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一個小夫人動了胎氣,通常情況下平郡王妃用不著玉駕親去,派個嬤嬤看望一下就夠了,但此時有了衛側妃流過一胎的意外在前,為謹慎見,郡王妃就還是親自過去看著大夫診斷了。 王府里原專門養著幾個大夫,其中便有一個精通婦科的,姓沈,不用去外面現請。 沈大夫趕得快,郡王妃帶著一群人進院的時候,他已經在給張巧綢把脈看診了——順帶一提,給衛側妃看診的也是這個大夫。 張巧綢在李mama的幫助下,做的準備充足,連臉上的脂粉都洗掉了,蹙著眉頭,看上去確有幾分不適虛弱之色。 平郡王妃進去望了一眼便先出來了,在外間主位坐下,等候大夫的診斷結果。 她見珠華和尤mama站在一起,和氣地道:“坐下罷,你是客,請你來又是幫忙,哪有站著的理?!?/br> 珠華陪個笑,從善如流地挨著下首坐下了——她暫時看不懂事情是怎么個發展進程,還是安靜圍觀的好。 這時從里間出來一個大丫頭,手里捧著條綠裙,到郡王妃跟前跪下,哽咽著道:“娘娘請看——奴婢們實在嚇壞了,要是夫人有個萬一,奴婢們還怎么活?!?/br> 平郡王妃掃了一眼,尤mama道:“行了,還不快拿下去,什么東西都往王妃眼跟前現?!?/br> “可是我們夫人——” “現在是看看夫人的身子如何要緊,別的稍后再說,有需要你回話的地方,自會找你?!?/br> 大丫頭不敢再說什么,捧著裙子訕訕站到了一邊。 等了一時,大夫從里間出來了。 平郡王妃微微從椅中直起了身:“張氏身子如何?” 沈大夫面色嚴峻,拱手道:“回王妃話,張夫人已有好幾日心情郁結,今天更受了一場氣,不小心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導致見了紅,在下查張夫人的脈象,恐怕是——在下只能盡力,馬上開副安胎方劑,請夫人服下,說不定夫人福星高照,能度過此劫?!?/br> 這聽著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平郡王妃皺了皺眉:“一切有勞先生了,請先生速速開方,吩咐人煎藥罷?!?/br> 沈大夫應一聲,便被丫頭領著往隔壁廂房去寫方子去了。 屋里余下的人心懷各異。 捧裙大丫頭不安又驚異:這所謂的胎氣不穩不是裝的嗎?裙子上的血還是她做的手腳,怎么這會兒會真瞧出不好來了? 珠華忍不住偷偷瞄她:這丫頭表情不大對啊,驚訝是難免,畢竟可能沒想到會這么嚴重,可不應該更多的是難過傷心嗎? 里間張巧綢和李mama聽到了,也是莫名所以,張巧綢忽然露出點笑容來,招手讓李mama過來,湊到她耳邊道:“mama,我說的不錯吧,這些大夫為避責任,就是會把情況往重了說,沒病也要扯出點不妥來,好顯他的本事。我的表現根本礙不著什么?!?/br> 李mama有點心神不寧,她覺得大夫的話太言重了,張巧綢生氣是真的,可根本沒有在門檻上絆過,這要張巧綢的胎氣真有點不穩,大夫夸大其詞后變成這個說法還罷了,可她明明好端端的——也許張巧綢氣性大,真把自己氣出了點問題? 這個小夫人不是個能容人的性子,這么一想,倒還真是有可能。 李mama就悄聲道:“夫人好生躺著,別多想了,等藥來罷?!?/br> 想到沒病要喝苦藥,張巧綢的郁悶勁上來了:“mama,我還真喝???不能偷偷倒掉嗎?” 李mama讓大夫的話弄得起了疑惑,哄道:“王妃就在外面坐著,夫人還是別冒險了。橫豎是安胎藥,喝了也沒壞處?!?