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院里的丫頭們朝著堂屋的方向站著,進來時王mama只看見一院后腦勺,她這樣的仆婦出門代主辦事,極有規矩約束,是不會亂張亂望的;此時出去了,方見著了眾丫頭們的正臉,第一排的自然最顯眼,而鶴立雞群一般的惠香又更顯眼。 王mama的眼神從她面上一掃,瞳孔便縮了縮。 惠香卻是一下睜大了眼,嘴唇翕動,想說些什么,似乎又不知該說什么,便在這一遲疑間,王mama收回目光,加快了腳步,目不斜視地出去了。 直到走出垂花門外,王mama才仿佛好奇般問小荷:“我瞧站的那一院子丫頭,似乎不像是你們家的人?” 小荷不知所以,順著回道:“確實不是,我們家哪里使得了那么些。是我們奶奶要添人,所以牙人帶了來挑選的?!?/br> 王mama若有所思地點了頭,出門登車去了。 堂屋里,孫姨娘滿臉是笑地進來給珠華添茶:“可見是親嫂子了,這樣想著兩個姑娘?!?/br> 珠華正要出去繼續挑人,并不再有喝茶的需要,但孫姨娘提起壺來就倒,她總不能按住,只好無語地由她去了。 倒是想起來一事,便囑咐了一句:“賞荷宴的日子在三天后,姨娘的衣裳做得怎么樣了?我看兩個meimei先趕著各做一身罷,到時穿著新衣裳去,人顯得精神鮮亮些?!?/br> 孫姨娘忙道:“奶奶說的是,我這便繼續做去,明后日指定能做出來,誤不了出門的大事?!?/br> 珠華點頭便要出去,孫姨娘跟在后面見著院子里的丫頭,記起先前的糾結,忙趕上一步攔了攔:“奶奶,我覺得跟惠香比,四丫似乎太木了些,”她說著撇了撇嘴,“這從名字上就分出高下了,四丫多土氣?!?/br> 珠華隨口道:“名字有什么?等到了二meimei身邊,二meimei想個中意的名字再改就是了?!?/br> 她又要走,孫姨娘急了,咬了牙,也顧不得修飾字句,直接冒了實話:“奶奶,不怕你笑話,我看娟兒這丫頭實在傻了些,我是沒本事教她,她一年大似一年,不能總這么著,與她買個懂事有法度的丫頭,凡事提點著她才好。那四丫窮門小戶來的,蠢兮兮的,知道什么?!?/br> 她提這個意見,出于愛女天性,珠華并不煩她,不過—— 她搖搖頭,指著送完人正從外走回來的小荷,問孫姨娘:“姨娘看我這個丫頭如何?” 她忽然問這個話,孫姨娘未解其意,一時想歪了,以為她要把小荷撥給蘇娟,小荷平素出出進進,替珠華發號施令,諸事無不妥帖,孫姨娘一喜,忙道:“小荷姑娘很好,奶奶要是舍得把她與娟兒,最好不過了?!?/br> “……” 珠華啼笑皆非,道:“姨娘想什么呢,小荷給了二meimei,我用誰去。我的意思是,姨娘覺得小荷不錯,那么姨娘不妨再想一想,假如我是二meimei的性子,小荷一般還在我身邊,我和姨娘起了矛盾,小荷替我出頭和姨娘理論,姨娘會把小荷當一回事嗎?” 問題關乎女兒,孫姨娘認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她沉痛地發現——不會。 歸根結底,主子才是主心骨,丫頭只是附屬,主心骨立不起來,附屬再精明,也會招人輕視,不被人放到眼里。 “這樣還算好的,假使碰上心術不正的刁奴,二meimei為人天真,分辨不出,讓擺弄著吃了虧都未必知道。依我看,為人處世,還是以一個‘正’字為要,自己的心思位置擺正了,行事自然就有個基本的譜了,那些格外的機敏智計,有就有,沒有也不會怎么樣,世上哪有那么多聰明人?!?/br> 孫姨娘聽到耳里,臉沒來由地熱了熱,疑心自己被含沙射影了,去打量珠華面色,卻又覺正常,只好拋開,歸為自己想多了——不然還真去對號入座當那個“心思位置”沒擺正的不成。 她再一想也覺可怕,蘇娟那個性子,真是分不清里外好歹的,最容易讓人糊弄,珠華所說的很有可能真的發生?;菹阍俸?,蘇娟壓不住她,那就不能要了。 