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
圣上不知何時仙去,朝臣進一步倒戈。袁首輔想退休,自是不多言語。旁的還想混朝堂的,嘴里就不定跑出什么話來。嚴鴻信不動聲色的暗中發力,一面使人往福王耳邊大贊庭芳對江西的建設,實乃千古難能一見之才,只怕是諸葛孔明都要拜服;一面布置人手成群結隊的尋福王議事,用滿堂的男人把庭瑤徹底逼退開來;最后要妻子恐嚇嚴春文:若想保住皇后位,唯請庭瑤穩定后院。 嚴春文與庭瑤二人的尊卑數次顛來倒去,至此時塵埃落定,作為親王妃的庭瑤,必須受皇后的管束,不好太不給嚴春文面子。兩廂夾擊下,庭瑤徹底被拖在了后院,阻隔了前方所有的信息。她再無法探尋到嚴鴻信與陳鳳寧對庭芳的捧殺,更沒想到陳鳳寧竟徹底倒向了對立面。庭瑤畢竟太年輕,就如庭蕪再是天資聰穎,經驗不足到了關鍵時候,實在致命。 京城權力的漩渦越卷越烈,文武百官盡數落入其中,不可自拔。為了拱福王上位,寧王冒頭幾次催促欽天監算日子。這也是所有人的意思,冊封禮儀什么的,不過是個過場,要緊的是冊封本身。 京城各部門在連軸轉動,徐景昌順利的從東湖出發,抵達了天津口岸。他的兵馬激增,去江蘇時不過八千,離境已有三萬。路上奔波,對白娘子教情況掌握不利,還想著順手解決了邪教,還京畿一片朗朗乾坤。才上岸就被迎接的官員告之:“白娘子教內訌,已經覆滅了?!?/br> 徐景昌有一瞬間的恍惚,一輩子打仗都沒有此回順過,是天命?亦或是陷阱?然在形勢一片大好時,他壓下心中那一絲疑竇,帶著兵馬往京中奔去,多年未見福王,久別重逢的喜悅漸漸爬上心尖。十一哥,你還好么? 圣上一病不起,福王站在乾清宮,再往前一點點,就是龍椅。他很多次站在這個位置,大朝會的時候,沖著椅子上的人行禮。很快,他就得轉身,成為被行禮的那位。 身后傳來響動,福王知道是徐景昌來了。乾清宮里瞬間籠罩了令人窒息的恐怖。他僵硬的轉身,面向背光而來的男人。幾年不見,不復年少的青澀模樣。穿著輕甲,身形魁梧,哪怕隔的那么遠,依然清晰的感覺到那股屬于將領的煞氣。 徐景昌的步伐一下一下的踩在福王心尖。這一刻,他六百人的親兵,而對面的男人身后,則是三萬大軍;這一刻他只有一個篡位親王的身份,而對面的男人擁有全天下最富饒的地方。他們的實力猶如天壤。換做自己,會怎么做? 福王的冷汗,一層層的掉。你是來幫我,還是來殺我? 徐景昌走近了,十步、九步、八步……第五步,停住,跪下厚重低沉的聲線響起:“見過殿下?!?/br> 福王全身登時放松,好像溺水的人忽然回到了岸邊。隨即一種巨大的空虛感又淹沒了他。跪伏在地上的徐景昌,三萬大軍的首領徐景昌,再也不會是那個踹他家門,掐他脖子的好兄弟了。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卻失去了幾乎所有。就在這一瞬間,他深刻理解了母后昔日的教導。為君者,并不是不想再講感情,而是恐懼。是的,恐懼。 福王的恐懼深入骨髓,見到了徐景昌,他想起了葉庭芳。他一點也不想見葉庭芳?;炷嗤?、定裝彈藥、導火索……根據地、巨大的經濟繁榮。猶如岳家軍再降的軍紀,猶如文景再現的盛世。 他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統治天下,葉庭芳比他強。無數次后悔沒娶葉庭芳,也無數次后悔幸好沒娶葉庭芳。