/br> 張巧綢無法,戲都做成這樣了,她也怕功虧一簣,只好道:“我喝就是了。不過我不能白吃這個苦頭,mama,你聽那大夫那么能危言聳聽,正是幫了我一把,等會你可得去王妃面前好好替我告一狀,下下衛側妃的面子不可。哼,我看她這回還怎么賴我?!?/br> 李mama低聲道:“夫人放心?!?/br> 主仆在里面嘀咕,外間平郡王妃閑候無事,叫過人來,開始詳問經過。 捧裙丫頭能得著機會告狀,也顧不得想其中的古怪了,忙把準備好的那些話一一說了出來,無非是衛側妃那邊的人如何如何無禮,張巧綢因此受了多大的驚嚇之類。 其間李mama也出來了,她是認得珠華的,見到她忽然坐在位上,先驚訝了一下,但旋即反應過來——這肯定是平郡王妃要問縣主在金陵事,所以把她召進府了,現在出事的小夫人恰與她有親眷關系,她知道了消息,所以跟著一路過來看望。 至于珠華沒有進去里間,這對姨甥的關系本來不好,她來這一趟,恐怕是礙于臉面不得不走個過場,有這個意思在也就行了,張巧綢現在“動了胎氣”心情一定不好,不會有好聲氣,何必非要進去受她的排揎。 轉念之間,李mama把這整條線想通,就暫沒有理會,專心替往郡王妃面前下衛側妃的眼藥去了。 她不只指責了衛側妃的丫頭,同時也替張巧綢分辯,表示張巧綢絕不可能去害衛側妃的孩子,衛側妃在并沒有切實證據的情況下,現行讓人過來找茬,不但沒有道理,且也是不把王妃放在眼里。 張巧綢在里面豎著耳朵,時不時配合地發出哼哼唧唧的喊痛聲,表示自己的身子確實被氣傷到了。 因把先前的事都扯了進來,說的時間就久了些,平郡王妃在上首聽著,基本沒有發言,只有尤mama掐著時機會問幾句。待事情說清,大夫那邊的藥也熬好,由小丫頭捧著送了進來。 這藥不是仙藥,下去就能立竿見影,需等一刻。 外間那么些人,張巧綢喝了藥也不能起來,只能仍舊躺著,百無聊賴地裝病,李mama和捧裙丫頭都重新進去,做戲做全套地在一旁看顧安慰。 捧裙丫頭見張巧綢眉宇間滿是不耐煩之色,想說個新鮮事湊個趣,就低低地道:“夫人,王妃身邊不知怎么還帶著一個十分美貌的小娘子來,不知是哪家的,以前從沒見過?!?/br> 這是平郡王府的內務,郡王妃在處理的時候帶上外人是很奇怪的,張巧綢眼珠轉了一轉,臉色忽然就變了:“……是珠丫頭?” 李mama在旁點頭:“是,應該是來看望夫人的,不過剛才夫人一直在喊痛,她大約怕煩著夫人,沒有進來,只在外面等候。等夫人‘好’了一些,她應當會進來拜見的?!?/br> 她那日碰見珠華之后,回來除了往郡王妃那賣了個好,當然也告訴了張巧綢,然后在張巧綢躍躍欲試要想辦法把珠華找來給她點難看之際,費苦功勸阻了她——郡王妃很可能召珠華來問一問縣主的近況,張巧綢能借著這個機會,和珠華和平共處,在王妃面前博個露臉豈不是比為難她,出一口無謂的氣要強多了? 張巧綢雖有不甘,但進王府兩年,被環境教育,她畢竟成熟了點,知道些權衡利弊了,就不情不愿地聽了。只是隨后就出了事,她顯擺首飾顯擺出了麻煩,再顧不得別的,一心在應付眼前了。 李mama此刻又低聲勸著她:“夫人,稍后她若進來,您可萬不要在這時候鬧脾氣。她算夫人的半個娘家人,便和夫人有些舊日恩怨,您是長輩,當著外人,她只有站在夫人這邊的,她帶來了縣主的消息,王妃現在應當很愿意看見她,她說的話,王妃也會給兩分薄面聽進去,衛側妃比您早進府好些年,在府里自有經營,您勢單力薄,想避過這一劫不容易,現在能多一點助力,是最好了?!?/br> 好—— 好、好個鬼! 