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在老農的感恩與衛希夷驚訝贊許的表情里,姜先找回了做邦公子的感覺。衛希夷看他抬頭挺胸一副小公雞的樣子,頗有點欣慰——從病雞崽養成小公雞,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勞呢。 不多時,涂伯派出了親信來迎“公子先”。 來者是涂伯出戰時充任御者,非戰時充任護衛之長的親信之人。若姜先是真,也不算無禮,若姜先是假冒的,涂伯不曾迎,便不是識人不清被蒙騙。來者是個留著三綹長須的中年人,自稱是涂伯同族,同為姚氏,長袍寬袖,頭冠比容濯的小而簡單。容濯迎上去與他交談,一口純正的正音先令這位親信消了不少的疑慮。 兩人再提及奚簡,容濯能說出這是申王的采風官“遒人簡”[1],又說其相貌,兩下都合得上。原來,奚簡從南君處跑路,又盡力避開荊國,回程拐到了涂國,與涂伯還打了個照面,也略說了一下見聞,其中就包括姜先。 身份確定了,來人不敢怠慢,親自駕車,請姜先上車,姜先微微頷首。登車后,容濯與任續也緊隨其手,姜先向衛希夷伸出手來:“上來呀?!?/br> 衛希夷有些猶豫,她怕姜先力氣小,反被自己給拽下來。注目姜先,衛希夷一咬牙,還是將手搭到了他的手上——大不了少用點力氣,一見不對我就跳下來好了。 姜先這次也爭氣,居然將她拉了上來,惹得使者有些側目——這蠻女是什么身份?怎地公子先親自拉她上車?他原以為衛希夷是姜先從蠻人那里帶回來的侍女,現在一看,又不大像了。 得想個辦法,摸清這女孩兒的身份,才好打算。 一路上,使者與容濯東拉西扯,還說了任續的傷:“我國醫工還是不錯的,您的傷口還要再作包扎?!崩^而便扯到了衛希夷身上,問:“要如何安排?” 讓他吃驚的人,姜先君臣三人,一齊看向衛希夷,居然在征求她的意見。這便有些奇怪了。使者暗暗記在心里。 衛希夷還真有些要求,她記著容濯的提醒,她的衣服得換成中土的樣式了,還想要司南和羅盤。地圖倒沒提要求,因知地圖難得,一般人都不會拿出來送人。不過也不怕,容濯那份地圖,她看過了,等會兒跟涂伯要張白絹,或者羊皮什么的,她可以自己畫。倒是指方向的家什得來一個。不給也行,告訴她怎么做,她自己做。 使者暗暗稱奇,心道:這世上能讓公子先這等身份的公子對她如此有禮,還隱約有些討好的女孩子,能有幾人?只怕王的女兒也未必能有這般禮遇。還有容濯,是公子先的老師,合該更矜持。任續也是勇將,怎么這般給她面子。要不君臣三人的身份是假,要不這女孩兒另有古怪。須得試她一試。 ———————————————————————————————— 車很快便到了涂伯所居之城,小國的國名即是城名。到得城門,已有些百姓圍觀了,使者命守卒飛奔報與涂伯,自己放慢了車速。衛希夷好奇地打量著道路兩側,行人面上麻森里透著好奇,他們的衣服比城外農夫的要好些,色彩仍舊不鮮艷。房舍與南國有了明顯的區別,不再是干欄式與吊腳樓,皆是土房,從地基起夯土墻,上覆苫草。也有一些比周圍高大些的房子上覆的是瓦片。 房子的裝飾風格也與衛希夷熟悉的王城有很大不同,總的來說,色調柔和了不少。 到得涂伯所居之宮,比起南君的王宮小了不少,風格也一如涂城之柔和偏暗,唯有朱紅的大門和廊柱讓人感受到其威嚴。涂伯的氣勢比南君渾鏡也弱了不少,其剛毅堅定甚至弱于屠維,一張中年滄桑的面龐上透著些愁苦之色。 見了涂伯,姜先便展示了自己的印信。涂伯識得印信,態度便驟然熱情了許多,帶著焦慮的臉上綻出了大大的笑來:“果然是公子先,公子自己,就是明證,何須印信?這幾位是?” 姜先介紹了兩位托孤之臣,最后語氣挺鄭重地道:“這是希夷,衛希夷。是我摯友!”