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咳咳,說好了要給庚找藥的,就要做到呀?!碧逵窈眯那榈卣f。然而單膝著地指導衛希夷,怎么射活物,怎么判斷風向,怎么判斷距離,不同距離的東西如何調整角度,以前屠維正在教授的時候被宮變打斷的課程,在天邑的雪日里,被太叔玉接上了。 不多時,地上有了數只麻雀。太叔玉道:“好啦,這些今天夠了,趁熱用。來,咱們再捉點活的,留著換藥?!碧逵裣胍矒崛说臅r候,只要有心,都會感受到他的體貼與周到。庚身上的刺也收起了起來,默默地向他行了一禮。衛希夷捏捏庚的手,擠擠眼睛:“很快手就不癢啦?!碧逵衩鼒淌聦⑨t工帶下去配藥,賞賜了一石粟。 接著,他親自領著衛希夷,在雪地上用短枝支起一只竹編的笸籮,笸籮下面灑下了更多的粟米,短枝上系了根細繩。兩人一起窩在臺基下的陰影里,等著麻雀進到笸籮底下,猛地提動細線,幾只麻雀被罩到了笸籮下面。 兩人潛伏了很長時間,太叔玉對衛希夷道:“鳥為食亡。天與不取,反受其咎,取前須看有沒有陷阱才是?!?/br> “嗯?!?/br> 不多會兒,麻雀腦被取好了,配上了藥,熱乎乎地涂到了庚的手上,再用細麻布仔細包了起來。太叔玉又帶著衛希夷繼續捉麻雀,有時麻雀入內不深而驚走,有時為等更多麻雀入內結果它們卻吃盡了粟米飛走了…… 天色開始變暗的時候,太叔玉終于滿足地拍拍身上的殘雪,又給衛希夷拍打了一下:“好啦,今天在外面時間夠長的了,回來喝熱湯,回去要泡熱水,記得了嗎?算了,我安排吧。怎么了?” 衛希夷呆呆地看著他,透過他的臉,想起了羽,她的jiejie也是這么一直給她講道理,教她許多事,還細心地照顧她的。揉揉發脹的眼角,衛希夷認真地說:“我以后一定要照顧你的?!?/br> 太叔玉一天便沒有停過笑,又將她拎起來甩了好幾個圈兒。落地的時候,衛希夷道:“您不用這樣的,我哥哥的事兒,沒人怪您的?!?/br> 太叔玉心道,對你多好都是應該的。礙于沒有征得女杼的同意,他老老實實不敢耍心眼兒,只是說:“你對庚也很好呀,為什么呢?” “呃?” 摸摸衛希夷的頭,太叔玉道:“我們希夷值得最好的,明天我要處置封地上的事情?!?/br> 衛希夷懂事地點頭:“嗯,那我教庚認字去?!?/br> “我說,你跟著我看,看看國君要做什么?!?/br> “咦?” “光聽別人說,能學到什么?有些人,要自己看了,乃至做到,才能明白?!?/br> “好!” 下雪天,太叔玉在龍首城里就閑了下來,他所司之職近期沒有大事,要關心的是封地上的防雪災的諸多事宜。今年天氣反常,夏秋多雨水,冬天更冷了,初雪的時候就現出了一點苗頭,太叔玉早就著手處理封地上的庶務。原本他是將虞公涅帶在身邊學習的,奈何虞公涅不肯入戲。,衛希夷聽得用心,太叔玉愈發滿意。 次日,太叔玉處理政務的時候繼續帶著衛希夷,兼或講解些天文地理、氣候物產。 如是數日,雪早停了,天邑城的主干道也被清理干凈了,太叔玉安排的人傳來消息——明日王要召車正,大約是商量著新王后車駕等事宜。太叔玉當即往西庭去見女杼。 ———————————————————————————————— 女杼在做針線,受到兒女亡故的打擊,她鬢邊有了明顯的白絲,眼神也比一年前略差了一些。針線做得略慢,針腳依舊細密而規整。在做的是北方正旦時常用的用來裝香料的荷包。富貴人用來裝香料,沒有香料的貧苦人也會碎布拼縫小包裝一些干果來給孩子打牙祭。 這小小的一只針線活,又承載許多爭斗——誰的香料更名貴,誰的樣式更別致,誰的刺繡更精美,誰的干果更好吃,哪個青年佩帶的是美人的饋贈…… 踏進室內,太叔玉的心便砰砰地跳了起來,他是何等人?眼尖而心明,一眼掃去,數一數,潔白的作襯的麻布上打了五個樣子。難得心里掰了一回手指頭,一、二、三、四、五,全家五個主人,有我一個!