她或能助他,卻也可能效仿武后。 福王看向徐景昌。娶了葉庭芳的男人,真的甘于臣服他么? 他們夫妻,對問鼎天下,真的毫無興趣么? 強行鎮定的擠出一個笑容,福王急行到徐景昌面前,扶起。 徐景昌笑的很開心:“殿下,好久不見,臣很想你?!?/br> 福王抓著徐景昌的手,也笑的很開心:“我也想你?!弊苑Q為臣么?徐景昌,我真的還能一如往昔的信你么? 徐景昌時隔多年,終于回到了京城。六年前庭芳被拐,他狼狽離開,試圖截下船只,把庭芳救回來。哪知一去六年,中途只進京見了一回福王,與旁人再無聯系。宮中內侍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那纖細美貌的少年模樣。猛的見到一個威猛挺拔的將領,好懸沒反應過來。內侍們心中嘆道:完全不一樣了??!那種逼人的氣度,比久居京中的太子更甚!外放果然歷練人。 福王,現在應該叫太子了。他回過神來,切換到了笑臉,拍著比他高大半個頭的徐景昌的肩膀,固然難免防備,亦有欣喜:“回來就好,我們三人已別整整六年,四丫頭可長高了?” 徐景昌輕松的敘著舊,促狹一笑:“跟殿下差不多高?!蓖シ家膊恢趺撮L的,比尋常女眷都高出半截,若非女性特征明顯,必叫人認作男人。 太子又放松了些許,徐景昌愿同他開玩笑,更表明了他的反心不重。這等將領,若想反,要么俯首帖耳,要么張揚跋扈。如此……甚好!也對著徐景昌促狹一笑:“定國公府許多年沒住人,我已叫人修繕好了,只等著你回來,還放了幾個伶俐貌美的丫頭,趁著母老虎未歸,你且回家住幾日?!?/br> 徐景昌的臉登時黑了:“殿下,你坑我呢?” 太子笑個不?。骸案绺缣勰隳?!” 徐景昌道:“求殿下哥哥換個法兒疼,弟弟我現膝蓋疼?!?/br> 太子爆笑:“哈哈哈哈,徐景昌,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徐景昌道:“儀賓要甚出息?殿下別凈整虛的,說好的作坊呢?若是沒有,我就去福王府拆了你的搬回家去?!?/br> 太子擺擺手:“你拆吧,你是沒瞧見那成堆的奏折,我再沒空擺弄那些。你可別墜了我的威名,那多好匠人,你必要帶著做出點功績來。聞的你火炮改的好,還不夠,得比洋人的強。不然我就踢你回去做儀賓,國公府收回!” 徐景昌笑道:“那殿下得把四meimei召回,改良火炮時,算的我兩眼發暈,沒得她指點,算到猴年馬月去?!?/br> 太子卻不答話,岔過話題道:“你爹媽可恨!我原想另給你個封號,索性與他們撇開了去。但想想你祖宗的勇猛,我卻是希望你能似他一般,替我定住宵小,天下太平?!?/br> 徐景昌心中微顫,他本就是定國公世子,圣上無故廢了他,定國公的爵位理應歸還。太子能走到今日,他們夫婦功不可沒,最先站隊的,最先奮斗的,也僅僅只還給他一個理所應當么?一同長大的兄弟,終究疑上了他。徐景昌已練就兩軍對峙都面不改色的本事,心中卻是被尖刀扎的鮮血淋漓。再是猜測過如此結局,也沒有此刻直面來的慘烈。徐景昌扯出一個笑容,語氣淡了下來:“聽殿下的?!?/br> 太子敏銳的感覺到了徐景昌一瞬間的疏離,他們太熟,太了解彼此。徐景昌生氣了,太子知道,可他無從解釋。國公已是最高封爵,難道要他封異姓王么?不是他小氣,而是……害怕養出了徐景昌的野心。他還想做個好哥哥,而不僅僅是帝王。那個位置那樣孤獨,自幼嬌寵的他如何習慣?他想讓人陪伴,可沒有人能陪伴。