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天漸漸亮了,地道里有純黑變成昏暗。庭芳不敢去看不足三步遠的地方,唐池瀚的慘狀;也不敢去看散落在周圍的散碎的肢體,她甚至不希望天亮,這樣她還能躲在濃密的黑夜中,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想??墒翘旖K究會亮的,清晨的陽光透過縫隙穿入,終是不得不面對修羅場。 烏黑的血、滿地臟器與肢體,污濁含著血腥的空氣,庭芳再也忍不住,艱難的爬到墻邊,不停的吐。第一次痛恨自己沒辦法輕易暈厥的體質,讓她不得不面對活生生的地獄?;叵肫饸⑷说挠|感,更是恨不能吐出膽汁。 待庭芳回過神來,平兒已是不再動彈。庭芳連滾帶爬的跑到平兒身邊,抖著手去探她的鼻息。炙熱的空氣噴在她的手指上,讓她放松了些許??芍藷嵋蔡嵝阎?,平兒發燒了。地道里出了滿地尸骸,幾乎什么都沒有。庭芳找了一圈,終于找到了平兒的包袱,拖到光線處,翻出了一瓶水。艱難的喂了平兒幾口,自己累的滿頭大汗。 一雙小手抓起了包袱里的饅頭,眼睛盯著庭芳。庭芳看著那些半染了血的饅頭,胃里再次翻滾。孩子見庭芳沒反對,抓起難得一見的白面饅頭狼吞虎咽。庭芳沒有胃口,再次倒回了安兒身邊。她好像也發燒了,嗓子干的難受,喝水也不頂用。 孩子吃飽了東西,也爬回了自己父母的身邊。哪怕尸體再可怖,殘肢再惡心,都是最親近的人。最親近的人,即使死了,也想盡可能的在一起,哪怕多一會兒也好。他坐在父親的大腿上,想象著平日里父親睡覺時的模樣。慢慢的,整個人都縮在父親的身上,用手扯著父親的衣角,哽咽著說:“爹,抱抱我……就一回……爹……爹……”別丟下我…… 入口傳來咔噠的輕響,緊接著一個人影出現在地道中央。庭芳條件反射的揮刀襲擊,手腕被人輕而易舉的扣住、反剪。隨即一只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呼吸一滯,絕望立刻籠罩全身,要死了么? 第221章 喵喵喵 庭芳覺得鉗制稍微放開,立刻掙扎起來。徐景昌幾乎抓不住她,只得出聲喊道:“四meimei,是我。方才我沒看清是你,抱歉?!?/br> 庭芳連續退了好幾步,才看清來人。登時全身發軟。徐景昌忙趕上去扶住庭芳,送到了地面。庭芳看著地面上忙碌的人,立刻對徐景昌道:“還有平兒和一個孩子?!?/br> 徐景昌就要回頭去找,袖子被庭芳扯住。徐景昌轉身問:“怎么了?” 庭芳搖搖頭,放開徐景昌,雙手抱膝,把自己蜷成了一團。 徐景昌快速的把平兒和孩子弄出來。交給圍上來幫忙的人照顧,自己伸手抱起庭芳,往大帳里跑去。趙總兵攤在地上睡的鼾聲大作。徐景昌把庭芳放在火爐邊,問:“冷么?” 庭芳搖搖頭,又點點頭。徐景昌見庭芳被血塊包裹,試探著問道:“要洗個澡么?” 庭芳靠著火縮了縮,沒有說話。良久,才道:“我去哪里洗澡?” 徐景昌出門找了個婦人,叮囑了幾句保密的話,把庭芳送去洗澡。自己也跑去收拾,順便把他們事先藏起來的東西起出來。其中就有庭芳的大毛衣裳。等他把兩口箱子拖回來時,庭芳已經坐在火邊,跟自己的頭發較勁了。 庭芳煩躁不安的扯著自己打著結的頭發,恨不能拿把剪刀剪掉。徐景昌見狀,忙搶過梳子:“那樣扯不痛么?” 洗凈血跡的臉,蒼白似鬼。徐景昌想起方才在地道里看到的慘狀,心里不知為何抽了一下。他該下了戰場就去找庭芳的。默默的替庭芳理著長發,直到根根柔順,才道:“四meimei,對不起?!?/br> 庭芳疑惑的看著徐景昌。 徐景昌再次道:“抱歉,我……睡了一覺才想起你?!?/br> 庭芳清醒了些,地道里的一切如潮水般向她涌來,她好像被摁進深不見底的水里,無法呼吸。張著嘴,半天才說出一句:“安兒死了……” 徐景昌想伸手安慰,又想起男女大防。 