珠華話還沒完:“再有,很快二meimei要跟我出門到勇毅侯府做客,這些公侯之家,結親連縱,極多是互有來往的,惠香伺候過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未必沒跟著嫡姑娘去過侯府做客,人家說不定都認識她,現在她舊主蒙難,她出現在了二meimei身邊,讓人探問起來,別不別扭?” ……別扭。 那侯府的姑娘若和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有交情,更難免要嘆惋幾句,這氣氛就控制不住要奔著低靡去了,好好的賞花宴,誰不想開開心心的,叫人談起那檔子晦氣事來,算怎么回事呢? 孫姨娘不得不誠服了:“唉,是我想的不周到了?!?/br> 珠華不再管她,徑自出了門,此時日頭已升,丫頭們在太陽底下曬著,保持不了開始相對整齊的隊列,擦汗抓臉的,交頭接耳的,站久了腿酸佝僂下來的,墊著腳往各處張望的,什么模樣都有。 及到蔡婆子從耳房里出來,這些丫頭們才一震,停止了sao動安靜下來。 蘇婉和蘇娟呆在東廂里,蘇婉無聊,便一直向外留意觀察著,此時不如開初茫然了,心里有了底,走到珠華身邊,牽著她衣袖道:“嫂子,我想選這個丫頭?!?/br> 她白嫩嫩的手指一指,指向第一排的最末一個。 那是個矮墩墩的丫頭,圓頭圓腦,珠華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了,點頭道:“好,你喜歡就行?!?/br> “嫂子——”蘇婉撒嬌地拉扯她的衣袖,“我才不是看她和我像,我是瞧她性子穩,你看她旁邊有木架的影子投下來,她附近的丫頭都往那影子下挪,就她沒動,站在原地只是擦了擦汗?!?/br> 沒系統學過規矩的丫頭,在面對被挑揀的局面時能有這份定力確實不錯了,珠華道:“那就是她了?!?/br> 她踱到那丫頭面前再隨意問了兩句,就定下了,跟著是孫姨娘,珠華招呼她來選,孫姨娘正經受了回教,這下不由地顯出兩分謙虛謹慎勁來:“奶奶先選罷,我怎么好占先?!?/br> “不相干,我選的是小丫頭,十歲上下,姨娘現等人用,這么小的不適宜。我們各自看罷?!?/br> 孫姨娘這才應了,上前挨排看起來。 珠華對于選童工還是有點心理障礙,不忍多看,就要速戰速決,外面梁大娘又進來了,小聲回話道:“奶奶,我老頭子看中了一個小子,人看著忠厚,且有一把好力氣,一般活計都會做,劈起柴來好似破竹。只是有一樣,他求了老頭子說,他還有個小妹子,年紀太小,不放心讓她獨個賣到別家去,想和她在一處,奶奶要是肯一并收留,他就死心塌地了?!?/br> 珠華問:“這樣小子,往外頭去找活養活自己和妹子應該不難吧?怎么就落到賣身了?” 梁大娘道:“他自己確沒說的,可憐爹媽相繼得了重病,抓藥看醫把一點家底全熬光了,還欠了印子錢,那放貸的要來捉他妹子賣到青樓里去償債,沒奈何,只好投身了蔡婆子,把自己一起賣了,只求尋個干凈人家吃飯。他家窮得底掉,其實也不差這一張賣身契了,除了不得自由,做活都是一樣的?!?/br> “他妹子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才九歲,叫翠花?!?/br> 年齡倒是合適,珠華便抬頭問:“翠花是哪一個?站出來我瞧瞧?!?/br> 丫頭們互相張望片刻,一個瘦瘦小小的小丫頭就站了出來,她衣裳有些小了,露出來一截手腕瘦骨伶仃,眼神怯怯的,直眨眼。 這樣有血緣的兄妹有個牽系,聽著做哥哥的也不是個沒良心的,一并買了倒更可靠。珠華看兩眼就點了頭:“行,大娘去和他哥哥說,我可以留下他妹子?!?