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他可以明白在朝政上站明立場,但太子從政事上進一步跟他說上家里親情了,那他就算心里有主意,也不能說,外臣隨便插嘴這些,一個不好就是離間天家骨rou。 太子怔了怔,也明白過來自己言多有失了。 但他卻沒有異色,而是挑起一抹笑意,道:“蘇庶常,你為人當真謹慎,如此,孤便與你多說了什么,也并不擔憂?!?/br> 他說著,聲音又壓低了一點:“你是為身份所限,不好與孤多說什么罷?但不知為什么,雖然你一句切實的話也沒有,孤問你的,你全推回了孤身上,孤卻仍舊覺得,你胸有成竹,能為孤解惑?!?/br> “……”蘇長越只好道:“殿下謬贊了?!?/br> 太子只是一笑,把聲音升回了正常音量,道:“你是恩科那一年中的榜,那在翰林院也有一年多了?” 蘇長越應聲:“是?!?/br> 太子這回只點了點頭,不再說什么,此時兩人也將要到了御道盡頭,太子的東宮在另一邊,便各自分別不提。 ** “這有什么奇怪的,蘇哥哥,你生得就是一副很靠譜的模樣啊?!?/br> 晚間,珠華知道了蘇長越的納悶以后,嘻笑著道。 秋意已深,外面有風聲搖動樹枝黃葉,當此時節,勞累一日之后能在溫馨安靜的家中閑憩,微昏的燈火下,白日種種都暫時抽離而去,是件格外舒心閑適之事。 對蘇長越來說,更愜意的是,還有一雙粉拳在賣力地替他捶著肩背。 珠華是自告奮勇來著,因她見蘇長越回來時好似有些疲累,她其實不大會,更談不上什么專業的技巧,不過蘇長越毫不挑剔,能有人給惦記著他就覺得很滿足了,攤手攤腳地趴在炕上,半瞇著眼,慢吞吞地道:“長得還能靠譜?” “大概也因為你們年紀相近?”珠華又找了個理由,說起話來時,她的動作就慢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道,“太子身邊想找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官員應當不容易罷?!?/br> 這倒是真的。 并不是皇帝一定要全找著老臣把太子圍繞住,而是詹士府清貴之地,同翰林院一般,都已為正途文官所把持,而出身正途的文官小三科大三科這么一路考上去,能年輕到蘇長越這個地步的真的很少,一科能出一個算不錯了。 蘇長越陷入了凝思,他和珠華的思考角度不同,他更多從大局出發,不大留神細微的人之常情處,這么一想,太子在他跟前藏不住話似乎還真有些這方面的緣故——太子再是儲君潛龍,他首先是個人,一個人在同齡人面前跟在年紀長出十來歲乃至更多的非同輩人面前,表現必然是不太一樣的。 珠華分析上癮了:“他大約先以為你年輕可欺,沒怎么把你放在眼里,想說什么就說了,但是你一直不肯吐口,他得不到答案,意識到你的厲害,反而肯看重你了?!?/br> 蘇長越聽入了神:雖無確鑿證據支撐,但這個分析趨于合理,太子頭回見面就問他求教,坦誠的同時是輕視——假如今天同路而出的是秦學士,太子一定不會問出那些話,因為秦學士的分量不一樣,太子承擔不起隨意向他問話的后果。 這心態說起來矛盾,似乎又信任他又看輕他,但矛盾才符合太子的身份,他這樣的上位者,思想作為真的一根筋才奇怪。 “珠兒,你說得對?!碧K長越扭頭夸她,“散我半日迷云,真是聰慧過人?!?/br> 珠華跟他目光對視片刻,感覺他似乎不是開玩笑的樣子,方一下子大喜,背也不捶了,趴下來抱著他的肩確認道:“真的?沒哄我,我全說對了?” 蘇長越點頭,一本正經道:“你才說我一副靠譜的模樣,我什么時候哄過你了?!?/br> 他漸漸覺出來了,珠華如今不太在意別人夸她美,旁人驚艷的眼神她看多了也近乎屏蔽掉了,但尤其愛人說她聰明,這個“人”還不能是別人,別人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必得是他或葉明光,她才十分歡喜。 珠華看出他語氣雖有調笑——他哄她的時候可不少,但態度是真認同的,抱著他主動親一口:“我是近朱者赤,來,我再給你捶一會?!?/br> 她就要直起身來,卻隨即被拉了回去:“既然近朱者赤,宜當多多益善?!?/br> 作者有話要說: ☆、第164章 隔日又是早朝,圍繞著晉王是否應當就藩的兩派勢力們都攢足了勁,預備著要在朝會上大撕一場。 