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兩人的爭吵中,衛希夷托腮看著他們倆。姜先今天確實令她吃驚了,她不討厭姜先,雖然說太叔玉比他好多了,可是…… “阿先,你今晚和以前很不一樣,你怎么了?” 姜先:……“突然覺得,蠻人這個樣子,也很好,有什么就說出來。坦坦蕩蕩,做人才有意思。希夷,給我個話,好嗎?” 屠維:……我還看著呢! 衛希夷搖搖頭,誠懇地道:“你是個好人?!?/br> 姜先心都涼了,好人可不好當哇! 衛希夷續道:“是我的時候還沒到?!?/br> “呃?” “就像你今天突然想跟我說這些話一樣,我現在沒有這樣突然的想法?!?/br> “等你想的時候,告訴我好嗎?能考慮一下我吧?” “我到時候想到了誰,就會告訴誰?!?/br> 屠維可算放心了,他閨女對男女之情開竅晚不打緊,不隨風搖擺就行了!拍拍膝蓋,屠維起身,又是一個開明的父親了:“你們慢慢聊?!贝蛄藗€哈欠,一搖三擺地,他回房休息去了。一道走,一道嘀咕:“哎喲,要北上,包袱還沒打呢。不知道阿應變什么樣兒了……” 屋子里,一男一女,面面相覷。姜先不想走,又不知道能說些什么。熱炭團兒似的心,被澆了一盆冷水,照說該涼下來的。他偏偏還覺得衛希夷這樣挺好,誠實極了,一點也不矯情。衛希夷呢,有些疑惑,不曉得姜先這是……怎么了。兩人呆坐了一陣兒,一起看著油燈的火苗跳來跳去,居然都不覺得煩。 坐了好一陣兒,外面響起了梆子聲,姜先才戀戀不舍地起身:“那,我先回去了。明天,還見嗎?” “嗯?!?/br> “吶,還有北上的事兒要商議?!?/br> “對呀?!?/br> “那……我走了啊?!?/br> “好,我送你?!?/br> ———————————————————————————————— 新年的慶典之后,總有人拿這事兒打趣姜先與衛希夷,屠維也不能幸免被問及:“孩子們自己的事兒,你插什么手呢?” 好在都是識趣的人,也都記起來當事人之一,是多么地一言不合就撥刀的一個人,止到即止。能仗著身份刨根問底的,就是南君了,他自己也遇到了一些困擾,向屠維提了一回之后,也不再問了。 女瑩冊封的大典,可是到了時候了。 南君如今對自己的家庭十分滿意,年輕的妻子與歸家的女兒,兩人達成了協議,皆顧全大局。沒了內亂內耗,才能將更多的精力放到外面的事情上,南君心情頗佳。也筑了高臺,點起祭火,下令宰殺牛羊,祭祀祖先神明,以女瑩為儲君。 這冊封的儀式,還是許后帶回來后加以改良的。早先,蠻人并無“冊封”之說,其后才有了這等禮儀,琢玉為版,刻上銘文,投入大江。又授印與女瑩,以定其儲君的身份,同時,將儲君之印頒示諸部,以明確女瑩的命令可以在國域內通行。 各部向儲君獻上了諸色珍寶,王宮擺起了宴席。女瑩很想拉著衛希夷一起享受這樣的時光,兩個姑娘卻被各自的父親帶開了——女瑩的好日子,依舊要與諸多重臣寒暄,且要與阿滿親親熱熱,給諸部一個明確的信號。而衛希夷,也被屠維領去見一見自己的“父老鄉親”,獠人。 衛希夷雖然自稱獠人,平生見過的獠人卻十分稀少,常見的只有一個屠維。蓋因小的時候,獠衛雖不算少,出征頻繁且衛希夷有空都去淘氣了。此后便是分離。今番歸來,獠人幾十年潛移默化,又有了衛希夷許諾的領土,開始愿意與外界接觸,屠維自然要為女兒引見的。 有屠維照顧,又有子弟陸續得建功業,獠人們的生活且不算差,面上愁苦之色并不濃。打頭的老者臉上全是褶子,見到衛希夷,一看就喜歡上了,拍著巴掌笑道:“好好好!聽說了你的事兒,很好!” 屠維道:“這是族長?!碑斈昃S護部族,對屠維可看不上眼。 族長看屠維不大順眼,看衛希夷是順眼得很,絮絮叨叨地:“你爹這個,心眼太多,不夠痛快。不想能生出你這樣痛快的女兒來!你說一句話,我們便隨你走就是了!” 獠人比蠻人還要直白些,誰更強大強硬,就跟誰走,是沒有錯的。然而昔年外族也強大,屠維也是勇士,卻不知怎地,就不合族長的胃口了。 “心眼太多”的評價,引起了姜先的共鳴,卻不敢插言,總覺得這位老族長,可比屠維還難應付。 衛希夷微笑著應付老族長,覺得這位老族長實乃妙人,明明已經看清了形勢,以為無法再困居舊所——這天時這氣候,可不好應付——還要裝模作樣。假裝又不認真裝,一副的“我是假裝看姑娘的面子勉強同意,其實心里早就很同意屠維了”的樣子。 真是……有趣! 