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這點蘇長越已經考慮過,回道:“大約五、六月之間?!?/br> 會試放榜快,月初考試,月末即可放榜,若不中,只好打道回府,那不消提,安心返鄉去準備婚事罷了;若中了,則需再等差不多半個月,到三月中旬的時候參加殿試,排定最終的一二三甲。 之后會有一段假期,這假期其實就是等候選官的日子,一科三百名,不可能一下全部都給安排了,考庶吉士的,入六部的,外放的,紛紛亂亂得有一段時間才能定下,要成婚最好就乘著這時候了,即所謂司宜春“大小連登科”的夢想。 司宜春扼腕:“還真撞了,只好到時候看具體日子了。我爹的意思,是我要不中,就利索滾回去成親,要是中了,就由我岳家直接送嫁到京里來,這具體哪天,現在也還說不準?!?/br> 這么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著,漸漸離龍門近了,能看清龍門旁站立著的軍士及搜檢人等了,司宜春幸災樂禍地“嘿”了一聲:“今年好,可看不見那些大爺了,去年他們在考場晃來晃去,那衣裳耀人眼,晃得我都發揮不好了?!?/br> 今年門口守著的是自京衛里抽調出來的人馬,穿著制式的紅盔黑甲,夜色里,只頭頂上的盔帽顯眼些。 梁開宇低聲道:“賊頭子遭了秧,底下那些小嘍啰還不夾起尾巴做人,能少露面,就少露面了?!?/br> 他說的是年初的事。 翻過了新年,新皇新建了年號為征和,之后頒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拿下了當初護送他進京的原錦衣衛指揮使,與此同時被裁撤的還有一批下屬同知僉事等。 這不奇怪,三朝老臣不鮮見,活得長久不犯大錯就行,能侍兩代帝王的鷹犬頭目則都算十分難得了。 這等天子手中刀,基本都是一代一換的消耗品,新皇一登基,基本都要換成自己的身邊人,用著才順手放心,至于舊人,就看運氣了:沒得罪過新皇的,民怨不大的,百官不太討厭的,那湊合還能得個隱退的結局——這結局一般都達不成,不得罪新皇容易,不惹民怨也能努力一把,但第三條就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了。 錦衣衛掌偵緝百官事,從誕生初始就是站在百官的對立面,尤其是文官,這兩陣營在大面上必然是對立的,連依附于萬閣老那一邊的勢力都不例外,皇帝一旦流露出要收拾錦衣衛的意思,那文官們堪稱喜大普奔,爭著搶著要把昔日手里壓著的黑材料扔出來,不把落馬的錦衣衛們證死不罷休。 半月前錦衣衛一幫高層被拿下關押進了刑部,刑部是中樞法司,本來不直接接受狀子,為此專開了衙門外堂,言明接受針對錦衣衛的訴狀,來自民間的也收,結果直收到現在還沒收完,不斷有新知道的百姓趕去送狀子,負責的刑部官員直收到手軟。 雖然這樁案件至今還未審理完畢,但就目前這個態勢,關進去的那批是完蛋定了,后面說不準還要牽連多少。 作為文官預備役的舉子們來說,對此自然都樂見,當下嗡嗡一片又議論起此事來,只是錦衣衛余威仍在,眾人的聲音都下意識壓得極小。 直到眼見著快輪到搜身了,方消停安靜下來。 同去年一般的程序,搜完進場,拱手作別,各自為自己的前程努力奮進去了。 ** 會考考三場,一場三天,并不是一直關在貢院里,中途有分場次,前一天入場,后一天出場。 到第三場考完,龍門緩緩開啟,這一回出來的考生一般比先都要奔放些。 “哈哈哈,哥哥終于解脫了!” 司宜春一出來就仰天長笑,網巾歪斜,發髻散亂,看上去很有瘋韻。 不過這回周圍沒有人嘲笑他,反而都露出心有戚戚然的表情來——暫不想結果,這接連九天的煎熬總算是結束了,心理上一直繃著的那根弦也可以松開了。 梁開宇也沒吐槽他,只是扶了把自己的后腰,催他:“走了,快回去了,我要先悶頭睡個一天一夜再說?!?/br> “好好好,我也要睡——哎,小蘇,你怎么不走?” 蘇長越遲疑片刻,道:“你們先回去吧,我想先去一下別處?!?/br> 梁開宇見他似有難言之隱,便不細問,拉著司宜春要走,怎奈司宜春混熟后卻更是個人來瘋,硬不走追著要逼問,蘇長越讓鬧得沒法,只好吐露了實話:“我想去刑部看一看?!?/br> “那就同去嘛,刑部離你家雖有一段距離,但也不算十分繞路?!?/br> 司宜春說著,當先就邁了步,“你想去瞧瞧錦衣衛那幫人現在審沒審出結果吧?我也好奇著呢,我們一道去,路上要見著沒去過的新鮮館子還可以進去嘗嘗,吃飽了再回去倒頭睡更愜意?!?/br> 梁開宇雖不說話,但隨即就跟了上去,也是要一道陪同的意思,眼看兩人盛意拳拳,蘇長越不好推拒,只好從善如流地一道前去了。 刑部在西城區,正與貢院的朝向相反,靠腳走走到天黑也未必能走到,三人找到不遠處的車馬行租了輛馬車,往西城而去。 到了刑部所在的那條街時,蘇長越讓車夫就停在街邊等著,他則和司梁二人下車,步行著靠近了刑部。 青條石砌成的臺階上,朱色大門半開半閉,有人時不時在進出,既有穿著官服的官員,也有普通服色的百姓。 三人到時,正見著一個穿短打的壯漢,身高足有八尺,卻如個膽怯孩童一般畏畏縮縮地在門邊觀望了許久,見都沒人來攆他,才墊著腳步小心翼翼地進去了。 不多時,又來個老婦人,這老婦人卻連門邊都不敢近,直接在臺階下跪下了,枯瘦的雙手高高舉起一張薄紙,顫著嗓子喊:“民、民婦有冤情上告——” 自門里出來個小吏模樣的人,把她的狀子接了,看了一眼,同她說了兩句話,口氣還挺溫和,三人隔著有一段距離,聽不太清,大致是叫那老婦人安心回家等消息的意思。 小吏說罷便拿著狀子進去了,那老婦人沒有就走,砰砰在階下磕頭,嚎哭著喊:“多謝青天大老爺,多謝青天大老爺!” 三人盡皆惻隱,待那老婦人磕罷頭爬起來,佝僂著身子慢慢走遠了,才有心情說起話來。 司宜春先驚嘆:“快一個月了,刑部這狀子還收著呢?居然也還有人來告狀,錦衣衛是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惡事呦?!?/br> 蘇長越道:“開頭來告狀的人應當不多,百姓們招惹不起錦衣衛,一般吃了虧也只好認了,如今見朝廷真有要審錦衣衛的意思,才敢來遞狀子了?!?/br> 司宜春頻頻點頭:“你說得有理?!备指袊@,“刑部這回可硬氣了,這是要搞把大的呀?!?/br> 梁開宇道:“肯定有皇上的默許,刑部才敢這么干。我看,這回錦衣衛從上到下都得脫一層皮?!?/br> “這個搞法,脫層皮都是輕的,我看得傷筋動骨?!彼疽舜航釉?,“皇上真是圣明,就該好好收拾一下這幫狗腿子,免得他們繼續胡作胡為,把皇上的名聲都敗壞了?!?/br> 他說著靈光一閃,猛地看向蘇長越:“小蘇,你不會是——” “我進場前就遞了狀子?!碧K長越頜首肯定了,他望著刑部嚴正的大門,目中閃過痛楚又痛快的光芒,“以往都是錦衣衛株連清洗別人,這回,終于輪到他們自己嘗嘗這滋味了?!?