有我夫人一個! 太叔玉樂顛顛的,說話帶著笑音:“外面的消息,明日車正要入宮,他看不了他的府上,到時候,隨您施為?!?/br> 樂成這樣了……真是慘不忍睹。 女杼面無表情地表示她知道了,又嘆了一口氣,將麻木往前推了推:“老了,做不動活計了,只能做些小件了,太叔選一個吧?!?/br> 太叔玉看哪個都好看,猶豫了很長時間,最終看上了一個用炭條勾出花朵樣子的,伸出修長的手指一點:“這個好不好?” 女杼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太叔玉見她沒有生氣的樣子,便講了今天與衛希夷授課的事情,著實夸贊了一番。女杼微側著頭,眉眼間有一絲疑惑:“你這樣做得很好呀,怎么虞公反而不肯聽呢?” 這真是一個無解之謎! 女杼續道:“驟然冷落,大寒大暑,易生病癥,對你不好?!?/br> 太叔玉被關心得骨頭都輕了,忙說:“我有分寸的,您放心?!?/br> 女杼閉嘴不說話了,似乎有點惱火,開始送客。 太叔玉知情識趣地走掉了,臨走前又說了一遍:“明日備好了車駕,我來奉您出行?!?/br> 女杼不理他了,太叔玉笑吟吟地去尋夫人說悄悄話去了。 ———————————————————————————————— 到了出行這天,一大早,太叔玉便親自安排了車駕,火盆等物俱備,衛應打瞌睡的小被子都給準備了,端的是周到仔細。行進的路線也安排好了,保證不會出現上次行程被女息打斷這樣的事情。 一路果然走得十分順暢。 到了車正府門前,門上仆役不敢阻攔,唯有一老執事苦兮兮地上前對太叔玉道:“上卿,敝家主人并不在家,家中只有女眷,可不方便?!?/br> “女眷怎么了?”太叔玉一撇嘴,“哪里來的這般奇怪的說法?”誰家女眷不能見人呢?貴婦貴女,不喜被庶人奴隸偷窺是真,見同樣身份的客人,如何不能? 老執事一臉愁苦的模樣,扎著兩臂:“上卿見諒?!?/br> 硬闖確實不雅,太叔玉皺皺眉,搬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底牌:“夫人——”拖長的調子,帶著幾分戲謔的味道,能將戲謔的表情做得令人不覺得冒犯,太叔玉果然還是那個天邑城里口耳相傳的美人。 夏夫人下了車,自己不講話,命侍女上前與老執事對峙。侍女頗得夏夫人真傳,提高了聲音問道:“我們夫人登門拜訪,府一個能見人的女眷都沒有了嗎?” 老執事一口老血哽在喉間,苦哈哈地收回了扎著的胳膊:“您請,貴客請?!逼疵寡凵虬堤?,讓人跑去找太子慶回來救場。 太子慶如今做了車正,府邸自是不如南君之宮城,比起太叔玉的府邸也要小上許多,倒是收拾得整齊極了,他家里的樹都長得一樣高,樹冠也剪得一樣大小。兩面回廊上掛的鳥籠都是對襯的,奴隸下仆的衣飾、發型也都是一模一樣。 太叔玉嘆為觀止,他自認自己的府邸、在祁地的宮殿已經是打理得規整的典范了,不想車正比自己還要……整齊??峙律晖醯膶m殿里,也不能做到如此整齊劃一,至少女奴們的裝飾是做不到的。 到了正室坐定,太叔玉夫婦尊貴,被老執事讓了上首,太叔玉道:“我夫婦今日只是陪客?!弊屌掏厦孀?,女杼只是隨意揀了下面的一張座席坐了,太叔玉無奈,只得在上面坐了。衛希夷有點緊張地握著庚的手,小聲說:“小公主人很好的,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br> 左等右等,當門口出現兩個剪影的時候,衛希夷一下子直起身來。來的是許夫人與女媤,不但沒有許后,連女瑩也不曾出現。衛希夷菱唇微啟,看了庚一眼:“不是王后,是夫人,這是怎么一回事?” 庚冷靜地道:“車正軟禁了他的母親?!?/br> “咦?” 庚皺起眉頭道:“他的母親很不好,不想放出來吧。那個小公主,是小孩子,不讓出來也不算錯?!?