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節
庭芳道:“進京之前每日都練。懷孕了就沒法子了,這一胎不大穩,很是兇險?!?/br> 昭寧帝心中一跳:“別胡說!” 庭芳卻是垂下眼:“陛下,倘或我有意外,師兄便托付于你了?!?/br> 昭寧帝道:“這可不像你說的話?!?/br> 庭芳扯了扯嘴角:“七個月了,我依然疲憊不堪,手足無力。自欺欺人沒意思,無非做最壞的打算,盡最大的努力?!?/br> 昭寧帝看了庭芳一眼:“你師兄同我不親,你熬不過了,我可不頂用?!?/br> 庭芳道:“陛下又鬧脾氣?!?/br> 昭寧帝從炕上站起,居高臨下的看著庭芳:“我沒鬧。你師兄小時候在宮里受盡磨難,所以他永遠不會信一個皇帝。橫豎是你的心尖子,你自己看著辦?!闭f畢抬腳往外走。 庭芳忙跳下來,恭送昭寧帝回宮。待昭寧帝的車架消失不見,庭芳才抬起頭來。使人抱來徐清,帶著他回房在炕上擺出了一個城池。不懂事的徐清毫不珍惜,雙手亂揮,城池瞬間七零八落。興奮的手舞足蹈。庭芳揉著徐清柔軟的頭發,喃喃道:“幸虧……你長的像我……不然可就……” 第418章 汪汪汪 恩寵,是個很奇妙的東西。昭寧帝暗暗的觀察著朝中的暗涌。他發現為何帝王的厭棄,會讓一個臣子萬劫不復。他只是稍稍的,傾向了點袁首輔,嚴鴻信一黨就開始松動?;首游鍌€,嫡子未必就是絕對的勝算。昭寧帝發現了新的游戲,玩弄人心的游戲。他現在有點明白太上皇為何經常做些出乎意料的決定了。為上位者,應謹言慎行。但皇帝不是一般的上位者,所以獎罰分明后,還得有微妙的變化。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憤怒和歡喜,都只是手段而已。 但昭寧帝也有些疲倦,他自幼就喜歡工匠多過于文人,喜歡機械多過于人心。山東的叛軍總算壓制了下去,然而很遺憾,如京畿一樣,豪強的莊園巍然不動。死亡的富戶與平民的田產攏起來僅占全省的三分之一,策動了錦衣衛徹查“無主荒田”,豪強也才吐出了一小半,還是暴動后被驚嚇的結果。昭寧帝有些郁悶的想,就沒有一個造反的跟庭芳一樣把豪強全滅了么?黃河幾次大水,竟是替豪強做兼并了。 山東低調的實行了半王田,陳鳳寧心中的擔憂日盛。無主的荒田收歸國有,等于老百姓手中的田產變成了皇家的莊園。豪強會利用權勢悄悄侵蝕土地,皇家手段自不比他們差。分田完畢,昭寧帝下了一道詔書,非王田的土地買賣無需通過宗族與街坊,可自由流通。這是為蠶食走的第一步。昭寧帝比想象中的老辣??! 陳恭坐在書桌前,認真的畫著。進京后的突然有一天,他說要學畫畫。楊安琴巴不得頹廢的兒子能找到事情做,原本就不指望他有甚出息,有個愛好也不錯。她自己就擅畫,都不消得請人。問明兒子想畫行樂圖,便從工筆開始教起。待學的好些,再去請先生。 好吃懶做的陳恭從未有現在這般努力過。陳伯行很想抽兒子一頓,若此苦工下在科舉上,何愁沒有將來。但被楊安琴攔下了,因為陳恭的記性并不好,背不下那么多本書,科舉一途是走不通的。反而繪畫上頗有天賦,不若隨他去了。 陳伯行至今閑散在家,看著妻子分割著嫁妝,終是忍不住道:“你手中的田產,未必保的住?!?/br> 楊安琴沉默,官場上彼此互不喜歡不妨礙交往,但政見不合,基本就是死仇。進京這么久,她已經知道庭芳與陳鳳寧各自的立場。她一個婦道人家,看不懂外面的紛紛擾擾,只明白一點,即便庭蕪活著,陳恭也無法娶她。兩家的關系降到了冰點,在陳鳳寧擺出姿態后,庭芳也就沒有再虛與委蛇。不再來往,是決裂的標志。 朝臣的反應,昭寧帝盡收眼底。嘲諷的看著陳鳳寧,庭芳在文臣中并無擁躉,做出這樣一番姿態,是想取嚴鴻信而代之,成為舊派的領袖么?