一派自然以萬閣老為首,他打從站隊以后,先得皇帝賜席,又得晉王贈雞,雖然都不值啥錢,但對萬閣老來說,這是天家父子先后都向他釋放出了示好的信號,其意義非表象的金錢所能衡量,其中蘊含了他日后起復的深厚希望。 萬閣老為此很覺欣慰鼓舞,收到晉王給送來的兩只山雞后,還連夜寫了封信,讓人送與元宵后已赴高郵上任的不成器的兒子那里去,嚴厲叮囑他務要老實做官,不指望他出什么政績,能安安穩穩把一任熬過去,回來就好往上動一動了。 另一派則因原來的領頭人盧文濱翻船遭貶,變成了一群散兵游勇,斗志也相對有所下降, 先帝晚年怠政而導致的朝綱渙散沒有這么快能重振回來,盧文濱一貶((哪怕是因他自身不檢),讓相當一部分投機分子嚇得縮回了頭,雖又因萬閣老不認祖制的豪言太駭人聽聞,令一部分中間派憤而站到了他對面去,但總的來說,這一方的氣勢還是弱了不少,上回是壓著萬閣老噴的,這回恐怕未必能夠了。 卯中時,有資格上朝的朝臣們魚貫而入,各就其位。 看上去勢均力敵,這原本應當是一場耗時良久的惡戰。 事實起初也確實如此,朝會開始不多久,兩派官員就吐沫橫飛,聲嘶力竭,爭到臉紅脖子粗,個別情緒激動的手里拿著的笏板都飛了。 而隨著日頭漸漸高起,官員們吵到口干舌燥,體力差些的經不起這樣長久的唇槍舌戰,不得不暫且退回隊伍里歇息,鬧哄得不成樣子的大殿里終于清靜了一些。 這時候看勝負就能分明一些了——占上風的是萬閣老那一派。 不用奇怪,因為上回萬閣老算是單抗,而這次他多了一個強有力的幫腔:吏部尚書馮老大人。 自新皇登基以來,馮大人一直非常低調,幾乎不對朝政發表什么看法,但再低調他身上萬閣老派系的烙印也非常鮮明,因為他的長女嫁與了萬閣老的獨子為妻,與萬閣老是兒女親家。 在先帝朝時,馮大人和萬閣老這么一連親,堪稱強強聯手,橫霸朝堂,無人能敵——事實上他這個天官的位子就是萬閣老力推而上的,當日吏部尚書空缺時,還有另一個有力競爭者,論資歷論能為都更加出眾,但不肯捧萬閣老的臭腳,于是不但在競爭中黯然敗北,其后還遭貶外放了。 俗話說得好,風水輪流轉,轉到了新皇當朝,萬閣老的風光不再,馮大人也跟著黯然失色,雖因他們得勢時沒少往各個要緊部門安插人手,羽翼豐滿,皇帝一時還未有什么大的動作,但萬閣老所能感受的冷遇,馮大人一樣也是覺得透心涼。 更糟的是,別人如工部蔡尚書之流見勢不妙,還能同萬閣老來個翻臉切割,重投新主,他和萬閣老捆綁得太緊密了,萬閣老干正經事不成,搞陰謀背地里算計人是一把好手,馮大人靠著他往上爬,很多事瞞不過他,自然讓他掌握了不少黑材料,他要敢賣萬閣老投皇帝的好,萬閣老臨死前就敢拖他一把,拉著他共沉淪。 馮大人進進不成,退退不掉,為此心塞得不行,只能縮起來做鵪鶉。 他這回肯站出來,乃是因此舉既助了萬閣老的力,又中了皇帝的意,皇帝給萬閣老的那份賜席對萬閣老是臉面,對他就是提示,這樣兩面討好的機會不好找,所以在這次的朝爭里,他觀望一陣之后,就一改往日作風大膽地站出來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同為尚書,“天官”的美譽只有吏部尚書才能享有,對于大多數五品以下低品級官員們來說,吏部尚書真如天一般壓在他們的頭頂,他們的考評升遷貶謫幾乎全掌握在吏部四司里,如今馮大人這一站出來,即便是最狂放的以挨廷杖為榮那部分言官也有點萎了。 跟皇上作對哪怕被貶了好歹也能得個忠直的名望,跟吏部尚書作對,回頭讓揪了小辮子,無聲無息貶到哪個荒涼地方去(先例盧文濱),這虧吃了也白吃啊。 不劃算。 這么此消彼長著,時間不知不覺又到了正午,疲餓交加下,兩方都漸漸偃旗息鼓了,萬閣老雖站上風,但優勢沒大到壓倒的地步,爭到此時,只能下次再來。這等事涉祖制的大事,本不可能一兩回朝會就爭得出來,諸人都很有經驗了。 孰料這次,老經驗卻不管用了。 皇帝高坐御案,緩聲開了口。 他的話很簡單明白,在兩派之間尋了個中間點,晉王會就藩,但不會立即動身,待王府建成之后再行。 這其實就等于回到了原點,他起初回應盧文濱的那時候。 那時盧文濱若懂得見好就收,不為眾人的追捧捧昏了頭而非要畢其全功,逼著皇帝跟著他的步伐走,這份功勞就是他的了,鬧不出后面那些事來。 不過盧文濱即便現在知曉,追悔也是無用,萬閣老怎么可能允許他把這一份功勞安穩落袋,他和皇帝君臣相得了,還有萬閣老什么事,從他為利熏心與萬閣老合作的那天起,他的下場就注定了。 出局之人不消多提,只說眼下,聽了皇帝的這個決議,兩派都有些——茫然。 太快了。 