滿腦子漿糊的嚴春文不行,滿朝文武不行,還有誰能行?除了徐景昌……除了徐景昌……再無旁人!他不想徐景昌遠離,便只能壓制。他希望徐景昌能理解,又覺得真委屈了他。他的內心亦是踟躕,只得先做權宜之計。 見面不到一刻鐘,袁首輔就尋了來,后面跟著一大串文官,都是要同太子議事的。徐景昌早不是那單純的小白兔,刻意對著太子道:“殿下,我家里真的有美人?” 太子的鄙視之情溢于言表:“看把你嚇的,打我眼前過的哪個不好看?放心吧,你大姨子挑的人,四meimei回來了要河東獅吼,你推給她jiejie去?!?/br> 徐景昌不過在朝臣面前表示一下與太子的親密,只消兩句話就做完了。拱手行禮:“不敢煩擾太子,臣告退?!?/br> 太子裝作不耐煩的模樣:“滾吧滾吧,那樣怕老婆,丟我的臉!”太子亦需要武將的絕對支持,以鎮文臣。 徐景昌退出宮廷,吐出一口濁氣。帶著人策馬回到定國公府,門房一應俱全。也是,修繕布置一家公府,對于堂堂太子而言,不過一句話的事。定國公府架子還在,破舊之處內務府順點邊角料便夠補的了。不弄鬼的話,銀子都花不了幾個。一家公府的底蘊,房子是不值多少錢的,內里的庫房與古董,以及園中的名貴花木比房子本身還貴。古董早入了圣上內庫,想是討不回來。徐景昌也不在意,在門口下馬,門房不認得他,怔怔的打量。 “我是徐景昌?!毙炀安龗伋鲆痪渥晕医榻B。 門房迷糊的腦子登時清明,四個人齊齊下拜:“奴才拜見儀賓?!毙炀安亩▏€未正式冊封,叫儀賓更貼切。 眼生的門房,如此的伶俐。徐景昌眼皮一跳,希望不是他多想。把韁繩與隨從都扔給門房,抬腳進門。穿過二門時頓了頓,往正院走去。他父親扇過太子的臉,是決計不敢住正房的。何況京中習俗,倘或兒子襲爵,長輩自搬出正房,去西院頤養天年。父親沒死兒子就襲爵的少見,也不是沒有。徐景昌眼看著要封賞,先定國公還不至于沒眼色到那個地步。 徐景昌大步流星的穿過廳堂,進入正院。門口坐著幾個小丫頭在嗑瓜子兒,不知說到什么高興事,笑做了一團。徐景昌一晃神,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樣的門廊,一樣的丫頭們,他的母親還活著,會將他摟在懷中說話,就像庭芳抱著徐清一樣。門前的桃樹不知不覺長的那樣高,徐景昌抬頭看了一眼冬日里光禿禿的枝干,嘆了一句,人不在物亦非啊。 丫頭看到了一個陌生的男人闖進了院子,有些猜測,又有些不敢認。徐景昌直直往里走,丫頭慌忙的打起簾子。踏入屋內,坐在里間的大丫頭也忙忙起身,不確定的問:“儀賓?” 徐景昌點頭,一群丫頭過來見禮。四個大丫頭,八個小丫頭,鮮嫩嫩水靈靈的跪了兩排,端的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徐景昌頓時好想以下犯上,殿下你想啥呢?求給個順手的小廝??!這可真要罰跪搓衣板的節奏??!徐景昌深吸一口氣,問領頭的那個道:“我……先定國公呢?” 那丫頭也生出幾分尷尬來,定國公府的下人,有些是太子原先的莊子里選上來的,有些則是外頭買來。入府之前總歸在福王府教導規矩,因備的急,規矩只能等庭芳帶人回來慢慢調教,但有些事總得先知道。譬如定國公父子的狗血恩怨,就是重中之重。被迫被架空的庭瑤,管回了擅長的內宅,頭一件就是弄了個小院子,把先定國公現勉強能稱一句徐老太爺的齷齪兩口子扔了進去。徐景昌榮歸故里,不能做的太過。但斷宗是徐老太爺親自辦的,世人也無法苛責徐景昌。