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層解開布條，脖間的還好，本傷得不重，額上的卻仍是有些駭人，珠華往鏡子里望一眼，嘀咕：“不會消不了吧？”那她可虧大了，要早知道有這么一張臉，她就算想死也不會往臉上添傷。

    玉蘭安慰她：“姑娘別擔心，這是大老爺請金陵城里最好的大夫給配的藥膏，聽說有樣稀罕的藥材沒有，老爺還特意往魏國公府去借了，只要姑娘好好養著，一定會好的?！?/br>
    “希望如此?！敝槿A決定她還是相信中醫好了。

    她這里換完藥，玉蘭正給她把新布條裹上，床那邊便傳來動靜，珠華忙催玉蘭：“我自己來，你去看看，小胖子好像醒了?！?/br>
    話音剛落，打帳子里探出張胖臉來，葉明光的眼睛還瞇縫著沒怎么睡醒，但已然往這邊放射出委屈的光芒：“jiejie，誰是小胖子？”

    珠華才發覺自己不小心把心里的外號給叫出來了，她哈地一笑，學他困困的小奶音道：“誰是？就是你呀！”

    葉明光胖坨坨的rou臉往下垮，眼角也垂下來了，一副要哭的樣子：“jiejie，我不胖，我這是壯?！?/br>
    珠華原不過順口逗他一句，被這一回，倒覺出有趣來了，而且不知是不是神奇的血緣關系在起作用，她看葉明光那一雙被rou擠得快只剩一條縫的眼睛居然看出可愛來了，起身過去，伸手揉起他的大胖臉：“給我看看，你這臉上貼了幾層金？你還會說壯，你見過壯的人長什么樣？和你一樣嗎？”

    “魏mama索我這樣是有胡氣——”葉明光讓她揉得吐字都不清了，卻還努力在為自己的rourou辯解。

    珠華停了手：“那你呢？你喜歡長成這樣嗎？”

    葉明光沉默了，眼睛望著她，慢慢浮出水光來，跟著搖了搖頭。

    “我，我不喜歡，”他說，“二舅舅那里的jiejie們私下笑我，我聽到了，她們說我肥，說二舅舅養我，就像在養豬一樣?！?/br>
    “……！”怕帶壞小孩子，珠華硬生生把到嘴邊的一句臟話憋了回去，她又揉了葉明光一把——她其實不愛和人親近，但葉明光太小，沒有任何威脅性，幾乎可以把他當成一個小動物看，又這么多rou，賣相雖差了點，手感卻是極佳，很容易就揉上癮。

    “別理那些人，個個又丑又壞，還不安好心?！敝槿A道，“你往后就在這里住，jiejie養你，包管把你養成個小帥哥?！?/br>
    葉明光眨巴著眼：“小帥哥是什么？”

    珠華已經很注意用詞了，沒想到還是冒出個超出時代的詞匯來，不過這不礙什么，她很快就解釋道：“就是美男子，”她有意要逗葉明光，說著還摸了摸臉，“你看jiejie長這樣，你肯定也不會差，你聽jiejie的話，到年底jiejie就叫你換個模樣?！?/br>
    葉明光卻沒立刻露出歡喜的神情，反而有點遲疑：“那我是不是不能吃飽了？”

    珠華有點驚奇，她自己也有個弟弟——后媽生的，珠華和他打交道的時候不多，后媽有被害妄想癥，基本不允許珠華靠近弟弟，但都住在一個家里，不可能一點接觸都沒，就珠華的觀察，她那個弟弟在五歲的時候可遠沒有葉明光的機靈勁，要換她弟弟，被這么一哄這會兒已然光顧著樂了，根本不會想到自己實際將面臨的是什么遭遇。

    “你想好看，就要受一點罪呀?！辫b于葉明光似乎已經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珠華不拿虛的忽悠他了，試著直接和他講道理，“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都不會有，好事情不會憑空掉到你的頭上，你明白嗎？”

    葉明光摳著自己圓圓的指頭：“明白，人不能坐享其成?！?/br>
    珠華這個驚喜，五歲的小朋友能冒成語不算稀奇，有可能是從大人話里聽來的，但他不但會用，還用得很準確，這就難得了。她不由夸道：“光哥兒好聰明，就是這個意思，那你愿意努力一下嗎？”