預期里曠日持久的爭辯這么快就落了幕,眾人心里一時都有些空落,好像一出戲才演到了中段就宣布劇終似的。 但待眾人回過神來后,就發現,憑心而論,這個結果兩方都湊合能接受。 反晉王留京派里,激進到非得現在就趕晉王去封地的人本就不多,又被盧文濱的遭貶嚇退了一些,更不剩幾個了,這些人心里有數再鬧也鬧不出什么來了,真要再咬著不松口,那是給萬閣老幫忙,替他刷君心。 萬閣老這一派里,底下的小弟們是還挺滿意的,就藩祖制太牢不可破了,沒幾個真想打破的,只要能在皇帝面前表現一下,顯示自己是愿意跟皇帝站一邊的就行了。 只有萬閣老很不滿意。 這和他的預期差太遠了。 皇帝這么輕易就讓步了——不,他沒有讓,他仍是當初的立場,只是此一時彼一時,他此時說出來,顯得像是讓了一般。 萬閣老很不開心,他說不出有哪里不對,但就是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如果在先帝時候,先帝有個心愛的小兒子不愿就藩,他站出來頂缸,應對群臣彈劾,先帝一定裝聾作啞,給他權力,由他奮戰。 可現在的皇帝居然不吃這一套。 他不是很寵愛晉王的嗎? 那為什么不受他的誘導。 對旁人來說,這件事就此了局沒什么不好,但對萬閣老來說,就不是這么回事了,他就是要在群臣和皇帝之間攪事,事攪得越大越好,他才好施為,如今這樣,他耗盡心機折騰出這層層推進的大戲來,難道就是為了一頓飯和兩只雞不成! 他好稀罕么! 萬閣老憋屈得不輕,他下了朝,坐在轎子里皺著眉回首往事,發現事情壞就壞在蘇長越的那兩封奏章上。 第一封干掉了他的棋子盧文濱,第二封在盧文濱外貶,反晉王留京派士氣低落之時,亮明立場,雖說他位卑言輕,這一封奏章算不得什么振聾發聵的大文章,但他在打擊盧文濱的同時,贊同他的政治主張,這對于他那一派來說沒有造成更多傷害,相反是一記強心藥劑,否則今日的局面又當別論。 萬閣老心里的小人不知扎了多少,但等他思來想去,最終發現如果他還想在晉王事上做文章的話,還只能依靠蘇長越。 最好他聽到朝議結果之后,心有不服,繼續上書,把局面再度推到先前的緊張形勢上去。 這并不是妄想,事在人為,青年人總是氣盛,及時收手的道理人人都懂,真在局中做起來就難了,盧文濱都沒抗住,難道他就可以不成。 既然動了他的棋子,就把這個棋子身份繼承了去罷。 ** 萬閣老想得很好,然而沒過幾日,一道詔書下來,險些氣出他一口血來。 有翰林院庶吉士蘇長越剛直勤勉,著進于翰林院編修兼東宮侍讀。 前后兩個職位,一個比一個剜萬閣老的心。 翰林院編修還好理解,蘇長越依常理需以庶吉士見習三年,但往例也有不足三年便授職的,能在翰林院留館即成為翰林是庶吉士最好的出路,這且先不去提它;第二個就真是匪夷所思,他是什么時候跟太子搭上線的?! 棋子什么的再也不消提了,萬閣老原沒把他放在眼里,即便叫他壞了事,心里想的更多也還是利用他,但聽到這道任命的時候,他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此子與他原有舊怨,如今羽雖不豐,已有雛鷹展翅之勢,再不先下手為強,來不及了。 作者有話要說: ☆、第165章 對東宮侍讀這個職位愕然的不只是萬閣老,蘇長越亦然。 萬閣老腦補過頭了,蘇長越除了敷衍過太子一通外,這幾日都沒見過他第二面,搭線云云根本無從談起。 不過不管這個兼職來得多奇怪,翰林院編修的正七品官職是實實在在的,提前轉正總是件好事,又正巧趕在蘇婉和秦堅白納征的當口,兩家俱都喜氣洋洋的,逢到挑好的吉日,熱熱鬧鬧地把禮過完了。 大概是應了好事成雙的俗話,待秦家和觀禮的一些客人們都走完后,珠華有些疲累得撐不住,歪到炕上跟小荷道:“你幫我捶捶腰,我怎么總覺得酸得很?!?/br> 小荷便坐到旁邊替她捶起來,手勁放得十分輕柔。 珠華不滿足:“你大力些?!?/br> 小荷卻不聽她的,繼續保持著力道,笑道:“奶奶,這會兒我可不敢用力,等明日請個大夫來瞧瞧再說罷?!?/br> “不用這么慎重吧——”珠華嘀咕,她易累這個毛病其實持續有幾日了,不過這陣子一直都很忙,她手邊的事不少,蘇長越朝上的事更亂,她雖插不上手,但總跟著要cao些心,事煩多了,可不就總覺得累嘛,哪要看什么大夫,她又沒別的不適處。 小荷忍不住悄聲笑:“奶奶這個月的換洗都遲了半個月了,您一點也沒想起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