/br> 梁大娘應一聲,忙去了。 很快又挑了一個小丫頭,孫姨娘也選好了,輪到和蔡婆子談起價錢來。 蔡婆子手底下最值錢的就是惠香,能抬得起價的也是她,其余都相差不到哪去,蔡婆子也不好亂開價,最終六個下人,兩個小丫頭各四兩,大些的丫頭十兩,并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廝二十兩,一共作價五十八兩,分別當即寫了身契,梁伯隨著一道往官府去上了檔,添人事宜便算暫告一段落了。 意外落選的惠香在后面的過程里只是悶悶,珠華也沒留意她,未料隨后卻被她整了點麻煩來。 且說珠華忙了大半日,張羅著叫下人們挨個從頭到腳熱水洗刷,再安排住宿鋪蓋,不知不覺到了傍晚時分,眼見天色將黑,正想著蘇長越怎么還未回來時,到前院張望的青葉氣呼呼跑進來了:“奶奶,奶奶,快去看看,有個不知羞的姑娘把大爺擋在門口了,不叫他進來,還哭哭啼啼的,我能揍她不?!” 珠華雙眉一軒,丟下梁伯才送進來辦完的契紙,起身道:“走,我去看看!” ☆、第132章 珠華當然不至疑心蘇長越在外面有什么,但她發現蘇長越總打趣她的話沒錯,她醋勁確實挺大的,單是想到那不知名姑娘攔著蘇長越,可能碰觸到他她就滿心不高興了,氣勢洶洶領著青葉往外走。 青葉力氣大,哼,等她到了,要是發現蘇長越真叫人占了便宜,就開揍! 女人打女人可算不得欺負人! “公子,求你了,你就幫幫忙吧——” 蘇家大門前,一個白衣背影跪著,聲音哀婉地哭泣。 蘇長越站在對面,懷里抱著個碧綠的西瓜,他一舉步,那白衣姑娘就跪在地上跟著他轉向,伸手想拉他的官服袍角,蘇長越為避嫌,不得不再三停了腳步。 他沉聲道:“姑娘,你有冤屈,自可去向官府遞狀上告,內子一介婦人,與你的事沒有一點干涉,你來為難她毫無用處,又是何必?!?/br> 珠華聽得這一句,腳步不由慢了慢:什么意思?來找她的?她看這姑娘身影無比陌生,應當不認識啊。 便又加快了一點步子出去,繞到那姑娘正面去,見到她梨花帶雨的一張臉面,清麗是清麗,但確實是陌生的。 蘇長越見到她出來,先是微微松了口氣:“珠兒?!毙从值?,“你先進去,這事不與你相干,別讓人沖撞了你?!?/br> 珠華親眼見著那姑娘試圖拉扯的舉動,直接道:“那可不成,我也怕人沖撞了你?!?/br> 白衣姑娘聽得這句,眼淚停了停,頰邊飛上一抹尷尬的紅來。 珠華轉臉吩咐青葉:“先把大爺抱著的西瓜接過來,吊在籃子放井水里泡一會,等會晚飯時切了吃?!?/br> 青葉答應一聲,上去接了,又左右望望,遲疑道:“奶奶,我這就進去了?” 珠華“嗯”一聲,伸手拉了蘇長越空出來的手,把他拉著朝里走,白衣姑娘下意識有點要撲扶過來攔阻,珠華道:“你碰我一根指頭,我就報官,一個字也不會再聽你說了?!?/br> 她在外人面前氣質偏冷淡,因相貌過美原就和普通人劃出了一道距離感,這一再放下臉來,愈加有種盛氣凌人之意,白衣姑娘窒了一下,動作就不由停住了。 蘇長越比珠華高了一個頭,他是覺得珠華嚇唬起人來可愛到不得了,一路忍著笑,聽話順利地由她牽進了宅門里。 珠華在連珠紋照壁前停下,轉身,這才道:“你找我有什么事?進來在這里說罷,我才聽了一句,你像是要找我幫忙,但卻把我夫君堵在門外跪著哭求,讓鄰居們看了,還以為我夫君做了什么錯事。貴家規矩,都是這樣求人辦事的嗎?” 她自我感覺架勢擺得很好,很有一家女主人的樣子,蘇長越少見她這一面,十分新鮮,又聽她一口一個“我夫君”,動聽到不得了,很愿意聽她多說兩句,原要替她了結了的,此時倒袖起手來,饒有興趣地看她處置。 白衣姑娘紅著臉爬起來,一邊拿衣袖擦了眼淚,一邊慢慢走到了門里。 “我不是有意的,實在是不得已?!?/br> 珠華似笑非笑:“哪里不得已?我沒看錯的話,你是把我夫君攔在門外吧?