庭芳想起為保護她而死的人,無助的抓著徐景昌的衣襟大哭:“唐大叔也死了……” 徐景昌伸手拍拍庭芳的背。庭芳好似找到了安慰,雙手抓的更緊:“師兄……”庭芳幾乎崩潰,對唐池瀚與安兒的愧疚,對殺人的恐懼,對滿地尸骸的煉獄。兩世為人,哪怕是驛站驚魂一夜,都沒有離真正的戰爭這么近過。戰爭,是多么遙遠啊。存在于新聞聯播里,存在于朝廷邸報里,就是不在她的生活里。而前不久,戰爭離她那么近,蒙古兵的殘忍離她那么近,近在咫尺,近的她能看見刀尖離她眼睛的距離。庭芳撕心裂肺的哭著,想把所有一切的負面情緒都宣泄掉。 外面的濃煙飄進帳篷里,正在哭泣的庭芳被嗆的無法呼吸,拼命的咳嗽。被煙弄醒的趙總兵,利落的從徐景昌手里撈出庭芳,單手抱起。庭芳本能的圈住趙總兵的脖子,還沒反應過來,他們已離開了煙霧襲擊的范圍,到達了個上風口的墻邊。四處都很破敗,趙總兵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庭芳順勢就趴在了他的腿上。 趙總兵見庭芳哭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在身上好一陣亂翻。終于找到一個變了形的荷包。掏了半天,掏出半顆麥芽糖,塞到庭芳嘴里。甜味在口腔了溢開,庭芳呆呆的看著趙總兵。 趙總兵拍拍庭芳的頭:“沒事了,都過去了?!?/br> 庭芳含著糖,嗚嗚哭著。趙總兵任由庭芳趴在他腿上,閉眼思考目前的局勢。傷亡五萬多人,相當于大同轄區的三分之一。流民四散,倒不怕找不到兵丁。只是流民本身就代表上天示警,官家豪強占有大量的土地的同時想盡辦法避稅。九邊重鎮的糧草供應很快就要有問題。戰爭,實際上是國力的比拼。他們將士可在邊疆賣命,但朝廷必須有足夠的支援。寒冬馬上降臨,一年到頭,也只有冬季才是大同可喘息的時機。不遠處的黑煙升騰,那是焚燒尸體痕跡。大同的士兵甚至做不到入土為安,沒有那么多土地與人力安葬他們,只有一把火燒了。將軍馬革裹尸還,終有一天,他也是那樣的下場。 徐景昌坐在旁邊,看著趴在趙總兵身上的抽噎的庭芳,有一種詭異的情緒在心中滋長。他不大高興,又說不出為什么不大高興。 濃煙還在不停的肆虐,風轉了個方向,不再對著帳篷沖。趙總兵還有一堆事,沒空哄孩子。把庭芳扔給徐景昌,利落的走了。 差點睡著的庭芳被嚇了一跳,直到她看清僵硬的抱著她的人是誰,才慢慢放松下來。疲倦席卷著她每一個細胞,她有兩天兩夜沒睡了,哪怕知道睡著了會遭受噩夢襲擊,她也想睡。 很奇怪的,庭芳睡的很安穩?;蛟S是共患難后的絕對信任,導致她能安心到噩夢都不做。所有人都在忙碌,徐景昌僵硬的抱著庭芳一動也不敢動。 風吹著草沙沙的響。戰火紛飛中,徐景昌對殺人的恐懼奇異的消失了。他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依舊厭惡殺人,但不再害怕。瞬息萬變的戰場,他不知自己砍了多少人,好像也并不多,畢竟每場戰爭,親兵似乎都是最后死,不到全軍覆沒,大抵不會有事。小舅舅可真夠疼他的。 然而他不可能做一輩子親兵,積累了經驗以后,就該自己學走路。伸手探了探庭芳guntang的額頭,城墻修完,小丫頭就應該回家。這種鬼地方,下回可別再沖動了。 庭芳醒來時,已是黃昏。徐景昌松了口氣,道:“你再不醒,我也要把你叫醒了。太陽落山,睡著冷。咱們回帳篷?!?/br> 哪知庭芳看了徐景昌一眼,又閉上眼繼續睡。 徐景昌:“……”只得繼續抱起,折回帳篷。趙總兵不見人影,只有幾個親兵在忙碌。爐子上架著個鐵網,上面滋滋烤著馬rou。 徐景昌問:“有粥么?” 親兵點頭,從一個鑄鐵鍋里盛出一碗粥。徐景昌推了推庭芳:“吃點東西再睡?!?/br> 庭芳閉著眼搖頭,她現在什么都不想吃。 徐景昌沒法子,只得自己先吃完。然后拖了個箱子過來,讓庭芳靠著箱子坐好,翻出個勺子喂她喝粥。