老人家的面子還是要照顧的,固守了數十年的信條,一夕之間不得不屈從于現實,衛希夷想起了父親的話,對老族長卻平添了幾分敬意。一時之間,也是其樂融融。 再見到姜先,她心里還有那么一點不得勁兒的,捫心自問,還真不能當此人不存在。然而正像她說的,她的時候沒到。此時,衛希夷真心地盼望著,這個時候,早一點的到。無論在正確的時候,來的人是不是姜先,她都可明了心意,總比這么懸著讓人好受些。 這么想著,又看了姜先一眼,這一回,正撞上了姜先的目光。姜先沖她用力揮揮手,還學會眨眼睛了!衛希夷別過了頭去,咕噥了一聲。 老族長瞇起了眼睛,將姜先上下打量了一下,忽然說道:“往常都是你爹回來看我們的?!?/br> “呃?您說?” “他呀,回去之后穿的衣裳可跟在這里的不一樣,哎,穿我這樣的衣裳,”老族長衣裳的底色是黑色,而非藍色,“可到了這里呢,衣裳就是藍的啦。我以前覺得藍的不好看,在這里住幾天,也覺得藍得不比黑的差多少啦。姑娘,人是會變的,到什么地方,變成什么樣兒。在這里,人人坦蕩,小伙子就坦蕩。到了都躲躲藏藏裝模作樣的地方,對你還是不是這樣呢?” 王城新年的一大新聞,便是“衛希夷當眾被表白,屠維當眾打斷”,托衛希夷手起刀落將祭司砍了個精光的福,她是個名人,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士庶樂意傳播。老族長雖來得晚些,新年慶在自己老家過的,只趕上女瑩的大典,這件事情他還是知道了。 人雖老邁,能在老朽之齡作出改變的,又豈是真傻?且又一直對外人保持著警惕之心,提醒起來便不留余力了。 衛希夷難得窘迫:“這事兒還沒定呢?!?/br> “沒定就好,沒定就好,”老族人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哎,就算定了,也能反悔呀。這有什么!咱們獠人吶,可不興他們外頭那一套,一輩子就捆一人身上了。合得來就合,合不來就散嘛!還是自己家里好!” “哎——”衛希夷還能說什么呢?她只是想起來很小的時候,女杼說過的一些話……而已。 ———————————————————————————————— 姜先并不曉得,老得牙都快要掉沒了的老族長,他一點也不像看起來那樣搖搖欲墮,最大的任務主是保證多活兩天。好在衛希夷并非生長在獠人部落里,也對老族人約略介紹過的舊式的“夫妻不固定”的生活方式沒有太大的興趣。此事便算是暫時揭過了。 女瑩既已正位,天氣轉暖,另一件事情便被提了出來——北上。 衛希夷與姜先是必須走的,屠維要攜族人北上安置,女瑩需要有更多的功勞證明自己。眼下雨水還算少,再不動身,到雨水多了起來,就更難行走了。幾人湊到了一起,向南君辭行。 不想開春之后,南君反而生起了病。他一向身強體健,噴嚏也很少打,驟然一病,居然久病不愈。為防萬一,南君將女瑩留了下來,坐鎮王城,女瑩與衛希夷只得提前分離。 因南君生病,女瑩便引眾人到宮中與南君辭行,送行之事便由女瑩承擔。 南君注目屠維良久,對屠維道:“你我三十年相交,再不想到會分離。世事比天上云彩的形狀還易變?!?/br> 屠維道:“我們總有三十年?!?/br> 南君點點頭,女瑩與衛希夷聽到南君的話,都要垂下淚來了,三十年的熟人都要分開了,何況于她們? 南君下面的話,卻與她們有關了。南君對屠維道:“我倒有個想法,須看你們愿不愿意?!?/br> 屠維忙問何事。 南君道:“她們兩個,從小就親近,如今不得不分開,我很難過。希夷對阿瑩,比阿瑩的親jiejie做得都要多、要好,讓她們結做姐妹吧。這樣,總有什么連著她們,也好讓她們不那么難過?!?/br> 屠維自然不會反對。 女瑩與衛希夷兩個也開心,女瑩道:“我怎么沒想到這個呢?” 南君道:“你們自己去做吧?!?/br> 兩個姑娘臨行前便又認認真真,舉行了一場祭祀。 此事在蠻地也不罕見,收養陌生的孤兒,養為己出,又或者接受了丈夫、妻子帶過來的子女,也養作自己的孩子。更早些的時候,擊敗對方的部族,有將對方悉數變作奴隸的,也有將其中部分人收養的。遇到合意的人,視為手中同胞,從此福禍與共。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這也不算是一件罕見的事情了,即使是國君,與人結盟也不算稀罕。