    葉明光的胖臉糾結著，糾結著，最終還是點了下頭——看來他雖然會拿“壯”來給自己解嘲，但對于自己的體型，他其實是有正確認知的。

    珠華很開心，她管葉明光本是出于義務，但這會真找著了一點帶孩子的成就感，又乖又受教的小孩子，很難不讓人喜歡啊。

    她就抱著這種愉快的心情候著葉明光起床穿衣，梳洗好了，預備著一道用早飯。

    玉蘭去了廚房，珠華在屋里守著弟弟，葉明光昨日才來時還覺生疏，基本珠華到哪他到哪，不動也不鬧，現在呆了天半有點熟悉起來，小孩子心性活潑，他坐一會就坐不住了，下了凳子走到門口去，往外張望，望一會扭頭：“jiejie，我想到院子里看看?！?/br>
    珠華揮一揮手：“去吧，走路慢些，別摔著了?！?/br>
    葉明光脆脆地應了一聲，下臺階跑去院子里了。這個跨院很小，其實真心沒什么好看的，也不好玩，但小孩子的世界與成人不一樣，葉明光挺有勁地跑了兩圈，撅著屁股趴在海棠樹下看了一回——不知是不是發現了螞蟻窩，然后又跑到了東邊的廂房門前。

    “jiejie，這里為什么鎖著呀？”

    在門口站著看顧他的珠華：“……”她也不知道好嗎？實話是不能說的，她只能隨口胡謅了一句，“因為里面有寶貝?！?/br>
    “哦~”葉明光一邊拖長音應著，一邊整個趴到了門上，大腦袋左右晃動著，試圖從門縫里窺視里面是什么寶貝。

    他正自得其樂著，玉蘭出現在了月洞門里，手里提著朱紅食盒，珠華一眼見到，笑道：“光哥兒別玩了，過來吃飯——”

    她的笑意凍住了，冷冷望著跟在玉蘭后面出現的魏mama，生出滿心不痛快，感覺一個早上的好心情都被破壞掉了。

    她揚起下巴：“你來干什么？”

    魏mama微彎了腰，陪笑道：“姑娘，我擔心光哥兒，不知他昨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所以來看看他?！?/br>
    葉明光聽到動靜，轉過身來，魏mama眼睛一亮，忙向他張開手：“哥兒，到mama這里來?！?/br>
    葉明光遲疑地邁開步子，向她走去，魏mama臉上綻開滿意的笑容，她帶著這樣的笑容，眼看著葉明光慢慢走到院子中央，忽然——

    葉明光一轉方向，掉頭跑向正屋，挨到珠華身邊，抱緊珠華垂在身側的右手臂，垂了頭不說話了。

    他雖然不吭聲，但這個表態卻很明確了，珠華抽出手來把他攬住，向魏mama冷笑一聲：“不勞mama費心，我弟弟在這里吃得好，睡得香，且不用挨表哥表弟的打，mama放心回去照管你的寶貝表少爺罷?！?/br>
    魏mama撐著笑，一邊往前走來：“姑娘誤會我了，我知道姑娘生氣我昨日的話，可光哥兒確實搶了勇哥兒的東西，我先說出來，替光哥兒認了錯，主子們也就不好說什么了。不然，我要胡亂偏著光哥兒，勇哥兒也長了嘴，他鬧著不依，把真相說出來，光哥兒的錯豈不是翻了倍？”

    “你這話昨天怎么不說？”珠華斜眼看她——因為身高差問題，這個動作有點困難，不過珠華硬是堅持了，不然不足以表達她對于這婦人顛倒黑白的鄙視?！跋肓艘灰共畔氤鰜淼陌?？你可真是機智，為著推卸責任，一會兒是光哥兒錯了，一會兒是勇哥兒鬧，把責任都推到孩子身上——可惜你再推也沒用，始作俑者就是你，要不是你一碗水端不平，虧待光哥兒在前，何至于有昨天那場事！”

    魏mama道：“姑娘想多了，我真沒有姑娘說的那些意思，當時兩碗蛋羹上來，我只是隨手一分——”

    “你站??！”

    魏mama是一邊說一邊往前走的，已經走到了階下，眼看著要上來，珠華伸手一指，厲聲打斷她：“不許再過來，不許進我的屋！”