那丫頭想了半日,用了個最安全的稱呼,道:“老太爺在外頭的宅子里住,奴婢們只伺候老爺與夫人?!?/br> 徐景昌覺得心好累,聽聽這稱呼!庭芳還沒回來,這丫頭就站準了方向。他是儀賓好不好!雖然還沒封國公,但你叫老爺真的合適嗎?丫頭也如此伶俐,徐景昌郁悶的半死,家里沒有女主人,當真是任人宰割!都不知道在東湖的幾年,自己到底怎么活過來的。 默默卸下盔甲,丫頭們一擁而上,把徐景昌團團圍住。幸而他也算見識多廣,除了擔心庭芳炸毛之外,還不至于被丫頭們嚇著。洗漱過后,使丫頭將管家喚來,聞得隨從親兵被安頓在了外院,披上袍子,跑去外院歇息了。夫人不在家,他跑正房睡個毛?睡丫頭么? 躺到床上,徐景昌暗罵發小,跟我多大仇!心里盼著庭芳早日回歸,這人生地不熟的,真怕遭了算計。他摸不準太子對庭芳的態度,萬一他老人家一時小心眼發作想替怕老婆的發小出個頭,他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畢竟太子出手算計,他雙拳難敵四手,在自己家里,還是很容易中招的。徐景昌陣陣肝疼,翻身起來對親兵道:“你們排出班次來輪番當值,沒我的吩咐,任何人也不許進外書房!記住了,任!何!人!” 親兵們傻傻的答應著,還以為自己跟著徐景昌從東湖而來,備受重用,頓時抬頭挺胸,覺得體面無比。 徐景昌倒回床上,心里無比想念庭芳,四meimei,你什么時候回來? 收拾好行李的庭芳卻沒有動彈,她在等,等改朝換代,等太子登基,等新皇的封賞。 想要改革的庭芳,如果不能風光回京,影響力將被削弱到最低。那么她的一切付出,都化作泡影;幾年辛勞,不過為人做嫁衣。她爭奪的并非單純的權力,而是話語。 走到今日的庭芳,早已不是初穿過來時的庭芳。她要成為傳奇,而現在,僅僅是開始! 徐景昌回京,陳兵三萬于京郊。加之勇國公對京城的控制,圣上已然無力回天。太子不想再等,冊封太子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尤其是本朝已冊封了三回,聽著就不值錢。頂著個太子的名頭,有功之臣都不好封賞。尤其是徐景昌,必然得留到登基時才好看。嚴鴻信等人也眼巴巴的等著,雖然有三年不改父道之語,但內閣的排位應該給了。眼瞅著要過年,當然皆大歡喜更好。 于是,太子的新衣裳還沒穿熱乎,內務府已在趕制龍袍。太子身后一大群人拱著他上位,唯有他當了皇帝,大家的好處才能砸的瓷實。老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大家對他很是防備,畢竟手段老辣,冷不丁出手,不定折了哪一個。還是把他弄走好,這么一個無情無義的老頭兒,真是滿朝文武沒有不怵他的。眾人歡天喜地的等著換老板,京城陷入了和諧的忙碌。 月兒彎彎照九州,有人歡喜有人愁。太子即將登基,徐景昌強勢回歸,既得利益集團自是歡欣鼓舞,與之不對付的日子便沒那么美妙了。葉家實在太能起落,鎮國公楊家跟著懸心。庭蘭至今沒有身孕,鎮國公夫人急的鎮日里求神拜佛。她管了一世的家,什么人沒見過?若說庭瑤之前還隱在幕后,這么多年下來,風言風語也把她暴露了。鎮國公夫人對著庭蘭的一對姐妹真是服的五體投地,然而這么一對姐妹花,定是潑辣無比。大勢已定,就該收拾內宅了。很不幸的,鎮國公楊家就扇過她們的臉。 最郁悶的是鎮國公先前站的是圣上,還與二皇子交好,到了現任太子準備上位的當口,那叫一個痛苦無比。