端的是擲地有聲。他心里挺想將這關系再搞得近一些的,只因害怕衛希夷否認,先將關系定格在了朋友上。 還好,衛希夷沒有否認,姜先一樂,笑吟吟地,與涂伯說話也和氣了許多。國小人少兵弱,涂伯確認了姜先的身份后,就顯出點怯意來,對姜先禮遇非常,愁苦之色也減了很多。親自將四人迎到自己宮中,語帶歉意地道:“鄙國地處偏僻,物產不豐,公子降臨,無以侍奉,委屈公子了?!?/br> 姜先含笑道:“背井離鄉,得君款待,不勝感激?!?/br> 涂伯很有心將自己女兒許給他,擺出和善面孔,安排給他們洗沐更衣。 一行四人就等著這句話,許久沒有好好洗沐了,頭發都打結了。姜先被人侍奉慣了的,洗沐之后,新衣雖不如自己穿慣了的好,勝在干凈整潔,打扮一新,攬鏡自顧,又是一枚清俊的小公子了。只是不知道長辮子換上新衣服,又是什么樣子呢? 姜先有點焦急地等著,催問了好幾遍:“他們都洗沐好了嗎?” 其實,衛希夷動作比他快多了。衛希夷生活一向能夠自理,只因頭發又長又密,不易擦干。等擦干了頭發,梳頭的女奴才發現,因為一直編辮子,衛希夷的頭發自頸后開始集體帶著有規律的彎曲,又費了些勁兒,才將她頭發梳作雙髻。 梳洗完畢,她又詢問了自己的舊衣,尤其是藍布袋子,將袋子與自己的刀、匕都拿了回來隨身帶了,才去找的姜先。 姜先正在殿中踱步,容濯來了,任續傷口換好藥也來了,獨缺了衛希夷,姜先就坐不住了。好容易聽到腳步聲,他忍不住奔了出去,一看之下,又呆了一呆。朱紅的錦衣、絳色的鳳鳥紋,長長的下擺隨著輕快的腳步翻滾出小小的浪花,像踩在云彩上。漂亮秀氣的臉蛋兒洗得干干凈凈的,項掛明珠串,腰懸美玉。唯一不襯的是耳墜,看起來像是貝殼做的,這個涂伯,是什么意思? 疾步上前,姜先努力繃著一張俊臉,湊上去低聲問:“她們欺負你了?”眼神非常不善地掃向衛希夷身后的女奴。 衛希夷情緒不高,還是答道:“沒有,水是溫的,衣裳是新的,都很好?!?/br> 姜先抬手,指尖離耳墜數寸,悄悄地說:“那這個呢?這墜子不對?!?/br> 衛希夷眼圈一紅,兇巴巴地問:“我自己做的,哪里不好啦?” “誒?”馬屁拍到馬腿上,不過如此,姜先尷尬了,“你喜歡這個呀?” 衛希夷抿抿嘴:“jiejie跟我要了好幾次,要成親的時候帶,我知道她是哄我開心的,嫁給王子她什么都不會缺的……我……我只顧著玩和淘氣,都沒有做好給她……” 姜先手足無措,心里最渴望能幫她、護她,可一看她委屈了,心里甭提多難過了,寧愿自己一直憋屈幫不上她,也不想她不開心。情急之下,大聲說:“復國后,我給她最好的祭祀,一定能將首飾送到天上給她?!?/br> 擦擦鼻子,衛希夷一揚下巴:“嗯?!?/br> 姜先小心地打量衛希夷,看她眼眶慢慢恢復了顏色,寬大袖子里伸出兩個指頭尖兒,在空中走走走,走到衛希夷袖口,勾起她的袖口:“來嘛,老師已經等著了?!?/br> 女奴們交換了個眼色,其中一人悄悄離開,將發生的事情如數報與涂伯。 ———————————————————————————————— 涂伯在自己殿中踱步,等著匯報,聽女奴如是這般一講,面上愁容更勝。他的夫人坐在案后,問道:“那個小姑娘雅言說得很好?” 女奴恭謹地答道:“是?!?/br> 涂伯夫人問丈夫:“會不會是隨公子先游歷的唐人?到了蠻地因為變故換了衣裳?若是這樣……”說著,眉頭也皺了起來。 涂伯道:“還是要試一試她的身份的。若是尊貴……” 夫人截口道:“尊貴不尊貴,你都想將女兒嫁給他,不是嗎?我只想知道,她是無依無靠的蠻人,還是有根基的唐人,她的性情如何,她是公子先預定的妻子,愛妾,侍者,還是重臣之女,抑或真的是摯友。好知道女兒將要面對什么,要怎么與陪同公子先患難的人結交?!?/br> 涂伯喪氣地道:“是我無能?!?