 苗秦氏見不是騙子,也就不管了。豆子飛奔到后門,果然見了個熟人,欣喜的道:“望mama!” 婆子抬起頭,看到了豆子,也是愕然:“豆子?”這般人證,竟是又從南昌帶到了京城??? 豆子高興的拉著望mama的手:“你們什么時候進京的?楚mama呢?” 望mama道:“死了?!?/br> 豆子驚訝道:“怎么死的?” 望mama平靜的道:“被砍頭的。你不知道?” 豆子茫然搖頭。 望mama帶著墨竹走了幾千里,累的全不想寒暄,直接道:“我帶了墨竹來,她裹了腳,不方便行走,叫我放在客棧了。我來問一聲兒,倘或郡主愿給個營生,我們便討口飯吃??ぶ魅舨坏瞄e兒,我磕個頭就走?!?/br> 豆子忙道:“郡主卻是入宮了,得晚間才能報她知道。墨竹姑娘一個人在客棧?那多危險。我隨mama去瞧瞧?!?/br> 望mama道:“大戶人家的丫頭能隨便出門子?” 豆子奇道:“不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