/br> ☆、第86章 刑部既然還在接狀子,自然這樁案子還沒有辦完了,三人站在對面望了一刻,司梁兩個安慰了蘇長越幾句,便一齊走回街邊的馬車,找了家館子用完午飯,再回去蘇家。 都累得半死,洗浴都沒勁了,各各倒頭便睡,直睡過半天一夜,到次日早上才醒了過來。 離著放榜還有將近十天,這時節里誰也不想再摸著書本,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人,枯坐家中哪坐得下去,司宜春就充了領頭的,帶著另兩人天天在城里亂竄。 亂竄的不只是他們,幾乎每家酒樓茶鋪里都可見候榜舉子們的身影,一言不合就開文會,這京城里一年到頭,就數這幾天的文氣最盛,幾沖斗牛。 三人組甚而遇到了直接在大街上斗起文來的,只要不失控到武斗,巡城的兵丁們也不管,由著他們鬧去。 “反正再過幾天,你們中的九成都得滾蛋……” “你說什么?!” 悄聲嘀咕的小兵丁冷不防叫一個舉子伸手抓住,嚇一跳,結巴著道:“我、我沒說什么——” “敢說就要敢當!”那舉子大喝一聲,“你說再過幾天我們都得滾蛋,是也不是?” 這小兵丁大概才當差不久,看著瘦伶伶的,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也沒什么武人的氣勢,弱弱地道:“……我沒有說都?!?/br> “你這是承認說了!”舉子咄咄逼人,“我等好好在做文章,哪里得罪著你了?你要出言詛咒?” 他說話時手一直抓著兵丁的衣襟沒放開,小兵丁叫他拎得不舒服,也有點脾氣上來了,道:“你們做文章我管不著也沒想管,但是你們堵在大街上,擋著路了?!?/br> 這一隊巡城兵丁的頭目原本走在最前,此刻皺了皺眉,走回來道:“這小子才當差,嘴欠了些,相公雅量,別和他計較罷?!?/br> 頭目知道有些舉子難纏,說這話已是示弱了,誰知那舉子卻不肯罷休:“就是我們一時不妨,占了些街道,他就能詛咒我們全都落榜了?假如我真應了這詛咒,我的前程他賠嗎?他賠得起嗎?!” 司宜春在旁聽著不禁翻了個白眼:“至于嗎?訓兩句得了,這么沒完沒了有什么意思,一個巡城兵丁還能保你個進士不成?!?/br> 蘇長越走在外側,當時與那兵丁擦肩而過,他原不欲管這閑事,因小兵丁的嘴確實欠了些,但見那舉人上綱上線到了這地步,忍不住了,出聲道:“我聽清楚了,他說的是九成,原也沒有說錯?!?/br> 舉人怒目瞪他,冷笑:“要你充什么好人?都九成了,和‘都’有什么區別?你這意思,倒是我還冤枉他了不成!” …… 同他斗文的另一邊的舉子們哄笑起來,同他站在一邊的同伴們也面色古怪,終于有一個出了頭:“志柏,我們這回應考的有三千多人,照往年看,最終上榜的大約在三百名左右,十取其一,不幸落榜還鄉的可不就是九成嗎?” 這出頭的是個熟人,正是會試那晚接司宜春話要排在他之前的那個舉人,三十來歲,名喚甘修杰,南直隸金陵人氏。 那舉子臉色一下漲了個通紅:“……哼!” 居然賭氣甩手便走了。 被晾在當地的甘修杰無奈攤手:“志柏這脾氣——好罷,我又得罪了他一回?!?/br> “這等心眼比針尖大不了多少的人,得罪他又怕什么!”司宜春接話。 被這一打岔,文也斗不下去了,兩撥人馬意已闌珊地分別散去,巡城兵丁們乘勢也忙走了。 甘修杰落在最末,向蘇長越等三人拱拱手:“告辭了,叫他們拖著我斗文,鬧得我現在飯都沒吃,我得趕著去祭五臟廟了?!?/br> 司宜春忙邀他:“甘兄,我們也正要尋地方吃飯呢,一起便是,我請客!” 