沒有哪個朝臣想被邊緣化,鎮國公情知自己最好別冒頭礙人眼,把長子頂上去,熬熬資歷,再接班??梢斠驳糜袡C緣有人脈,之前的人脈不遭清洗就不錯了,全都似他一般夾著尾巴做人,滿世界的尋契機,誰顧得上他來?最好的法子,當然是作為連襟的楊怡科去蹭徐景昌的光。鎮國公還沒老糊涂,楊怡科倘或只對庭蘭不好,還能推到夫妻不睦上??蓷钼颇谴赖爸S刺過庭芳,這就很尷尬了。又想借光,又得罪過人家,唯有攛掇著庭蘭去說情,方能成事??涉倗珜嵲谂铝四墙銈z,誰知道他們會不會把庭蘭給扣家里,逼迫和離呢?鎮國公府可是寫過休書的。為此,老兩口天天盼著庭蘭的肚子有動靜,把楊怡科的姬妾看的死死的,誰敢靠近楊怡科,就地打死! 偏偏天不如人愿,自打滿朝堂都動了心思,楊怡科就在父母的脅迫下加油造人。不知是不是夫妻兩個都太緊張的緣故,就是死活懷不上胎!楊怡科都快生出心里陰影了,深恨庭蘭肚子不爭氣。偏偏此話再不敢說,他的姬妾沒一個懷上的,現成的把柄,人家娘家現在又起來了,豈肯善罷甘休。夫妻兩個行房好似泡在苦汁子里頭,越急越沒有,越沒有越急,現連太夫人都去佛前吃長齋了,依舊毫無動靜。 風向變的如此之快,京中想尋門路上竄下跳的找關系,以期在接下來的大封賞中撈到一星半點的好處。于是扒拉一下在京的葉家諸人,登時心涼了半截。大房就沒人了,房子空蕩蕩的,只剩下戳在楊家的二姑娘。楊家自家且尋門路,輪不到旁人;二房遠在海南,指望他們不知猴年馬月爬回來,還不如指望庭芳;三房更好,葉俊民夫妻人間蒸發,也不知死活,最大的孩子是個靦腆姑娘,下面三個男孩兒還沒長成,跟著守寡的姨母過活,看著都覺得凄慘。 也有往日同葉家交好的,都心有戚戚焉。就這么幾年功夫,人口死了多半??赡钔耆~家,再想想自己,更是悲從中來。京城幾度遇襲,誰家沒死過孩子?兵荒馬亂、瘟疫肆虐,便是官宦人家,不拘大人孩子得了病只能硬抗。短短幾年,京中人口少了一半,葉家那幅模樣,看著慘烈,實則為京中日常。 蕭條的京城,也就是那幫即將得勢的剃頭挑子一頭熱,百姓一臉木然。原先的太子亡故時,百姓還覺得惶恐,待到死到第二個太子,眾人已沒什么東西好失去的了。家家守著雪洞一般的房屋,誰還有空管誰當皇帝太子? 百姓的漠然與百官的狂歡形成鮮明對比。就在詭異的氛圍中,太子終是被擁上了皇位。老皇帝下了退位的詔書,成為了本朝第一個禪位的太上皇??鬃幼炖锶饰宓鄱际呛迷?,故后來著無不裝模作樣的效仿先賢。史上為數不多的幾次禪讓皆是轟轟烈烈。但在此刻,大家已經被天佑皇帝折騰的太久太累,雖改朝換代,空虛的國庫依然空虛,飄搖的江山依舊不穩。大伙兒迫切希望拋開那喪心病狂的老皇帝,讓老天開開眼,再來幾年風調雨順,予以喘息。 面對著國土上如蝗蟲般遷移的流民,太子也不裝了,他打小兒就不要臉,也不明白他父皇為什么有那么多古怪的堅持。禪讓大典并登基大典很是簡陋,甚至比他結婚的時候還寒磣。但不管怎樣,他總算可以稱帝了。 草臺班子搭建好,新皇開始調整官吏。第一道圣旨,是冊封嚴春文。緊接著徐景昌為定國公,其排位升至眾國公之首。這是新皇能給徐景昌最大的封賞了。隨之便是嚴鴻信調入內閣為次輔,同時他上書推薦陳鳳寧入閣,新皇都一一答應。因未改元,調度規模便不顯宏大,只求關鍵人物快捷。歸屬吏部管理的官員封賞完畢,便是對家人的冊封。 秦王妃賜府、享雙俸,并許諾秦王妃可在族中擇一中意嗣子承親王爵位。