庭芳半夢半醒間,不忍拒絕徐景昌的好意,勉強的張嘴喝粥。 庭芳食不知味的嚼著。正在此時,趙總兵回來了,身后還跟著太原鎮的總兵何成禮。親兵忙起來見禮,徐景昌也跟著拜見長官。 何總兵是大同的老熟人,兩鎮挨的那樣近,關系自然不錯。他此番來是親自押送物資,大同的總兵府一直沒修建好,總不能讓趙總兵在帳篷里過年。哪知進門就見到個漂亮的小姑娘,奇怪的問趙總兵:“你生的不是兒子么?” 趙總兵含混答道:“葉郎中的孩子?!?/br> 何總兵奇道:“他來邊疆帶孩子來作甚?當是下江南么?” 趙總兵先問徐景昌:“小四還燒么?” 徐景昌點頭。 趙總兵嘆道:“何總兵,明兒借我幾個大夫?!?/br> 何總兵從不曾見過趙總兵待文官這樣客氣過,不由問道:“你欠他家人情?” 趙總兵點頭:“蒙古人再晚來幾天,城墻就沒事了?!闭f著指了指正在被喂粥的庭芳,“她主持修建的?!?/br> 何總兵難以置信的指著庭芳道:“他?” 趙總兵道:“別小瞧了她?!彼托∏屏送シ?,沒把那段城墻當回事。結果只有沒干的地方塌了,其余的地方竟是紋絲不動。待他想起來時,庭芳已經不見。聽得人回報她所在的地道慘狀,驚出一身冷汗。這孩子差點就死了!這樣的孩子,怎么死的起!如今見庭芳病著,臉上沒有表情,心里只急的冒火。生怕她一個不好就夭了,偏大同只有外傷大夫,哪來治療風寒的人?連她的丫頭都昏迷著,照顧的人都沒有。忍不住又看了眼庭芳,被徐景昌塞了塊馬rou進嘴里,皺著臉艱難的嚼著。悄悄松口氣,還能吃東西就好。 吃完東西,庭芳的血糖值回升,終于清醒了一點。忍著劇烈的頭痛,揉著太陽xue問:“我方才聽到你們誰說城墻了?” 趙總兵言簡意賅的道:“沒干的地方塌了,干的地方沒事?!?/br> 庭芳大大的松口氣,回頭問徐景昌:“生產線什么時候能恢復?” 徐景昌道:“明日?!?/br> 何總兵好奇的問:“小娃娃,你是哥兒還是姐兒?能那么快修城墻,告訴我用的是什么法子可好?” 庭芳點頭,有氣無力的道:“我明兒寫給您?!?/br> 何總兵見庭芳精神很差,不好意思再問。兩位總兵不過進來胡亂吃了些東西喝了點水,又出門去了。親兵也有一大堆事要做,收拾完殘羹,也撤了。帳篷里又只剩下徐景昌與庭芳。兩個人都有許多心事,不想說話。 庭芳抱膝坐著,看著火光發呆。良久,才低著頭對徐景昌道:“師兄,我殺了人……” 徐景昌驚了一下。 庭芳苦笑:“我現在很難受?!?/br> 徐景昌不知怎么安慰,他自己都緩了將近一個月,何況女孩子。 正當徐景昌絞盡腦汁想怎么開解時,庭芳又忽然道:“師兄,你教我習武好不好?” 徐景昌想也沒想的拒絕了:“太疼?!?/br> 庭芳扭頭看著徐景昌,認真的道:“比習武更疼的,是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師兄,我不怕,別小瞧我?!?/br> 第222章 喵喵喵 庭芳萬般豪言壯志,都敵不過身體的虛弱。在最初的休息過后,就陷入了無休止的噩夢中。她困到了極致,但每每睡下后總夢見鋪天蓋地的血和殘肢。直到京中送來太醫,連吃了好幾日藥才慢慢好轉。庭芳感覺到自己的情緒非常不穩,尤其是夕陽西下時,胸腔里塞滿了酸意,莫名的想哭。含了一顆糖在嘴里,松子糖的香甜讓她稍微鎮靜。仔細想想,要么就是應激綜合癥,要么就是抑郁癥。很不幸古代好像都沒得查也沒得治1。至少眼前的太醫搞不定。好在感覺癥狀并不是很重,運氣不差的話,身體會自我修復。不管怎樣,死過一回,死里逃生兩回,怎么看運氣都有些逆天。 總兵府修建很快,不用十分裝飾,能住人即可。趙總兵看葉俊文不順眼,把他扔去了后頭。庭芳倒住在正院的東廂。山西產煤,取暖極容易。庭芳坐在溫暖的炕上凝神寫字。她現在的身體狀況不大好,平兒不允許她站著寫,不然就哭給她看,只得坐著練。