內閣開始分化,但江南豪族出身的袁首輔,會站在他這一邊么? 至七月,天氣依舊炎熱。江西的棉花與糧食長勢喜人,逐步削減的軍隊減輕了供給的壓力,兩省的成衣廠,應該能供應南邊的今冬的棉衣。今年的天氣著實不錯,豐收的季節也不用擔心谷賤傷農,府庫空空如也,有多少量都能吃下??辞闆r,江西今年的賦稅會是全國之首,商稅之豐厚,的確誘人。昭寧帝看著戶部的折子,總算在露出了辦公時很少見的笑顏。江西勝過江南,其政策一定是正確的!只各省情況不一,不可一概而論,各方面都應該有微調。 最讓他欣喜的,是殘破的安徽竟可能有賦稅!庭芳曾說過,這片土地上的人創造財富的能力不可估量,只要別壓的他們喘不過氣,只要給一點點機會,他們就可以干出巨大的繁榮。昭寧帝心算著安徽今秋可收獲的糧食,可以著手興修水利了!若今冬水利暢通,明年的收成能翻番!有了充足的糧草,就養的出精銳的軍隊。一盤散沙的天下,該逐步收回中央管轄了。 再拿起一份折子,是庭芳所呈奏。標題是《擬在江西試行生產隊與承包制》。近日他沒有去sao擾庭芳,因為庭芳一直在寫東西。溝渠水利方面的算法由她親筆,余者皆是口述,使文書抄錄。也不多做加工,上面甚至有各種修改的痕跡。順手給了他一份標點符號,叫他自己對著看。 昭寧帝心里沉甸甸的,庭芳的身體一直不見好。她如此瘋狂的寫書,怕的就是自己撐不過鬼門關。想把心中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倒出來。所以她不讓文書修飾奏折,亂七八糟的紙張上,可以清晰看到她思考的過程與方式。 沉思間,太監疾步行來:“陛下,才徐都督接到下人來報,葉太傅似要生了?!?/br> 昭寧帝執筆的手抖了一下,正在看的折子只寫了一半。昭寧帝開始的后悔去年對文臣的妥協與對庭芳的不上心。若非遭受那般重創,以她長期被徐景昌訓練的身體,怎會是如今這番模樣。 平復了下情緒,昭寧帝問道:“太醫派去了么?” 太監答道:“徐都督家去之前,使人請了王太醫?!?/br> “再使兩個太醫去?!闭褜幍巯肓讼氲?,“告訴秦王妃了不曾?” 太監道:“只怕王妃已知道了?!?/br> 昭寧帝放下折子,揉揉太陽xue道:“叫錦衣衛去給我盯著,任何風吹草動,不拘宮門是否下匙,皆報于我?!比f一有事,他得第一時間安撫徐景昌。 徐景昌著兵丁開道,策馬狂奔往家中去。臥室里已準備妥當,劉婆子扶著庭芳在地上走。陳氏的臉色有些凝重,徐景昌從劉婆子手里接過庭芳:“我扶著你吧?!?/br> 劉婆子早先替庭芳接生過徐清,那時在船上,徐景昌就一直呆在血房。第二次進得門來,就不在稀奇。反倒指揮著徐景昌道:“郡主有些乏力,國公別太借力,必要郡主自家走兩步才行?!?/br> 庭芳靠著徐景昌的身體,盡力的邁著步伐。她已見紅,宮口開兩指,卻是宮縮疲軟。宮縮無力,在沒有剖腹產的古代,致死率奇高。懷孕前三個月的重壓,大概真的傷到了根基。瀕臨死亡,庭芳抑制不住的恐懼。她恐懼生命的流逝,恐懼與徐景昌的分離。 伸手摸摸徐景昌的臉:“師兄……” 徐景昌柔聲道:“師兄一直陪著你,似上回一樣?!?/br> 庭芳嗯了一聲。 陳氏端來了一碗牛奶蒸雞蛋,揭開蓋子,濃郁的甜香撲來。徐景昌把庭芳扶到炕邊坐下,將雞蛋一勺勺喂入庭芳的嘴里。隨著食物下肚,庭芳漸漸的冷靜。任何時候,過分緊張都易壞事。即便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堪憂,但那只是天命,她還得盡人事。她已有過一次背叛,不能再拋下徐景昌與徐清。 王太醫帶著女醫趕來,此刻他還能進屋探脈,待到庭芳躺下,就只得在外間指揮了。