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也許吧,其實我要是沒發病,說不定也和你一樣跑到國外留學去了,其實我高考前也有過這樣打算,想從事你這個大方向的工作,我父親那邊也給過我一定的暗示……也許在外頭沒有人管我,我這樣的人會過得比你還放縱荒唐,男人女人都隨便當做消遣,還能收獲名譽地位和金錢……” “你別故意這么說,真要是想重新開始現在也來得及,處理完這次的事情我可以給你寫介紹信,我認識的人中三十歲拿到研究生學位,五十歲才拿到博士學位也不是沒有,你又不是完全沒有基礎,現在國內氛圍也很不錯,沒想過將來徹底找個地方干點自己喜歡的事嗎?” “恩?” 沒想到謝沁忽然會這么說,手上夾著煙的蔣商陸和他對視了一眼,接著他皺著眉思索了一下才顯得很不確定地笑了笑道, “再說吧,現在這種情況我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時候能真的穩定下來?!?/br> “你既然有興趣,就沒必要放棄,你有這個天賦,為了這些事浪費了真的很可惜,其實只要你不是罌粟花,都不用像現在這樣和聞楹滿世界的跑甚至是疲于奔——” “但有些事根本不能這樣假設,我這輩子從一開始就被打到了十八層地獄,而你嘴里那個聞楹,就是把我從十八層地獄親手拉出來的人?!?/br> “真難以想象你這樣的性格居然會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那你想過這件事對你自己公平嗎?他在你生病最嚴重的時候遇到你,給了你善意的同時也讓完全沒自制力的你對他患上了心癮,而且直到現在你在其他方面已經完全康復,心癮卻還扎根在你的精神上控制著你……我不是想譴責他或是批評你,我只是想問問,你們倆這樣你自己覺得正常嗎?” 謝沁的眼神看上去很疑惑也很費解,已經習慣他這樣直白討厭得要死的說話方式的蔣商陸也沒有特別大的反應,只是一臉思索地抽了會兒煙又顯得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道, “現在的有些獨身主義者怎么都這么喜歡這么來否定別人的愛情觀呢?你是這樣,蕭驁也是這樣,哦,還有那個廢話特別多的太歲,需要我向你們這些比社區大媽還愛管閑事的人一一舉例他之前都為我做了些什么嗎?” “……你不用故意這么說,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好了,蔣商陸,別這樣瞪我,我又開始自以為是了我道歉,我也的確不了解以前的他都為你做了些什么……但我們從科學探究的角度出發,我來這會兒的這兩天,他的那些表現真的讓我很莫名其妙,你真的覺得他對你的那種流于表面的照顧是愛嗎?你們倆真的一直都這樣在一起的?” 謝沁的話恰恰說中了蔣商陸此刻心底的某些疑問,他并不是個遲鈍的傻子,謝沁都能看的出來的事情他肯定也察覺到了,而也許是時候也需要找個能和自己私下討論一下的人,蔣商陸想了想沒有再東拉西扯地避開這個問題,就這么稍微回憶了一下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又忽然笑了笑道, “不,不是一直,不過大概開始了也有一個多月吧?從哈薩克到岡仁波齊,也辛苦他了,其實之前還裝得挺有耐心的,看上去沒什么太不對勁的地方,那天晚上把我找回來還像模像樣的拿話騙了我一會兒,但今天晚上好像真的對我挺不耐煩的,一副不想理我的樣子?!?/br> “你果然自己也感覺到了,那你剛剛還在里面故意問他那件事……” 謝沁匪夷所思的眼神讓蔣商陸沒忍住笑了,他確確實實是感覺到了,而且他現在的心情相當的平靜,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平靜,而把手指上的煙灰慢悠悠地抖了抖,蔣商陸回憶著聞楹一直以來的一些異常的舉動,過了許久才眼神復雜地笑著嘆了口氣道, “他從很久以前,其實身上就有這個問題存在,如果要追溯起來,大概從他幼年時期,第一次種子萌發就開始了?!?/br> “你也知道,他天生是神樹,也就是高等植物中擁有無限正無窮能力的特殊生物,所以他的進化過程是伴隨著樹突神經不斷強大復蘇的過程的,你剛剛不也說了,像我們這些普通的人類,大腦的利用率甚至都不到百分之一,可神樹卻能把整個大腦都進化到百分五十甚至更多,那相應的他就會有一定和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br> “比如?