當認真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大腦會產生一種奇異的興奮感與滿足感。庭芳能明顯感覺到,負面情緒隨著筆尖一點點消失。 寫了好幾頁紙,庭芳的情緒已平復。倚在窗口看外頭的皚皚白雪,思緒不由的回到了過去。她并非生而強悍,出生在一個環境極其惡劣的地方,從小受到的歧視與打擊足以把正常人淹沒。就因為她是女孩,就因為她沒有兄弟。奶奶尖銳的辱罵依然刻在心里?;蛟S就是當時沉淀的負面情緒,導致最后的大爆發。悲劇的是當時的無知的她不知道上哪里去找心理醫生,更不知道其實可以吃藥解決。父母面對歇斯底里的她更無可奈何,猶如籠子里的困獸。最后,她拿著譜子一首一首的彈,一首一首的挑戰,直至走出陰影。庭芳默默的清理著桌面,堅定的對自己說:沒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上輩子能站起來,這輩子也一定能。 門簾微微顫動,進來的是徐景昌。他住對面西廂,每天都會抽空來看看蔫了的庭芳。瞥見桌上的字,輕咳一聲:“meimei該靜養?!?/br> 庭芳微微笑著:“好多了?!表樖謴募茏由夏贸鲆粋€盒子,打開,“蜜餞海棠?!?/br> 徐景昌不愛吃甜食,笑著婉拒。從袖子里拿出一個奇怪的東西放在桌上:“meimei生日的時候……”正在血雨腥風的干仗,徐景昌頓了頓,“算是補meimei的禮?!?/br> 庭芳好奇的翻看,不明就里。 徐景昌拿到自己手上,示范一下。原來是個可以藏在袖子里的小弩。又推回庭芳跟前,笑道:“估量著你的尺寸做的,有活扣兒,實在不方便我再改?!?/br> 保命暗器!庭芳不客氣的笑納了。然后歪著頭問:“師兄幾月的?” 徐景昌笑了笑:“七月初七,傳說日子特別不好?!?/br> 庭芳道:“你知足吧,再晚幾天就是七月十四了?!?/br> 徐景昌道:“管它哪日,橫豎被人叫鬼月。我……定國公不喜歡我,也有此意。七月初七的孩子,都是來家討債的?!?/br> 聽著就不開心。庭芳立刻換了話題:“師兄說好的教我功夫的,又忘了?!?/br> 徐景昌再次勸道:“真的很疼!” 庭芳惱了,砸了個荷包到徐景昌頭上。徐景昌也不躲,十分無奈的道:“那日我沒認出你來,扣著你時,你不覺得疼???” 不疼才怪!庭芳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脖子要被掐斷了。 徐景昌覷著庭芳的臉色道:“所以,不是我不教你?;ㄈC腿的沒用,動真格的,我可不會手軟。你想清楚了?!?/br> 庭芳道:“那我試試?” 徐景昌嘆口氣,這熊孩子真心不怕死!只得跳下炕:“來吧,倒座是打通的,那里寬敞。被我摔地上你別哭!” 庭芳跟著跳下來:“我才不哭!” 徐景昌頭痛的帶著庭芳出門進到倒座。倒座鋪了木地板,角落里放著兵器,一看就是下雨天外頭不方便時習武的地方。徐景昌就沒真心想教庭芳,他打小受罪是沒法子,庭芳跟著受罪作甚? 頭一關站樁。估量著庭芳的身體狀況,徐景昌點了一根細香:“一炷香,站著不許動。別先想著招式,如今我且要站呢?!闭f畢示范。 庭芳呵呵,說的好像瑜伽不用站似的,就是動作略微有些差別。于是跟著站。徐景昌是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陪站唄。哪知一炷香后,庭芳居然紋絲不動。 徐景昌:“……” 庭芳還問:“你一天就站這么一會兒?”太簡單了吧? 徐景昌:“……”翻出個沙漏,計時開始。 庭芳的身體畢竟沒恢復,沙漏走到一半時,就有些站不住了。徐景昌收起沙漏,道:“行了?!?/br> 庭芳怒目而視。 徐景昌算服了:“你別逞強,身體好些了再加。頭一日用力過猛,明兒你還練不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