/br> “有能又如何?公子先的父親也不弱,虞公也不弱,虞國太叔更是能臣,但是他們遇到了王,反而不如無能些。我國小,只能虛與委蛇,以圖后事。不如試上一試?!?/br> “如何試?” 涂伯夫人微笑道:“你傻了嗎?不是要設宴款待公子先嗎?他們一行四人,個個都不像是奴仆,自然是都有座的??醋?。公子先必要禮敬,唐公托孤之臣的身份我們都知道了。派人去問一下,那位小姑娘坐在哪里,位次如何,就知身份如何了?!?/br> 涂伯大喜,起身對夫人一禮:“夫人英明?!?/br> 夫人翻了個白眼:“還不快去?” 涂伯即命人去詢問位次安排,衛希夷無可不可:“我能跟著去看看就行了,這里與我們那兒好些不一樣,我正想學一學。坐不坐也無所謂,不能與宴也無所謂,等會兒給我點吃的就行。我也呆不久,給我個司南,我明天就能走?!?/br> 容濯與姜先表情都嚴肅了起來,任續更是直言:“這怎么能行?” 容濯看著姜先,慢慢地道:“當然不行,希夷位次,不能隨便?!?/br> 姜先慢慢地、試探地問:“在我左手邊,可以嗎?” 其時以左為尊,所以姜先問得慢。容濯含笑道:“可?!?/br> 涂伯試探出這樣一個結果來,與夫人面面相覷,他眼巴巴地等著夫人出個結論。夫人閉目半晌,扶額道:“這些人吶,果然是上邦大國之人,小小年紀也不是我等能夠琢磨的。夫君,遇到比自己聰明的人,咱們就不要耍心眼兒啦,直來直去才不會惹人厭煩?!?/br> 涂伯灰心道:“也只能如此啦?!?/br> 涂伯攜夫人、子女、心腹之臣,宴請姜先。涂伯與南君不同,南君只是掛個名的諸侯,涂伯卻是中土長久以來排過次序的國君,相較起來,身份在姜先之下——主要是國力弱,哪怕姜先現在流亡,份量也比他重。 兩人并列上座,姜先在左,涂伯在右姜先左手第一位,正是衛希夷。衛希夷毫不怯場,涂伯這排場、個人的氣場,比南君可弱得多了。她很想讓容濯坐在前面,自己坐在末席的。一來容濯年長,二者容濯與姜先更親密,三來她也敬容濯半師之誼。 容濯卻在涂伯使者走后神神秘秘地問她:“這里面的學問,你學過沒有?” 這個當然是知道的,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是長者居上,幼者居下。容濯卻不解釋,以眼色示意姜先來說。姜先得到了機會,也要表現一下自己:“既然位次有講究,那么反過來呢?” 衛希夷頓悟:“尊者上,卑者下。涂伯知道你們,不知道我是誰,所以要試探?將我安排在上面,就是讓他們試探不出來?我只是個年幼的女童,卻坐在公子老師的前面,他們都會糊涂?” 姜先的解釋只說了個開頭,張了張嘴,最后只吐出一個音來:“對?!?/br> 衛希夷彎了彎眼睛:“謝謝你告訴我?!?/br> 姜先又開心了。 衛希夷卻撇撇嘴:“不過涂伯好笨呀,他只要設夠了席位,我們一入席,他不就看到了嗎?為什么要先問?不是告訴你他在試探嗎?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容濯撫掌大笑:“正是正是!還是件難事,所以他舉止失措了。公子、希夷,人一急,就容易多做許多徒勞無功還會露出破綻的事情,尋常人遇到些事兒,話就會變多。到了涂伯這樣的人,事就會變多。我等靜觀其變就是,反正,他這么試探,應該不會對我們不利?!?/br> 兩人坐穩,上來佳肴美酒,賓主互相致意。姜先總覺得這飲食看起來鄭重,卻不如陶盤上略加點帶腥氣的魚油煎出來的好吃了。涂伯還道他矜持又有禮,心中贊嘆了好多次“真是上邦氣概”。 酒過三巡,涂伯得夫人指示,直白地詢問了姜先的婚姻狀況。姜先微微一笑:“我年幼,且未議此事。況且孤身在外,不敢自專,此事須得家母?!?