你是不是已經猜到什么了?真的和……頂端生物的進化方向有關嗎?” “恩,關系的確很大,他從小就是那種不會哭鬧的小孩,母親過世了也哭不出來,反應遲鈍,情感接受程度很微弱,后來被凍壞了一次就更嚴重了,這種情況延續到了他戰友犧牲的時候,不過那時候他應該還是有自己的正常情緒的,不會像現在這樣對誰都一副完全漠視,一點不講人情的樣子,至少我遇到他的時候他沒有這樣,而情況發生惡劣變化的開端,就是我死了然后他被迫進化進入開花期的那次?!?/br> 說到這兒蔣商陸的表情有些難以形容,皺著眉的謝沁隱約從他的話里聽出了點深意來,也沒打斷就聽著他繼續說,而蔣商陸在搖搖頭才顯得很自嘲地笑了笑之后才開口道, “雖然他沒有說,但他對周圍的人和事表現得越來越不在乎,屬于人的情感逐漸微弱到不存在的事情,我也是能稍微看的出來一點的,其實要不是他在首都那次把命骨給我,也許還能拖一拖他進化的速度,但現在看來他是真的已經……進化成功了?!?/br> “完美強大的神樹褪去了自己的人性,又解脫了自己的樹性,變成了真正的擁有神性的頂端生物,完全沒有用處,只能分泌多余情感激素的松果體就已經在他身上枯萎了,在這一點上太歲應該無比理解他的感受,也怪不得他們倆當初能做朋友……我現在對他而言,估計就和我們這些高等動物看低等動物的那種感覺一模一樣吧?!?/br> “因為不可倒退的生物進化,他現在對我沒有感情了,他曾經那么重視我們之間的情誼,一次次不顧自己的生命來救贖我,保護我,現在卻只能為了責任和義務繼續照顧著我,再也沒辦法對我產生多余的情感了?!?/br> “可即使是這樣,又有什么辦法呢?我根本不可能離開他,不管他,不然負罪感真的會擊垮他的,那對已經一無所有的他來說真的太殘忍了,所以就這么著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聞楹就是我的活法,其他的事情就以后再說吧,另外,也麻煩你幫我稍微保密一下這件事吧,拜托了,沁哥?!?/br> …… 蔣商陸和謝沁之間的這番話聞楹顯然就一無所知了,因為從藏廟里出來之后,他就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一個人呆了一會兒。 曾經被他意外救活的那株紫色的水母雪兔子現在已經長得很健康了,聞楹跪在雪兔子的邊上替她檢查了一下傷口,又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安靜的望著雪白的山巒盡頭那群青色的天空出神。 當他感受著靛紫,藕灰,鈷藍等無數道顏色美麗迷人的云霧交織在一起直到與純白的山體融合,白發白眸,容貌也帶著股距離感的聞楹才依稀聽到腳邊的水母雪兔子怯怯地叫了他一聲。 “鳳凰,鳳凰,你怎么了呀,是不是不開心啊?!?/br> “沒有?!甭勯旱鼗卮?。 “那你怎么都板著臉不說話???”雪兔子又問。 “不想說話?!甭勯猴@得很不近人情地開口。 “那您一定是不開心了,是誰讓你生氣了嗎?那個人怎么這么壞,他欺負你了嗎?” 小聲嘀嘀咕咕的雪兔子一副很想替聞楹主持公道的樣子,誰知道悶不吭聲的聞楹聽到她這么說忽然皺起了眉,半響回想起剛剛蔣商陸看著自己的眼神他才閉上眼睛顯得很無所適從地開口道, “是我很壞,我欺負他?!?/br> 這般說著,面無表情的聞楹嗓子的聲音都低沉了起來,雪兔子聽他這么說很疑惑地搖了搖自己紫色的花瓣,接著就聽到從來都正直又善良的神樹用一種聽上去很壓抑的聲音自言自語了一句。 “有的時候,真想干脆殺了我自己?!?/br> 這般自我厭惡地輕輕說著,皺緊著眉頭的聞楹也開始反反復復地想著很多雜亂無章的事情,可是無論他怎么的去細想,怎么的去回憶,他的心底偏偏就像是結了一層厚厚的寒冰一樣掀不起一絲波瀾。 他想起來很多人很多事,都是在他短暫的二十多年里一個個親身遇到的,而無一例外的,這些面孔扭曲的人統統都在沖他歇斯底,充滿厭惡地喊叫著什么。 “我怎么會生出你這樣的孩子??!自己母親死了都哭不出來!你到底還有沒有人性?你到底還是不是人??!” “那個聞楹,就是個怪胎,對啊哈哈,你看他那副傻頭傻腦的樣子,上次我們幾個搶了他的東西打了他,他也沒反應,木頭似的蹲在那兒,連求饒和哭都不會,太蠢了……” “為什么……為什么只有這個人活下來了?我的兒子呢!我的兒子為什么死了?他就能活下來!我的兒子就不能活?