你要找我,我家門前又沒得人守衛,你往里敲門請人通傳一聲就是了,你卻糾纏我下衙回來的夫君,難道他像個門房的樣子?” “……” 白衣姑娘當然是有私心的,她以為男人面對她這樣的落難美人總是比較好說話,尤其蘇長越氣宇英越,她向他下跪求助毫不為難,所以見他正好歸家,才改了主意,先求上了他。 這時叫毫不留情地點出來,若點出的人容貌普通,她還能再去向蘇長越裝個可憐,然而暮色里對面立著的是個容光足可碾壓她的真正美人,她這個可憐無論如何扮不出來,同時很覺羞辱,眼淚不禁又流了出來。 對于有勾引蘇長越嫌疑的小白花,珠華對她的眼淚毫無觸動,道:“你再不說來意,就請你出去,我們要關門落鎖了?!?/br> 白衣姑娘一急,往前跨了一步:“別——我,我娘是忠安伯府的伯夫人?!?/br> 珠華愣了愣,上午才來過一個原忠安伯府的丫頭,當晚伯府的姑娘就找了過來,這要是沒聯系就怪了。 “惠香是你的丫頭?” 白衣姑娘點了點頭,吞吞吐吐地道:“惠香找著我說,勇毅侯府來了人,似乎是邀你過府賞宴,我想請你到時帶了我一起去,我可以扮作你的丫頭?!?/br> 作為數月之前還是金尊玉貴的伯府嫡姑娘,她雖然下跪跪得利索,卻顯然并不真正擅長向人求援,一句話說出來,毫不婉轉,倒有點吩咐人的意思。 珠華微皺了眉:“你要去侯府做什么?你家原和侯府有交情?那你自己去就是了,雖然你家遭了難,想來那府里的主子們也不至于連一面都不允你相見——若真這樣無情,那你跟我混進去也是一樣的結果,憑你想要什么,人家都不會應了你的?!?/br> “你不知道,我原和勇毅侯府二房的五爺有婚約——”白衣姑娘說著哽咽了,眼淚又落了下來,“婚期都定好了,就在明年春天,可是我家出了這樣事,他家不說幫扶,二夫人反而很快找著了我娘,逼著我娘把婚事退了,我不甘心,想親自去問一問?!?/br> 珠華默了。 就這個遭遇來說,這姑娘還確實挺可憐的,算是被雪上加霜了一把。 她頓了一下開口:“那你現在找去又有什么用呢?你有什么把柄能脅迫著勇毅侯府,讓人家回心轉意娶了你進去?恕我直言,就算你有,你這樣勉強進去,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br> 白衣姑娘抹著淚道:“你想多了,我家都一敗涂地了,哪還有什么把柄。我、我和曹五爺其實很有情分,我覺得他應該也不愿意他娘這樣做,只是我沒機會見他。我想去問他一聲,他要親口也和我這么說了,我就死了心罷了?!?/br> 珠華嚇一跳,立刻拒絕:“這可不行,我幫不了你?!?/br> 男女私會非常敏感,一個不好就要惹出事來,她亂發善心給打掩護帶了人進去,到時候不管這兩人什么結果,是和好還是翻臉,只要鬧出一點動靜,她還怎么見好心邀請她的侯府二奶奶,連帶著把沈少夫人的臉都丟了。 白衣姑娘懇求道:“我會小心的,不會害了你,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才這么冒昧找上門來,求你幫幫我罷?!?/br> 珠華堅決搖頭:“你不用多說了,我和勇毅侯府沒有一點交情,托了我一個長輩的面子才得了人家的邀請,沒有能耐幫你這個忙。我至多不追究惠香亂傳話,你不要再強人所難?!?/br> 白衣姑娘失望之極,脫口道:“你這個人怎么這樣冷酷,我都保證了不會給你添麻煩了?!?/br> 珠華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你現在就在給我添麻煩好嗎?你要覺得我冷酷,那隨便你,你去找不冷酷的人幫忙罷?!?/br> 白衣姑娘讓堵得說不出話來,眼淚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