/br> 許夫人也衰老了許多,與女杼見面之后,兩人四目相交,許夫人不由苦笑:“再沒想到還能有再見之日?!?/br> 女杼打量著這二人,許夫人憔悴,女媤也沒有青春少女的活力了,滿目哀婉之色。待二人坐定,女杼才緩緩地道:“早該來拜見,總是有事耽誤,太子也不肯見我們。夫人還好嗎?” 許夫人露出一個遲滯的笑來:“車正視我如母,并沒有什么不好。只是,再也不能回去啦,看不到兩個孩子了?!蓖踝酉才c羽照蠻人習慣便是成婚了,許夫人并無多少責怪之意,只是哀嘆。女媤端端正正坐著,唯有眼睛里透出一股哀愁來。 女杼詢問許后,許夫人與女媤還未開口,老執事便說:“女君病了?!?/br> 自來天邑,他的母親就不見客了,但是請罪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出來了。 庚悄聲對衛希夷道:“假的。一來就說病,不見客,請罪的時候還好好的出來,請完罪又病。推辭生病不見客,是天邑的套路?!?/br> 真是童言無忌!老執事雖老,依舊耳聰目明,不免一臉尷尬。夏夫人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過,她找到了庚的正確用法。 正在尷尬時,遠遠地大門處傳來了一片嘈雜的聲響——太子慶回來了。 太子慶在天邑自然不再是太子了,他拋棄了父親的國家,也拋棄了姓氏,因為做了車正,便姓了車?,F在或許稱呼他為車慶,更合適一點。衛希夷之前見過他,在南君的宮殿里,太子慶是意氣風發的,到了這里,卻有一股奇怪的感覺。以前太子慶對衛家還是頗為客氣的,現在正眼也不瞧一個。 直到太叔玉起身與他見禮,衛希夷才恍然大悟——他這不是在學太叔嗎? 從衣飾到舉止,再到講話的節奏,車慶都在極力模仿著太叔玉。遺憾的是,太叔玉自己開始有了些微的變化,車慶還在模仿著當初的那個太叔玉。 兩人見過禮,賓主坐定,許夫人便帶著女媤離開了。太叔玉大大方方地、坦坦蕩蕩地無恥著:“我奉王命看顧锃之遺屬,女郎心念舊友,雖知車正有顧忌,還是強行登門了?!?/br> 車慶眼睛在女杼母子三人身上掃過,十分地冰冷,他向以太叔玉為偶像,對太叔玉的態度倒是十分禮貌:“上卿見諒,舊事不過是一場大夢,仆不愿再提?!闭f話間,看了衛希夷一間,目光柔和了一點,似乎對她印象還是不錯,額外講了一句:“什么故友,什么舊主,都已灰飛煙滅,忘了吧。原就是僭越之事,如今該回歸正途了。阿瑩也不是什么公主,不過是車正的meimei而已,我也不是太子,只是車正。如今大家都在天邑,你非我之臣,我非汝之君。以后請喚我車正,至于阿瑩,就是阿瑩,不是公主,天邑的公主是王的女兒們,不要為阿瑩惹麻煩,也不要為你自己惹麻煩?!?/br> 原本是為了解決君臣舊誼而來的女杼與太叔玉都怔住了,庚也有點犯傻。 這三個都不是會為這等事尷尬的人,庚繼續面無表情蹲在衛希夷身后,警惕地看著車慶。女杼繼續面無表情,一點也不覺得是被冷落了。唯有太叔玉打通了任督二脈,臉上微笑,眼中帶點嘆息之色:“何必如此絕情呢?” 車慶嚴肅地轉過臉來問女杼:“聽說媼本是北人南徙?” 女杼看了他一眼,沒否認。 車慶壓抑著爆發的情緒,字字噴火:“媼當知北地情形,看到蠻人那個‘王城’那個‘王宮’,那個‘王’與‘王后’,我這個前‘太子’,是不是在發笑?看看天邑吧,這才是真的王城!一生能有多少年?我在一個謊言里活了二十載。我的母親告訴我,許國上邦,告訴我是人上人!到了許地,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到了天邑,我又看到了什么?!我的衣飾在他們面前比逗笑的侏儒也不好上哪怕一點,我的學識全是經過修改的,說出來惹人發笑。我在謊言里活了二十年!” 車慶深喘了一口氣,問太叔玉:“拋棄謊言,很絕情?”