為什么啊……你還我兒子的命來……他當時在你邊上啊……你就不能拉他一把嗎……” 最后一個中年女人充斥著仇恨的眼神讓沉浸在回憶里的聞楹猛地清醒過來,而再一想到幾小時前,當他親自揭穿王志摩身份那一刻,那個眼神閃爍,臉上都是血的混蛋壓低著聲音一邊不停地笑一邊背對著蔣商陸偷偷沖他說的那些話,聞楹通紅的眼睛里就滿是冰冷刻骨的情緒在流動。 “神樹閣下……別人都不了解你,我卻很懂你啊,不然我們倆當初怎么可能成為這么要好的朋友呢?你真以為自己現在和救命稻草一樣的抓著蔣商陸不放手,就能證明著自己還是個人了嗎?好好問問你自己的心吧,你現在真的還會在乎自己沒有父母外公這些多余的人的事情嗎?我如今這么背叛你,你是覺得自己被挑戰權威產生的不悅多一點還是難過稍微多一點?或者我們把時間往前推一點,想想季從云死的時候,當時你的心里到底是想找到真相的欲望多一點還是失去朋友的傷心更多一點,好好想,好好想,我不著急……等你想明白了,我再來找你?!?/br> 第79章 第十三場極樂 這一夜一直到天快要亮,蔣商陸快準備睡覺的時候,聞楹也沒有回來。 蔣商陸一開始是坐在藏廟門口,一邊低頭看那些他還未完成的翻譯手稿一邊等的,結果一直等到他實在閑著無聊把謝沁丟給的半包煙都給抽光了,山路的盡頭卻還是看不見任何熟悉的身影出現。 這樣的結果他心里其實已經隱約有了預感,畢竟昨晚的某些跡象已經說明了有些很早就存在的問題已經在惡化了。 可也是在這樣身處于雪山之中,靈魂都顯得格外孤寂的時刻,蔣商陸才忽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其實世界上最擊垮人的,不是你從來都沒有擁有過一件東西。 而是你得到過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如果他真是個得過且過的人,這一切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讓人無奈且尷尬了。 可惜他不僅身體上千瘡百孔,整顆心也格外世故多疑,遇到什么事都沒辦法裝糊涂,結果就是永遠這么為難自己,也為難那個活得不比他輕松,甚至還要苦上幾分的人。 可是這又能怎么辦呢,他們誰都放不下彼此。 這么若有所思地盯著腳邊的那些剩下來的煙頭就想了會兒事,清楚自己今天可能等不到人的蔣商陸皺著眉咳嗽了一會兒,在俯下身準備把地上的那些手稿都夾好收拾起來的時候卻稍稍停頓一下。 【再等等吧,哪怕是再等上五分鐘?!?/br> 腦子里的那道聲音聽起來很平靜,臉色不太好的蔣商陸半響才麻木地扯了扯嘴角,又在緩緩收回了自己的手后重新坐了下來。 可繼續等著這兒他好像也沒什么別的事做了,而就這么思考了一會兒該用什么事來打發時間后,蔣商陸隨手便把自己常帶在身邊的那本日記本給拿了出來,接著就低下頭開始小心地翻閱起那些,已經不知道多少次被他仔細看過,內容幾乎都已經能背出來的信件。 【還有幾天我就要離開官山寺,這應該也是臨走前我寫給你的最后一份信了?!?/br> 【一切都一如往常,除了又開始纏著我哭鬧,問我能不能別走的歸雪?!?/br> 【我有些束手無策,因為我實在不擅長安撫別人的情緒,這點從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了?!?/br> 【我的一個性格樂觀的朋友曾和我說過,其實只要我表現出一點外露的情緒,那些人就不會對我有像現在這么大的意見了?!?/br> 【該哭的時候就哭,該笑的時候就笑,沒有人情味的人是不可能有人會喜歡的。讓他人對你產生認同感,也不會讓自己總顯得那么格格不入,可是說實話,這種事情對我來說真的比想象中要困難?!?/br> 【很早之前,我曾經不幸失去過一個對我而言意義非常大的朋友。我自認為在那件事上確實有我的過錯,心中備受折磨的同時也無數次希望死的那個人是我?!?/br> 【可是后來當我回到家鄉處理事故后續,同時見到他mama的時候,不知道該怎么表達自己情緒的我卻表現得像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br> 【他是家里的獨生子,有很多我說很久也說不完的優點,相比起一無是處的我來說真的要優秀的多,在他死后,他的母親為他而哭,這讓我覺得很慚愧的同時也很羨慕,但是我又對當時的局面完全無能為力?!?/br> 【我也想做個樂觀積極的人,但有的時候卻覺得自己好像一直活在另一個沒有任何人的世界里?!?/br> 【所以格外感謝你,至少面對你的時候我的心臟就是活的?!?