已故太子長子李興懷封郡王,次子庶子分別冊封鎮國將軍與輔國將軍,不讓去封地,盡數留在京中。李興懷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招人待見,乖乖的帶著弟妹遷出東宮,回到了幼時的住所。先太子妃請求跟隨兒子過活,也被批準。百官冷眼看著,都覺得新皇性格著實不壞。說是不遷怒,真能做到的沒幾人。政治斗爭失敗的,還安安生生的做著郡王,不過日后低調些,榮華富貴都是不少的。確實是難能可貴的厚道了。 沒幾個人知道,新皇只是在履行承諾。他與他二哥隔空喊話的承諾。以前恨二哥恨的牙癢癢,到了最后一刻,誰都知道,昔日的平郡王固然不算無辜,卻也不過是太上皇的一顆棋子。傲嬌的恨不能孔雀開屏的二皇子,在最后的關頭為了自己的孩子,朝勝利者福王低了頭。沒有哪個兒子沒被太上皇傷害過,新皇覺得人死如燈滅,過去的就讓他過去了吧。若是大哥健在,恐怕也只不過是圈禁的懲罰。畢竟,始作俑者從不是他。 在新皇心里,舊歷揭過,最不可原諒的唯有親父。其余的人,死了也就死了,挫骨揚灰之事他實在做不出來。太上皇遷入離宮,新皇根本不履行兒子的義務,不獨沒有晨昏定省,連面都懶見。最后的關頭還要把堂堂一個太子折辱致死的帝王,倒是活的健朗。兔死狐悲,新皇不敢想,如果失敗者是自己,即便自己不如二哥之罪孽,又有什么下場? 不管怎樣,噩夢般的時代終于過去。從上到下都松了氣,將來再糟糕,也不會比現在更差了。 新皇年號雖還不用改,但可議了。他力排眾議要求年號為昭寧。先皇嫡長子名諱李明昭,若要尊敬,自要避諱??赡晏柧褪亲屧诒娙俗炖锬畹?!眾人對才登基就出幺蛾子的皇帝也是不知作何描述。然而皇長子生來就是嫡長子,他從未做過親王,亦從未有過封號。剛改了年號的昭寧帝想要的無非是他的年號里帶上大哥的印記,表示這個皇帝,屬于他們兄弟,而不是他自己。 因太上皇尚在人世,又定了年號,眾人背地里就開始管新皇叫昭寧帝了。眾人對身份習慣的挺快,昭寧帝卻是死活不不能適應稱呼。太上皇亦可稱之為圣上,昭寧帝聽到這兩個字就說不出來的別扭。文臣自是察言觀色一流,吏部尚書嘴里猛的改了稱呼,口稱陛下。昭寧帝的神色微微緩和,就那么一點點微妙的情緒,即被文臣捕捉,不到兩日,全京城都改了口。 昭寧帝驚的渾身冷汗,他自問表現的不是很明顯,朝臣們的眼睛竟是如此毒辣。很棘手??!他一個半路出家的皇帝,面對此情此景,想去問人,又不知問哪一個。庭瑤不是傻子,先前被架空時不知道,待過了一陣,終究是有反應的。關門閉戶一心守寡,昭寧帝翻墻都沒見著人,他總不能闖寡婦的臥房,只得作罷。太上皇面都不想見,更別提請教。他也只能抓著徐景昌吐槽,并表示:“若你四meimei回來就好了。對了,她怎么還在南昌不動身?” 徐景昌沉默,從冊封太子到登基改元,半個月之內完成,雖很倉促,該有的封賞已一一頒發。昭寧帝卻從未提及如何對待庭芳。徐景昌很想問昭寧帝,陳鳳寧和顏飛白都明發圣旨去江西升了官,錢良功等人亦按功績給了官職,那庭芳呢?你就打算這么晾著她到死么? 出乎徐景昌意料的,昭寧帝不過在封了陳鳳寧后一日,就下了詔書,僅僅一句話:“著東湖郡主擇日進京?!?/br> 圣旨抵達南昌的那一刻,庭芳的臉色陰沉如水,將圣旨揉成團扔進了紙簍,一聲冷笑:“李明軒,你想死?” 第403章 汪汪汪 庭芳的憤怒都快具象化了,她之所以幫福王,不是她禮義仁智信,被儒家的三綱五常沖昏了頭腦。無非是面對英國奔騰的工業革命,她與福王合則兩利分則兩害。