又對衛希夷道,“阿瑩還在做著夢,我得讓她醒來!你也是,醒了吧?!?/br> 衛希夷要說話,被庚拉住了袖子,用車往后拽:“別理他!”衛希夷掙扎了一下,庚道:“被人討厭的話,我來講就好了,”然后大聲說,“你享受了二十年!覺得他們錯了為什么不去糾正,卻躲到了這里?” 車應倒吸了一口冷氣,送客了。 庚小聲抱怨:“真是輸不起?!?/br> 夏夫人險些當眾笑場,小meimei真是揀了個寶貝。身為中土之人,蠻夷向化,夏夫人與有榮焉。僭越之人眾叛親離,也不能讓她覺得不好。然而車慶委實無情了些,又不給太叔玉面子,夏夫人提起裙擺就站到了丈夫一邊。 一行人再無牽掛,出得門來,女杼領著兒女在門外又行一禮:“既然車正不再要君臣之義,就此別過?!彼鍪?,是萬不肯有疏漏把柄在的。 回到車上,除了衛希夷還在為女瑩擔心,余人皆是開懷,庚作了個深刻的總結:“他們沒有擔當,哪怕還妄圖差遣你們,都不能理會?!?/br> 衛希夷犯愁道:“可是不知道小……阿瑩現在怎么樣了呢?!?/br> 太叔玉心情不錯,拍胸脯保證:“這個交給我了,總讓你們再見一面的。倒是公子先那里,比見車正的meimei還要方便些?!苯饶赣H要嫁,姜先的活動也自由了許多。太叔玉不賣關子:“明日我向王進言,讓公子先多出來走走,看看天邑之繁華壯麗,以收其心?!?/br> 安排得挺好的,衛希夷心情好了一點兒。這份好心情只持續到車子停在太叔府門前,在那里,虞公涅立在門口,手執長鞭,虎著臉等人。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慶也是個可憐的娃啊……整個世界觀都碎了。 雞崽在后臺跳腳,表示想出場。作者本人表示也很懵逼,為了給他刷存在感,第一章就給他排戲,結果還是…… ☆、第52章 沒想到 虞公涅感覺自己被冷落了很久了。 自從上次宮宴結束之后,晚膳后祁叔玉找到自己談了一會兒,自己很生氣,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虞公涅在自己的府里等了一天,他沒有再來,第二天,還是沒有再來,第三天、第四天,這個人就像消失了一樣! 這怎么可能?這怎么可以? 出征了?即使出征,每次都得不到什么祝福,下一次他還是會過來的! 生病了?即使生病,怕過了病氣,也要派人來講一聲,好吧,他也都沒有好臉色。 即使是成婚的時候,行完婚禮,安排妥了新婦,他還是得過來見自己的,不是嗎? 但是!這不代表他可以不過來! 哼哼!虞公涅憋著一股勁兒,預備著祁叔玉下次過來的時候,他要將所有的憤怒都攢到一起扔給他!以為躲了幾天,自己就會忘記生氣了嗎?憑什么在宮宴上去維護一個死丫頭?!呸! 一股傲氣撐著,虞公涅依舊我行我素,老師被他斥退,府中一應事務他也不管。根據他的經驗,當他這么干的時候,祁叔玉就出現了。出乎意料地,祁叔玉像是忘記了世上還有他這么一個人一般,死活不出現了。從隔壁經常傳來的笑聲來看,夏夫人那個女人樂呵得很,顯然祁叔玉并沒有遇到什么難事。 虞公涅一氣之下,下令關閉了兩府之間圍墻上的門洞。你不來?我還不讓你來了。從此,他每天都在前庭舞刀弄槍,手持兵器,就等著祁叔玉從正門進來。 然而祁叔玉還是沒有來。 初雪的時候,虞公涅覺得什么都不對勁,什么都看不順眼。琢磨了一下究竟是哪里不對勁兒,恍然了——下雪了,為什么沒有人來叮囑自己府上防寒的事情了? 以他十二年的人生經驗來推測,只要太叔玉在天邑閑下來,必是要往自己這里跑的。耐心十足,百折不撓,不論遭遇了什么,永遠都能繼續。 突然有一天,這樣一個人消失不見了。也還住在隔壁,也還照舊生活,就是對他不照舊了。比他整個兒失蹤還要糟糕的是,這個人失蹤的只是他熟悉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