    她突然發作，魏mama微驚，腳步停頓了下，到底心里看輕珠華如今是個孤女，沒爹沒娘，便繼續又往前走。

    珠華面無表情地抿了唇，拉著葉明光轉頭進屋，松開他，往桌上拿了兩個茶盞，重新走到門前，用力狠狠擲出。

    啪！

    甜白瓷碎裂在魏mama腳尖前，珠華舉著剩下的一個，逼視住嚇得跳起來后愕然望過來的魏mama，道：“我這一個再砸的話，瞄準的就是你的腦袋了——你不信，只管繼續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再往前一步試試?！?/br>
    ☆、第22章

    瓷器碎裂的聲響招來了隔壁的張萱，她剛服侍完母親吃藥，聽到動靜，端著個空藥碗就忙忙地跑來了：“怎么了？誰失手砸破東西了？”

    “不是失手?！敝槿A揚聲回應，“魏mama一早跑來，說看望光哥兒，我不愛看她裝模作樣，攆她走，她不聽我的話，不但不走，還要進來，我生氣就砸了她——二表姐，為什么她想進我的屋就可以進？我不喜歡她來不行嗎？”

    “怎么不行！”張萱立刻道：“你是做主子的，愛使喚哪個下人就使喚哪個，不愛就不理會，全憑你的心意，管是多大臉的下人也沒有和主子叫板的理?！?/br>
    說著就看魏mama：“就你昨天做的那事，今天還好意思過來？光哥兒不稀罕你看，你離他遠些，他只怕還活得快活些——還站著干什么，等我叫人來請你？”

    魏mama不把年幼的舊主放在眼里，卻不敢對張萱如何，加之受了這接二連三的排揎，她面皮再厚也著實不大撐得住了，勉強扯了嘴角：“姑娘消消氣，我明天再來看光哥兒罷?！?/br>
    珠華道：“我同你說得清清楚楚，你既然以前不愛管光哥兒，那以后也不用你管，光哥兒和你再沒有一點關系，他用不著你看，你也沒權利看他。今天我是一時沒找著趁手的東西，才拿茶杯砸你，你明天來，等著你的就是磚頭了，你不怕只管來，我倒想看看，你的腦袋與磚孰硬！”

    “噗！”

    是張萱被逗樂了，她快步過去，伸手把珠華手里的茶盞奪下來：“還孰硬，哈哈，你跟個下人認真生什么氣，想教訓她，叫人敲她幾板子就是了，哪用得著你動手——給我看看，手沒劃傷吧？”

    珠華乖乖伸手。

    魏mama這下是無論如何也呆不下去了，低了頭，使袖子把臉一捂，碎步快走了出去。

    且說她這么灰溜溜地回去，馬氏知曉，自然免不了把她一通教訓，又令她隔日再去，魏mama無奈又委屈：“二太太，不是奴不用心，可二姑娘出了面，奴實在是沒辦法?！?/br>
    張萱的脾氣就是一個放大版的珠華，兩個一般的烈性子，所以以前一直不大對付，卻不知怎地，珠華傷了一遭，竟和張萱好起來了，讓張萱幾次三番地替她出頭。張萱是張推官的嫡出姑娘，魏mama糊弄糊弄珠華罷了，哪敢去她面前多話，而兩人又住得近，一點動靜隔墻相聞，想繞過張萱都沒法繞，竟是無從下手了。

    馬氏不悅地掃她一眼，客觀條件如此，縱使不甘，也不能逼她去做無用功了。好在張推官打今日起已經恢復了當值，絕早就走了，馬氏怕大伯，對侄女卻沒那么大顧忌，便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看看，你是去探望光哥兒的，結果連句話都沒和他搭上，算什么事？明天我纏住那兩個丫頭，你好好哄一哄光哥兒，把他哄好了，抱他回來自然就容易了，珠丫頭樂不樂意，又有多大關系?！?/br>
    魏mama諾諾應了。

    **

    張萱震嚇住了魏mama就走了，珠華轉回頭去安慰葉明光，怕他被自己的發飆給嚇著，結果葉明光小眼睛亮亮的：“jiejie，你好厲害?！?/br>
    珠華放下心來，謙虛地笑了笑：“一般般啦?！边@具身體還是太小了，不然她剛才就直接上手把魏mama往外推了，何至于還要找個武器。

    葉明光仰著腦袋：“jiejie，我以后真的都和你一起住呀？你不會又攆我走吧？”

    珠華有點呆：“又？”

    葉明光道：“jiejie忘啦，以前有一次，魏mama待我不好，我生氣了來找jiejie，想和jiejie在一起，但jiejie留我兩天后就煩我了，不愿意看見我，把我送回二舅舅那里去了?！?/br>
    珠華：“……”