庭瑤也趕到了定國公府,在正房門口撞見了打轉兒的房知德。 房知德與庭芳相識近十年,自是有感情的。此刻聽聞庭芳生育,借住在此復習的他再看不進書。不好進內室,就只得在外頭繞圈。正房內外擠了滿滿的人,見了庭瑤,紛紛避讓。 庭瑤踏進屋內,見庭芳依偎在徐景昌懷里,還算鎮定,先松了口氣。她無生產經驗,也只好看庭芳的反應。 昭寧帝在乾清宮議了一回事,終是不放心,吩咐趙太監道:“內務府有養著穩婆,指派個老道的過去?!?/br> 除卻嚴春文生頭胎時,昭寧帝急的坐立不安過,余者再無此待遇。趙太監是昭寧帝身邊的老人了,最是了解昭寧帝生活上的小動作。如坐針氈的模樣兒,那是真緊張。不敢多想,找個了腳快的小太監,去內務府請人。 天漸漸黑了,庭芳的宮縮間歇還是很長,內務府的穩婆心中暗道不好。焦急的與劉婆子低聲商議。劉婆子比內務府的穩婆還急,她下半輩子全指著庭芳,若有個萬一,必定再次顛沛流離。 徐景昌看著穩婆與太醫的臉色,心里已知庭芳只怕難熬。他斜靠在迎枕上,讓庭芳半躺在自己懷中,哄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拍著。庭芳聞著熟悉的氣息,昏昏沉沉的睡去。 陳氏低聲問:“她睡著了不要緊么?” 穩婆亦低聲答:“郡主乏了,且歇歇,才好有力氣生。雞湯煨在火上,逮著空兒就喂郡主吃些?!?/br> 徐景昌問:“還有牛奶么?” 陳氏道:“有,天太熱了,擱著怕壞,拿銀壺裝了放在冰里,那個熱起來快?!?/br> 王太醫又進來瞧了一回,徐景昌問:“還有什么我能做的?” 王太醫知他們夫妻情深,便道:“倘或國公不忌諱,待真痛起來,陪著便要好些??ぶ鞯那闆r,萬不可慌亂。國公如此,甚好?!?/br> 徐景昌點頭,他本就是打算陪到底的。 庭瑤憶起多年前陳氏生小八的時候,陳氏也是這般昏睡。都說頭胎難生,可陳氏就在二胎上難產,好懸送了命去。想了一回,悄悄走出屋外,尋到了韓巧兒:“若有不對,你把徐清弄哭?!?/br> 韓巧兒臉色一變。 庭瑤低聲道:“或是捏青了也不打緊,郡主若追究,只管來問我?!?/br> 韓巧兒抖著聲音問:“郡主她……” 庭瑤眼神一凝:“你只管聽吩咐便是?!?/br> “是?!?/br> 庭芳睜開眼時,屋內燈火通明。耳朵里聽得到徐景昌沉穩的心跳。自鳴鐘指向凌晨五點,她依然沒有感受那讓人窒息的陣痛。 “四meimei?” 庭芳撐起身體:“師兄,扶我再走走?!?/br> 徐景昌的左肩有些發麻,換到右邊,單手有力的支撐起了庭芳的重量。瘦削的庭芳,肚子顯的異常不協調。庭芳腳底發軟,還是堅持著走動。她如今也沒別的法子了,且先活動開來吧。 夫妻的行動,驚醒陳氏與庭瑤,陳氏忙問:“四姐兒,你可覺著好些?” 庭芳笑著安撫陳氏:“無事,我這都第二胎了。娘回屋歇著吧,那榻上怎睡的安生?!?/br> 庭瑤道:“去哪處都睡不安生?!币荒槗鷳n的看著庭芳,又擔憂的看著陳氏。陳氏可再受不起喪子之痛了。 庭芳走完一圈后,竭力的吃著東西,強忍住吐意,緩緩靠在迎枕上。伸手指了指書桌上的一疊紙,對徐景昌道:“生產隊承包制的后半截在那里,你明日記得交給陛下?!?/br> “忘不了?!毙炀安焓痔嫱シ祭砹死眍^發,“你頭發摸著軟和,就是太容易打結子了?!?/br> 庭芳輕笑:“橫豎你手巧,不怕拆不了?!?/br> 徐景昌喉嚨一堵:“四meimei……” 庭芳道:“我盡全力,實在……徐清就靠你了,可別讓后娘欺負了去?!?/br> 徐景昌咽喉如火燒,忍著淚意道:“我不會續娶的,世間沒有人,再比的上你?!?/br> 庭芳摸了摸徐景昌下巴上的青色,沒剃胡子,有些扎手。微笑著道:“師兄且別哭,我葉庭芳什么時候都不好纏!” 