張巧綢粗口都快爆出來了,面色煞白,這回不是裝的,而完全是從本心出來的了。 若是幾天之前她在府里看見珠華,那她不會有什么特殊感覺,頂多是遺憾她身份雖然高了,但是同時顧忌也多了,不能隨心所欲地報復珠華罷了;但卡在衛側妃流產,平郡王妃正在徹查元兇之后,就整個是一個要命了。 張巧綢智商是掉線了點,但沒掉到底,她自認在鄉下住的兩年已經完全償還了害過珠華的過錯,所以她對珠華毫無愧疚之心,但她內心深處清楚,她給珠華下藥的事永遠都在,不會因為她付出過代價就在所有人的記憶中抹去,逢著對景的時候,她可能要因此丟人吃虧的——這也是她控制不住總想找珠華麻煩的原因,嫉妒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珠華對她來說,已經變成一個罪證,她希望這個罪證最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掉。 這樣她才能安心。 可是她的愿望還沒有實現,她的噩夢先一步來了。 張巧綢瞪著帳頂,感覺自己的心臟好像被一只手揪緊了——外面那個好像跟她命中犯沖一樣的丫頭,她有沒有把小時候的事告訴給平郡王妃?假如平郡王妃已經知道了她以前做過的事,那她還能說得清楚嗎? ——原來你以前就給親人下過藥,那現在再給衛側妃下藥,豈不是很有可能的事? 人人都會這樣想的。 就算沒有直接證據,但人人都會把這當做一個間接證據。 可是她真的沒有干! 她是清白的! 張巧綢被巨大的恐慌攝住了心神,她無法再冷靜思考下去了,她只能想,王妃現在還能來看她,還在外面坐等她的消息,那應該是還沒有知道那件過往了? 對,應該是她叫去報信的丫頭去的及時,珠華還沒有來得及說,不能讓她開口,不能讓她有機會說—— 她要裝不舒服,要裝得非常難過,讓王妃根本沒有心思去搭理一個外眷,最好馬上讓她滾蛋! 張巧綢捂著肚子就在床上翻滾起來,這回的叫痛比先前大了好幾倍:“啊,我肚子好痛,痛死我了,我不行了……” 李mama和捧裙丫頭都不知她忽然鬧哪一出,按照原來的劇本,喝完安胎藥后張巧綢應該慢慢好起來才是,畢竟她是個貨真價實的孕婦,經不起太大的鬧騰。 這時只好帶點茫然地配合,李mama一邊趕著問:“夫人,夫人,您怎么了?”又壓低聲音,再問一遍,“夫人,出什么事了?” 張巧綢無法回答她,因為她滾了幾圈之后,發現從小腹里真的傳出一股刺痛,跟著腿間感覺到一股濕潤…… 她驚恐地瞪大了眼。 ☆、第116章 張巧綢的動靜傳出來,外間最驚愕的是沈大夫——他能被平郡王府聘進來,醫術自然是精湛的,早年在醫堂里行醫,治過的病人比一般人見過的都多,后來進到王府,呆過幾年后,對這些貴夫人裝病的把戲也是了如指掌,喊痛的聲音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聽兩聲就知道了。 張巧綢現在的呻/吟聲,和先前截然不同。 她是真出了事。 ——可,不應該??! 沈大夫心亂如麻地想,他是受了衛側妃的好處,要替她做成這件事不假,可他沒這么傻,馬上就動手,張巧綢的胎相實則沒有什么差錯,想讓她滑胎,就得下重藥。但這位小夫人很顯然知道自己沒事,那一碗安胎藥喝下去,反而出了事,她豈有不叫嚷出來的? 王府行醫自有法度,貴人的藥渣是不會立即丟棄的,他如下重藥那無法隱藏,一查就查出來了,得把自己賠進去。 所以沈大夫今天只是摻了一點點不應該出現在安胎藥里的物事進去,分量十分得少,查也幾乎查不出來,張巧綢在胎相正常的情況下,絕不會有什么大礙。 