    她下意識在心里要責怪原主，但想一想又怪不起來，她那點年紀，指望她有耐心帶孩子未免要求太苛，而光哥兒這一身rou看著也不像個受虐待的樣子，受閱歷見識所限，原主沒放在心上是難免之事。

    “不會了，以后你就在這里，只要你不愿意，誰都不能帶走你?！敝槿A蹲下來，和他保證，又道，“jiejie以前年紀小，沒能力照管你才送你回去的，你不要怪jiejie呀?！?/br>
    ——原主盡管別扭，其實還是心疼弟弟的，否則以她那個熊孩子的性子，何至于給表姐干占便宜？

    葉明光瞇著眼睛笑了：“嗯，我不怪，二舅母和魏mama都說jiejie不喜歡我，不要我，我都沒信?！?/br>
    珠華的眼睛也瞇起來了——她現在希望魏mama明天最好能過來了，她非給她砸個窟窿不可！

    玉蘭在旁站了半晌，這時終于找到個插話的時機，忙道：“姑娘，先吃飯吧，涼了就不好了?！?/br>
    “哦，對！”

    珠華回神，領著葉明光到桌前坐定，玉蘭一邊從食盒里往外拿東西，一邊卻有點忐忑，低聲道：“姑娘，剛才是我反應慢了，沒眼色——”

    珠華愣一愣才明白她的意思應該是她沒及時站出來幫忙，不在意地道：“沒什么?！?/br>
    玉蘭木是木了點，可干活是一把好手，比隔壁那個現在多半還高臥著的懶丫頭好多了，至于性格上的不足，珠華不打算責備，人無完人嘛，她對玉蘭還挺滿意的。

    想到紅櫻她便想起一事：“你的飯取來了沒？”

    玉蘭不解何意，搖頭：“沒有。今天添了表少爺，一趟拿不了?！?/br>
    珠華道：“那你等會再去拿你那份時，就拿你自己的，不必再幫紅櫻帶了，我昨日看她雖有些不大舒服，卻是能走能跑，我已經不和她計較，都不要她服侍了，她給自己拿個飯也不能拿？”

    “我，”玉蘭微有遲疑，“我怕她要不高興?！?/br>
    “我還不高興呢?！敝槿A嗤笑一聲，“你聽我的就是，她要有話，叫她來和我當面說?！?/br>
    如張萱先前所說，紅櫻是從河內跟過來的老人了，看在這個資歷的份上，珠華可以寬容她一點，對她的偷懶睜一眼閉一眼，可凡事該有個底線，不想伺候主子就算了，自己的吃穿都懶得動彈，要欺壓指使一道工作的同事，不管紅櫻以前過這種好日子過了多久，反正打今天起，結束了。

    玉蘭微微笑了笑：“好，我聽姑娘的?！?/br>
    于是開始吃飯，葉明光的傷口小，用不著怎么忌口，他的早飯數量和張萱昨天在這里吃得差不多，但分量是兩倍，他開始吃得很歡，后來想起什么似的，緩了下來，再后來，更緩，直到慢慢把勺子放下。

    珠華早就吃好了，正看著他吃，見他碗里的粥明明還剩了小半，碟子里的油餅沒有吃完，他看上去也不像吃飽了的滿足樣子，不由道：“怎么了？不好吃？”

    “我要少吃一點?！比~明光咽著口水，努力不去看桌上剩下的吃食，“我答應了jiejie的?！?/br>
    珠華簡直想把他抱到懷里揉一揉，看看他的塊頭，咳，放棄了，笑瞇瞇地和他講：“早飯不用省，不但不用省，多吃一點都可以。我們剛開始減rou，慢慢來，你就晚上少吃一點就好?！?/br>
    “真噠？！”葉明光的眼睛里放射出驚喜的光芒。

    珠華點頭，學他的聲調：“真噠真噠?！?/br>
    葉明光開心死了，像憑空撿到一筆橫財，馬上重新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起來。

    珠華看得心下滿意：她本來對于教養葉明光是有一點懸著心的，因為畢竟她也沒養小孩子的經驗，難免忐忑，恐怕養不好他。不過這一天多功夫處下來，她的信心充足多了。

    同時在心底哼哼，明天不管是魏mama獨個來，還是她拉著二房夫妻來撐腰——哪怕她把張老太爺都請來，她也不可能把明光還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