甘修杰跟先那幫舉子本也不是很熟,猶豫片刻,便欣然應諾,脫離了他們跟蘇長越等混到了一起。 四人尋了個酒樓雅座上去,考生們湊到一起,話題繞來繞去總免不了又繞回會試上去了。 司宜春張口就道:“我可比你們都有把握?!?/br> 梁開宇鄙視地斜他一眼:“因為你跟文圣許了愿?” 司宜春哈哈拍他的背:“知我者,梁兄也!” 甘修杰笑道:“那看來我的把握也不小了?!?/br> 說笑一通,酒菜上來,幾杯酒下肚,話匣子就更打開了,蘇長越敬了甘修杰一杯,謝他先前出面幫腔,誰知甘修杰卻苦笑著連連擺手:“唉,不提不提,該我向賢弟道歉才是。才剛那個,是我妻弟,家里的一根獨苗,被慣壞了,又加上新近才喪了妻,脾氣就更暴躁了些?!?/br> 原來還有這層淵源,三人明白過來,怪不得甘修杰先和那舉子說話的口氣不像一般友人。 司宜春的竹箸停了停:“甘兄,我記得似乎你也——?” 甘修杰嘆了口氣:“對,拙荊三年前便亡故了?!?/br> 司宜春是嘴快,問出來之后就后悔了,不該戳人家的傷心事,忙道:“逝者已矣,甘兄也不要多想了。待這科考出,金榜題名,想續娶什么樣的淑女都行,到時必是否極泰來了?!?/br> “哪里哪里?!备市藿苓B連擺手,“先那話不過玩笑,十中取一的幾率,我們隸屬南榜,這中率又更低,除非文曲星下凡,否則誰敢言自己必中?我已這把年紀,又喪過偶,淑女云云,更是不敢妄想了?!?/br> 司宜春詫異道:“甘兄今年不過三十四五,正值壯年,哪里來的這番感嘆?便是現在要續弦,從門當戶對的人家里找個閨女也不難吧?” 三十多歲的男人是大了點,然而身上背了舉人功名,又不同了,那些待嫁姑娘們找個年歲相配的少年容易,但如何能保證這少年過個十年八年就必定能中舉?鄉試的難度可一點也不亞于會試,甚至更高,因為其錄取比例要更低些。 相比之下,許多人家自然更傾向于找個現成的舉子,只是這等美事多半也就想想罷了,因為能走到這一關的算著年紀多半都該成過親了,這么一來,如甘修杰這般恰巧又喪偶的,正經該挺搶手來著。 甘修杰先叫妻弟甩了臉色,本就有點郁悶,這會再喝了幾杯酒,酒入愁腸,醉意來得快,憋不住就把實話說出來了:“唉,不瞞賢弟,我去歲返鄉時,倒有人牽線介紹了一家,我與那位姑娘也相看了一面。我心里本來中意,只是人家卻似乎不大看得上我,給的回話含糊著,說待我今科考過再說?!?/br> 蘇長越和司宜春不由面面相覷——他二人情況相似,在婚事上也是要等今科考過的,但他們是不論考過考不過,這親都是成定了;甘修杰相看的這戶人家,流露出來的卻是要候他成績如何,再決定婚事的意思。 講真,這在女家也許是考驗,但就男方的感覺來說,實在是不太好。 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說個半截話這么挑揀人算怎么回事呢? 司宜春直腸子,當即就道:“這得是個天仙吧?否則我想不通哪來的這么大臉面。嘖,話本里的公主選駙馬才能直接往進士里選呢?!?/br> 蘇長越敬他一杯:“甘兄不必介懷,榜上自有顏如玉?!?/br> 梁開宇跟著也敬了一杯:“就是,等甘兄上了皇榜,來提親的人得踏破了門檻,哪還輪得著那等勢利眼?!?/br> 甘修杰讓他們接二連三安慰得好了些,痛快干了兩杯,重新笑道:“說的是,人家既看不上我,我也不必多想了,誰有空閑等他們‘再說’去。托幾位吉言,我若真中了,跟他家也沒關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