女瑩與衛希夷,原本身份差得遠些,此番回來,衛希夷卻當得南君的首肯了。新王城連遇幾件喜事,再聽得有此事,凡閑著的,都過來圍觀。指指點點,看著兩個漂亮的姑娘。 祭祀是第一要的,其次是兩人交換了信物,衛希夷摸出了腰間的匕首:“這是黑金所制,勝在夠鋒利?!?/br> 女瑩遞出了自己準備好的信物,一半的印符:“這個,我也有一半,你但有事,持它來,我必傾盡全力?!?/br> “你也一樣?!?/br> “好?!?/br> 二人相視一笑。 女瑩跨前一步,將衛希夷擁在懷里,哽咽著說:“小時候說,永遠不分開,嫁同一個丈夫,讓兒子們成為兄弟?,F在,大約是不成了的。怎么辦呢?不想分開?!?/br> 衛希夷低聲道:“阿瑩,你看,這里的太陽和天邑的太陽有什么不一樣?這里的天,也是中山的天。我們是在同一個太陽、同一片天下的,沒有分開。不嫁同一個丈夫,算什么分開?我們可以馳騁同一個天下?!?/br> “說好了?!?/br> “嗯?!?/br> 作者有話要說: 不能嫁同一個男人,就征服同一個天下吧! ☆、第105章 她來了 此番北上,與八年前奔逃有了許多的不同。上回是與母親同行,這次是與父親一道,不變的,是一顆忍不住想照顧他們的心。與母親同行,想她是弱質女流,可不能累著了。與父親同行,就想他上了年紀,可不能累著了。原本這感覺還不太強烈,直到臨行前南君病倒,衛希夷猛然醒過味兒來——我爹年紀也不小了??!不能因為一直身體好,就不關心! 一路上,屠維徹底驗證了他自己說過的話,他的兩個女兒,其實很像。羽以前就很會照顧家人,衛希夷當時年紀小,是淘氣的那一個。如今長大了,便顯出了這種相似來。 看天上有落雨的跡象,先跑了過來,讓他到車上歇息去。 每扎營,親自給他做飯,怕軍中廚工做飯不好吃不合他胃口。他們都不是講究的人,屠維這幾年飲食上也不講究,家中廚娘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挑剔、也不曾特意挑選合用的廚工。姜先那里倒有,衛希夷則以為“南北口味不同”,每天自己去煮飯。 屠維初時十分享受,女兒長大了,會照顧爹了,真是感動又驕傲。這幾年他的日子過的,鍋冷瓢冷,有人這么貼心,屠維感激老天把他的家人又還了回來。衛希夷似乎是找到了什么新的愛好,越來便管得越多。從新王城走不十余日,便開始隔日給他檢查一下身體,拎拎胳膊腿,摸摸腦門,就怕他病了。緊張兮兮的。 新冶在望,衛希夷已經發現到擔心屠維騎馬難受,要將他請到車上坐著了。彼時對陣,車戰與步卒才是主力,屠維也有自己的戰車,這沒什么。衛希夷給他準備的新車,可不是站車,而是安車,可坐可臥,覺得寂寞了,還能喊個人上來陪他一起說說話。 屠維終于坐不住了,誠懇地與女兒作了一次長談:“爹還沒老到走不動路?!?/br> 衛希夷擺出很顧及他的感受的樣子:“是是是?!?/br> “別敷衍成么?” “咳咳?!?/br> 屠維道:“放心,爹沒王那么cao心,還沒累壞。我還比他小好幾歲呢,哪有那么早就累壞了的?” 衛希夷撓撓腮:“我這不是怕您曬黑了嗎?到時候跟以前不一樣了,我怎么跟娘交待呀?” 屠維:……“你看看這個天!什么曬?能曬著反而是福氣了!” “嘿嘿嘿,那個,我也沒旁的事兒干,總不好去折騰他們吧?” “……”屠維懇切地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啦,既然以前沒有死掉也沒有壞掉,現在也不行。信不信爹?” 衛希夷低下頭。 屠維摸摸她的腦袋,柔聲安慰她:“莫慌,莫慌。沒見著我的時候,你不是也過得很好嗎?我就喜歡你那時候的樣子。哎,這車還是有用處的,給老族長送去?他可比我老多啦?!?/br> 嘴巴嘟了起來,衛希夷別扭地說:“我給他老人家準備了?!?/br> “生氣啦?” “沒有?!弊彀蜕线@么說著,神情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兒。 屠維道:“我現在可不想當老朽吶!從你們小時候,我就想,有一天,可以和自己的孩子們一起征戰??刹幌氲搅死媳幌訔壥峭侠??!?/br> “我不是那個意思!”衛希夷急切地打斷了屠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