/br> 涂伯與夫人手上一頓,表情變得有點奇怪,容濯問道:“怎么?二位為何如此失態?” 涂伯目視夫人,夫人面露難色,須臾,下了決心:“公子游學在外,又到了蠻荒之地,音訊不通也是常理?;蛟S不知道,王與西戎僵持,犬子亦蒙調隨征。兩下不分勝負,王納戎王之妹為次妃而歸?,F在,約摸回到天邑了。犬子略有微功,隨王還都受賞,這個……傳來消息,王遺使陳國,求娶陳侯之女?!?/br> 姜先懵了一下,擰過頭來,隔著衛希夷去問容濯:“我有多少姨母?”他的母親就是陳侯的女兒,他記得一共有八已經出嫁的姨母,沒嫁的幾個小姨母比他還小呢!更重要的是,他沒聽說哪個姨父死了!姐妹里就他生母一個寡婦!還被接回娘家了。 容濯顧不上回答,問涂伯夫人:“夫人的意思是?” 沒錯,那個給姜先父親以巨大壓力,逼迫得姜先父親英年早逝的申王,他想當姜先后爹。 涂伯果然是有心事的。衛希夷猜對了。 連樂工都被這樣的變故壓抑得不敢再奏哪怕一個音符。 死一般的寂靜。 作者有話要說: [1]遒人,是采風官的正式稱呼哈。 昨天大家的意見都看啦,下面我會在保持敘述流暢的基礎上,把一些稱呼恢復有辨識度一些。 ☆、第38章 有盤算 姜先再次確定,涂伯家的飯一點也不好吃! 容濯與任續想得比他多得多,也都沒了吃飯休整的心情。 主人家卻覺得這不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事兒甚至對姜先還有好處。其時風俗如此,寡婦再嫁,鰥夫再娶,是天經地義的。再嫁帶來的孩子,與自己的孩子,也是一般看待。 涂伯夫婦之尷尬在于,想趁姜先母親還未正式改嫁,先將女兒嫁與姜先,這其實是在投機取巧。如今提到了姜先母親的事情,他們不得不講明,有種小心思被戳破的窘迫。 然而貴客的臉色變了,涂伯夫婦恐其發怒,也變得有些訕訕的了。 雖然是宮廷???,衛希夷對這里面的彎彎繞繞卻不甚精通,幾個月前,她才接觸了一點而已。不知道改嫁觸犯了姜先哪個怒點,衛希夷還是很仗義地問:“然后呢?”這一出聲,仿佛打破了什么靜音咒,殿內開始出現細微的聲音,挪動身體的聲音,衣飾布料摩擦的聲音,大聲喘氣的聲音,奴仆們輕巧的足音…… 有人發問,涂伯夫婦也松了一口氣,涂伯夫人巧妙地道:“陳侯那里還沒有應下?!?/br> 姜先收回目光,也伸出手來敲敲食案,聲音輕輕地,帶一點沙?。骸笆敲??我倒還沒聽說?!?/br> 容濯笑著舉起酒爵:“還是涂伯消息靈通,少不得要請教一二?!?/br> 被點了名,就不能凡事都推夫人做答了,涂伯舉袖試汗,也舉爵示意:“哪里哪里?!?/br> 氣氛重新活了起來。 涂伯夫婦說話便賠了些小心,涂伯道:“不知公子想知道些什么?” 姜先心里還是有些亂的,目示容濯。容濯心中也暗暗叫苦,前幾天在山林野地里,他才認為自己事事都要計劃,缺乏銳意進取的精神很不好,要學習一下衛希夷的沖勁兒。今天便得了這樣一個消息,這要怎么銳意進??? 畢竟是經驗豐富的社交達人,容濯眼珠一轉,瞥到衛希夷,含笑問道:“不知許侯現今如何了?” 聽有此問,衛希夷向他投去感謝的一瞥,挺直了身子,目光灼灼,望向涂伯,等他回答。 涂伯道:“許侯?他的麻煩大了?!?/br> 這一下,連衛希夷的心都被提起來了,一齊等涂伯說下文。 涂伯人雖膽怯,講故事卻是一把好手,且前世今生講得條理分明:“蠻人煙瘴之地,是野人也不愿意去的地方,素來為人所鄙。自從南君橫空出世,居然讓他做出些模樣來,不瞞諸位,他那里有幾樣東西,我看著都眼饞。那里盛產銅、錫,您知道的,銅錫可鑄兵器、禮器,是誰做國君都缺不得的東西。許侯貪他的物產,許以親女,贈以財帛、工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