還真當她是個任由皇家揉搓的抖m???去他媽的!她葉庭芳縱橫江湖,數次玩弄人心于骨掌,最大的投資竟是看走眼!庭芳怒不可遏的盯著被她扔出去的圣旨!連庭蕪都知道,為了家國天下,她可以冒險殺人。李十一腦子是燒成了哪副模樣,才覺得她賤的一道圣旨就可召回? 徐景昌雖帶走了大半兵馬,但湖廣如此蒼涼,只管破壞性的造反,聚集十萬之眾何其簡單?更別提她掌握著天下最富庶的江南!駐軍已入城池,想把她連根拔起才是天真。別以為她不知道朝廷之乏力! 傳旨的太監見庭芳如此大逆不道,都快嚇瘋了。傳令官因有皇命,是無需對官員跪拜的。然而傳旨太監趴在地上抖如篩糠,生怕庭芳盛怒之下先拿他開了刀。太監嘴里好似含著黃連,傳旨有專門的官員,圣上派他一個太監來作甚?郡主不可擅殺文臣,打死個太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誰好意思跟自家人計較打殺了奴才的小事!太監越想越怕,身為皇族,就可草菅人命而不受處罰,他所面對的,恰恰是皇族中最難纏的幾位之一! 庭芳無意與太監為難,只淡淡的說了四個字:“恕不奉詔!” 說畢,也不搭理太監,徑自回房。太監連滾帶爬的奔出都指揮使司,玩命的跳上船,往京中而去。 庭芳回到房中,第一件事提筆寫信給徐景昌,要他想法子撤離京城。信件發出,才召集人手開會。南昌根據地從陳鳳寧開始,皆有進益。只圣旨發的太急,臨近年關得了官職的幾人將來放的天南海北,一時生了離愁,便約定好出了正月再各自赴任。昭寧帝單撇下庭芳,多半人都不以為意,最大的獎項最后開,也是有的。眾人八成都在猜要封公主了,萬沒想到輕飄飄的一句召喚,就沒了! 陳鳳寧不曾與會,他接到消息,聽著老妻的數落,微微勾起了嘴角。隨意安撫了姜夫人兩句,走出門外,把心腹喚至跟前,如是這般說了一回,才換了另一副面孔回到房中,潑茶摔碗,破口大罵! 任邵英盯著撿回來的圣旨來回看了幾遍,眼珠子都要凸出來。錢良功也是差點掀桌,你麻痹的,要只當個官太太,庭芳一個閣老之孫,她要奮斗嗎?她不識字都行好嗎!誠然,庭芳確實很難封,畢竟她封爵夠高,又是女眷,想怎么辦呢?可是郡主沒到頂??!郡主之上還有公主!徐景昌數年經營,囿于國家法度,只能封到國公大家可以理解,但庭芳既然已經是郡主,把她搞成公主很難嗎?公主的兒子,至多也就是個輕車都尉的封爵,徐景昌如此功績,讓他個個兒子端個鐵飯碗很過分嗎? 在南昌的諸人出離的憤怒了!尤其任邵英,整整六年,他與徐景昌,把一個漁村建成東湖港,把毫無寸鐵的小皇子包裝成了手握兵權的太子對頭?;叵肫鹆陙淼狞c點滴滴,竟是全剁了喂狗!他們幾人因無進士名分,多是六七品的小官??墒莿側胧送镜娜?,如此已算厚道,大家都想著京中有人,早晚要升??烧胀シ嫉南聢?,還升個屁!六七品就把功臣盡數打發,唯有陳鳳寧混成了閣老。錢良功等人心里萬匹草泥馬奔騰!論付出,十個陳鳳寧捆起來也不如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憑什么?做你媽的春秋大夢! 周毅一拍桌子:“還做甚勞什子官,反了他!” 任邵英也道:“氣量太小,公然又是一個太上皇,跟著他繼續顛沛流離么?” 錢良功咬牙切齒的道:“百姓俗話道:有種像種,沒有種不亂生種。昭寧帝果真是上皇親生!好!甚好!”cao你大爺!一家子好端端的在葉府享福,卻被逼回家鄉,被邪教攆的雞飛狗跳,好容易盼來了餡餅,里頭包了一口屎!