/br> 【也只有在靠近你的時候,才會讓我覺得日子不至于一直那么難過?!?/br> 【聞楹】 曾經因為天各一方而發生在聞楹和他之間的信件,現在讀起來,依舊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他們那段時間一共給對方寫了十三封信,內容大多很簡短,偶爾說些各自的見聞心情,不過這也是兩個總是碰不到面的人唯一能用來交流的方式了。 至少如今蔣商陸再翻看起來的時候,他的心情還是和當初一樣,是一種能感覺到那個人對自己毫無保留的坦誠的感動,所以接下來蔣商陸也沒留意時間就這么一封封地往下看了。 一直到他終于抵抗不了困意坐在門口就睡著了過去,又過了一會兒,他等了快兩個小時的聞楹才獨自回來了。 而注意到臉色透出一種病態的白的男人明顯是為了等自己回來才一直守在這里,有那么一個瞬間,臉上帶著刺骨寒氣的聞楹表情真的有些說不出的掙扎。 他不知道自己在掙扎什么,但是他真的覺得很無能為力,他明明站在他一生中最愛的人面前,但是現在卻連手指尖都不想碰他。 不是不在乎了,也不是不愛了,只是覺得很冷,從頭到腳都很冷,冷得仿佛都等不到下一個春天了。 這般想著,聞楹的眼神便透出股不似人類的冷酷起來,但最終他還是什么也沒說,只是強行忍耐著心頭異樣的情緒,又俯下身準備抱面前的蔣商陸回去睡覺。 可等聞楹剛把落在地上的那些東西都給收起來,又站起來想要拿回了藏廟里頭,被他抱在懷里的蔣商陸卻忽然輕輕地動了動,接著還生著病的男人那很困倦卻強撐著精神的聲音也含糊地響了起來。 “……回來了?” “恩?!?/br> “回來就好……我也準備睡了,要是還有什么事你先和謝沁說吧,我和他聊了一會兒得出了些新的結論,希望能幫到你?!?/br> 這話說完,抬起頭看向他的蔣商陸就笑了笑又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心里被他和往常一樣,幾乎沒有任何區別的態度弄得很不自在,但皺著眉的聞楹還是維持著面上的鎮定輕輕地點了點頭。 等和完成每天必須都要做的任務一樣把他送回去,又幫著躺下來睡著了蔣商陸紓解了一下心臟方面的壓力,聞楹眼神平靜地注視著男人安靜困倦的睡臉,獨自出了會兒神之后還是徑直起身選擇離開了。 而再當他找到已經在佛堂里和呼圖克圖還有宗明苑一起吃早點的謝沁時,站在門口聞楹和里頭謝沁簡單地對視了一眼,那頭坐著喝茶的中年人也不明所以地皺了皺眉。 “找我有什么事嗎?” 跟著他一起走出來的謝沁的態度看上去很客氣,但也僅僅只是客氣而已,他和聞楹之前不算熟悉,但和蔣商陸認真聊聊之后也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別人認定的人,認定的事自己還是少潑涼水比較好。 所以此刻面對他確實不太喜歡的聞楹,他也只是態度很平常地朝他投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而單獨和他找了個無人空曠的佛堂又坐下來,昨天晚上一晚都沒有回來的聞楹沉默了一下,忽然用顏色淺得都顯得無機質的眼睛看著謝沁淡淡開口問了一句。 “你和聞天明平時很熟?” “恩?還好吧……我和他目前住一個干部小區,偶爾一起打羽毛球,你忽然問我這個干什么?” “只是打羽毛球?” “不然呢?!?/br> 皺著眉的謝沁看上去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心里卻總覺得和聞楹這種臉上寫滿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家伙談這種家長里短的事有點說不出的古怪,而面無表情的聞楹被他這么一臉疑惑地盯著也沒說什么,過了半天才表情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沒什么,隨便問問?!?/br> 雖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確確實實覺得自己被哽到了,謝沁有點無奈地想著自家陸弟這到底是什么奇特的眼光,但還是耐著性子又和面前的聞楹說了幾句話。 而不由自主地就把兩人話題帶到了正事上面,謝沁把昨晚和蔣商陸進一步細化的東西說給聞楹聽了聽,又眼看著表情淡漠的白發青年抬起手掌又指著墻角的某一點輕輕地問了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