徐景昌手臂稍微收緊:“如果……我當時沒有北上……就好了……” “傻話?!蓖シ荚僖淮尉従忛]上眼,就在徐景昌的懷中昏睡過去。 徐景昌的眼圈泛紅,極力鎮定道:“太醫呢?” 王太醫從外間急急進來,看了一回,也無別的法子。至此,庭芳難產已是確診。天光微亮,宮門漸開,消息直遞到了昭寧帝的寢宮。昭寧帝頂著兩個黑眼圈,翻身而起:“暫停小朝會,我去一趟定國公府?!?/br> 趙太監勸道:“陛下,這不合規矩?!?/br> 昭寧帝暴躁的道:“葉庭芳要死了,徐景昌至少半殘!叫袁首輔帶人先討論秋闈之事!” 趙太監苦勸道:“陛下!如今天下謠言已沸沸揚揚,您不能再如此行事,至少開過朝會,別落人眼!” 昭寧帝冷笑:“我打小兒同徐景昌就謠言不斷!別特么才看到一男一女,就想起jian情了!那是太傅,是隨便死的起的人嗎?”說畢,喊了宮女來,服侍他穿衣。 小朝會暫停,中樞立刻知道了葉太傅難產。陳鳳寧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什么。袁首輔喚了個太監來道:“兇險的緊么?” 太監躬身道:“回閣老的話,太醫說是宮縮乏力,且看今日情形才可知?!?/br> 讀書人,多少背了幾本醫書裝門面。聽到宮縮乏力,都知不好。袁首輔眉頭緊皺,他自從徹底投了昭寧帝,與庭芳的隔空合作就多了起來。雖有許多政見不同之處,然他們現在有著共同的敵人。昭寧帝想改革,從內閣到地方,皆是阻力。天下不改不行了,但想要改革真正實施,眼前的守舊黨必要清除干凈。葉庭芳或執政經驗不如他豐富,但他們夫妻的圣寵,無人能及。強大的盟友一旦死亡,他未必就能戰勝舊官僚。 昭寧帝沖到定國公府,眾人慌忙跪迎。他來的太多,公府的人倒也不很慌亂。徐景昌抱著庭芳,不好動彈,昭寧帝便在外說:“該干嘛的干嘛,別裹亂!行禮不在這一時?!?/br> 徐景昌道:“陛下,外間的書桌上,有本折子?!?/br> 昭寧帝三兩步走到書桌前,果然是承包制的下冊,卻非文書所寫,而是庭芳親筆。銅管筆的字跡非常潦草,昭寧帝勉強才能識別。他幾乎能想象虛浮的手執筆的模樣,眼睛開始發酸。觸摸著凌亂的字跡,喃喃道:“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焙鲇窒肫疬@句話是庭芳所授,更生難過。 太傅…… 庭芳覺得眼皮重如千鈞,拼命的睜開眼,卻是疲倦的連手指都抬不起來。腹部依然沒有陣痛,卻是能感覺到有鮮血流出。再多冷靜,也掩蓋不住她已病危的事實。艱難的問:“孩子還活著么?我感覺不到他動了?!?/br> 徐景昌安撫道:“他也不是時時動的,別慌?!?/br> 庭芳緩緩搖頭:“若是……孩子還活著……先救孩子……” “不……” “師兄,你聽我說,我很難活下去?!蓖シ计D難的道,“持續宮縮乏力,會大出血……當機立斷,萬別喪失良機?!?/br> “不……”徐景昌含淚道,“我寧可不要孩子?!边x擇救孩子,庭芳必死無疑。而耗著,還有一線生機。 庭芳頓了頓,問:“我方才聽到陛下的聲音了?!?/br> 徐景昌道:“嗯,陛下在外面?!?/br> 庭芳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想見陛下?!?/br> 徐景昌就想把庭芳打橫抱起,穩婆驚呼:“國公!萬萬不可!” 昭寧帝一驚,直沖進了房門!太監嚇的魂飛魄散:“陛下!血房不吉!” 昭寧帝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徐景昌跟前:“什么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