這特么能忍?錢良功對著皇家,當真是新仇舊恨!葉閣老對他有再造之恩,兢兢業業一輩子,姓李父子就如此欺辱葉家子孫,欺人太甚! 楊志初想說的話被同僚搶完,索性不說了,只道:“此事儀賓知道么?” 庭芳道:“我已去信與儀賓,叫他想法子離開京城。余下的事,再做打算?!?/br> 說畢,錢良功等人都沉默了。徐景昌揣著熱炭般的心思北上,一群人里,若說赤膽忠心,只怕唯有徐景昌長了那么點子。其余的人各有私心,這也沒什么,力氣往一處使,固然心事繁雜,到頭來不都是為了天下蒼生么?然到此時,就陷入了兩難。 錢良功等讀書人忠的是儒家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孟子就曾說過失道帝王同賊子無異,人人得以誅之的話,讀書人對一家一姓的忠誠實在少的太可疑。這還是心懷理想的,沒理想的更是只忠于自己的官職與利益,天下姓了那趙錢孫李,又與他們何干?但徐景昌不一樣,他忠的就是昭寧帝。亦非李家江山,卻比那更麻煩,因為他只忠于昭寧帝! 所有人心里都閃過了同一個念頭,如若徐景昌不肯離京,又當如何? 昭寧帝亦知虧待了庭芳,可他也了解庭芳。公主,不是她所期,她想做的是男人能做的事。昭寧帝實無可奈何,想的是把人召回京中,再做商議??伤麤]想到,他已不是福王,而是九五至尊,如此黏膩,時非幸事。他低調的使了太監傳旨,就似兒時,不過是個口信,都算不得正經圣旨。誰家傳旨用太監??!故也瞞著徐景昌,他怕徐景昌的質問,反倒想先說動庭芳,曲線救國。但他沒有想到庭芳的反應這么大,恕不奉詔四個字,砸的他兩眼發黑。登基之前文臣勸說謹防武后之事的話語刺進了他的腦膜,怎么都揮之不去! 他是畏懼庭芳的,比起帶兵打仗的徐景昌,他更害怕庭芳。全能的如同神邸一般的存在,政治、經濟、軍事、工程、火器,乃至琴棋書畫針線女紅,有她不會的么?那如神來的電燭棒,是尋常人能發現的了的么?她沒動靜時,昭寧帝可以嘻嘻哈哈,但她冷酷的說出“恕不奉詔”四個字時,昭寧帝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此等私密,昭寧帝不敢同朝臣說,一旦說了,他就不得不殺徐景昌夫妻。條件反射的想尋庭瑤,又想起庭瑤正在病中。幾年的殫精竭慮耗干了她的神思,才放松下來,便一病不起。涉及庭芳,昭寧帝不好拿去煩他,終是垂問嚴鴻信。 嚴鴻信自是不會做出頭鳥,不過含混其詞,不肯說出結果,但言語中還是帶了幾分庭芳狂妄之語,至于昭寧帝能否理解,就不得而知了。 新回京的徐景昌更無根基,他的消息渠道只有昭寧帝,若昭寧帝不想說,他什么都不知道。新的爐灶正在建立,與勇國公才剛到彼此試探的境地。按道理,庭芳發給他的信件,理應比太監的回信更快。然而,他們夫妻都沒有發現暫未離開的陳鳳寧,早已投了敵。信件被緊盯著庭芳的陳鳳寧截住。因此,徐景昌發向南昌的家信里,只字不提昭寧帝的昏招,談的皆是家常。 庭芳摸不住徐景昌是被控制,還是委婉的勸他屈服。南昌的兵馬在調動,顏飛白只覺時來運轉,登時興奮的手舞足蹈,積極加入隊列,幫忙配置著江西的資源。徐景昌手下的將領,最得力的周毅留在了南昌,余者帶入了京城,駐守江南各個城池的,都是非最親密的心腹,即,他們既能聽從徐景昌,亦會聽命于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