大凡貴人做戲,不會這么快就收手,那顯得太假了,張巧綢這個不舒服,怎么也要再嚷幾天,沈大夫還有機會給她再開幾次方劑,到時候積少成多,他再不斷地使用言語暗示,讓張巧綢疑惑她是不是做戲做過了頭,真的沒留心對自己造成了什么傷害——貴人不事生產,本來體弱,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肚子疼見了紅的話本就是她自己放出來的,別人察覺不出有什么不對,也不會提出要細查,那時一套下來,才是水到渠成。 他都計算得這么好好的了,所以這是為什么—— “大夫,大夫,快進來看看夫人,她好像不好了!” 李mama跌撞著出來,她是生養過的,比捧裙丫頭先一步意識到了張巧綢的情況不妙,沖出來拉扯大夫,都沒顧得上平郡王妃在座。 倒是沈大夫雖然心亂,畢竟同切身利益沒那么相干,還能想得起來向郡王妃看一眼,見她點了頭,才匆忙跟著李mama進去了。 張巧綢的狀況是真的很不好了,沈大夫進去,嗅了嗅鼻子,直接聞到了血腥之氣。 這個出血量,還未把脈,沈大夫心中已有了數,待隔著帕子按住張巧綢的腕脈,脈相混亂沉弱——果然,已經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其實李mama自己也有了些預感,張巧綢的身孕不過兩個多月,處在初期,哪里經得起什么消耗,只是她見沈大夫還在仔細摸脈,未免還要抱上一點菲薄希望,死死地盯住他,只望他能金口一開,說出一個“有救”來。 沈大夫此時其實是在查張巧綢滑胎的原因了,摸了一會,他松了口氣:萬幸,脈相上顯示她的體征沒有忽然被什么寒涼或虎狼之物改變,問題不是出在剛才那碗安胎藥上,他安全了。 他這個表情落到李mama眼里,李mama誤以為他是想出保胎之法了,忙道:“請先生快救救我們夫人?!?/br> 有平郡王妃在外,沈大夫是不必先行理會她一個奴婢的話語的,只向她歉意地搖了搖頭,站起來走出去,向平郡王妃稟報。 “娘娘,在下觀張夫人脈相,夫人不知為何,忽然犯了驚悸之癥,她原本的胎相已甚不穩,再動起大驚大恐之情,心脈過速,不能自持,在下進去看時,已是晚了?!?/br> 平郡王妃沉默了一會:“……孩子已經沒了?” 沈大夫低頭應是。 李mama從里間失態地追出來,張巧綢已經暈過去了,她沒辦法問,感覺自己像被蒙在一面鼓里,都不知怎么回事,假戲就成真了,只能揪住沈大夫:“怎么回事,我們夫人先還好好的,喝了你的藥,反而忽然癲狂起來,你到底開的什么藥?!” 沈大夫鎮定地道:“我開的自然是安胎藥,至于別的,mama問我,我也不知,我是大夫,只能查癥狀。mama還是等夫人醒了,問一問夫人,到底為何生出這么大的驚嚇來罷?!?/br> 李mama又氣又驚,張巧綢再倚賴她,也不可能把自己的黑歷史說給她聽,她根本不知張巧綢和珠華間的實際冤仇,自然也不明白她是被珠華出現的時機嚇的。 沈大夫默然站著,心里有底得很。 張巧綢當然不只是被驚悸流產了的,她單純受驚嚇,或是單純喝下了那一點點不該喝的藥物,都不至于落胎,至多是動胎氣而已;但這兩者相加到一起,互為催化,效果疊加,結果就控制不住了。 但控制不住的結果也沒什么不好,反正查不出他的問題來,他只開了個頭,根本還沒來得及實際下手呢。 他坦然地等待平郡王妃發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