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我偏要喝,關你什么事?!” “和我小徒弟吵架了?”聲音依舊輕柔。 我忍不住抬頭去看,入眼的卻是一張綺麗容顏,眉眼俱含笑意,一頭銀發罩在帽兜里觸目驚心。 “梅姑……”我嚇得退后了一步,我還記得這人曾經勒著我的脖子,我在她手底下生死一線。 “不用這么害怕我,我的病好了?!彼哪樕岷?,眼底那隱約的桀驁與戾氣也已消失不見。 “哦?!蔽覑瀽炚f了一句,把酒壇搶了回來,又補了一句:“不是和蘇行止吵架?!?/br> “那是為何,你這幅樣子,像是為情所傷?!?/br> “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蔽乙膊恢滥膩淼挠職?,突然就想一吐為快,“我喜歡他三年,我是真心喜歡他的,可他并不喜歡我。他嫌棄我,嫌棄我嫁過人,說我不配……哪怕我跟他說我跟蘇行止真的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他還是不要我,可我真的很喜歡他,很喜歡……” 我稀里糊涂亂說一通,說一句喝一口,全不管梅姑聽不聽得懂。 “唔,看來蘇行止那臭小子真沒出息,竟叫嬌妻心里有別人?!彼洁?,嘆了口氣,對我說:“小姑娘,想知道我的故事嗎?” 我白了她一眼,上了年紀的人就喜歡講故事,喜歡追憶。我掃視周圍一圈,見竹翁和松翁都不在,算了,我還是不擠兌她了,免得她再發狂沒人救我。 “你在找竹兄和松兄?他們不會跟來了?!彼袷强创┪业男乃?,笑笑:“他們不會跟來了,我一個人出來的?!?/br> 奇了怪了,歲寒三友向來形影不離,瞧竹翁和松翁,對梅姑也是極上心的,竟然會把她丟下? 梅姑也斟了一碗酒,一飲而盡:“他們跟了我大半輩子,不應再在我身邊蹉跎了?!?/br> 上了年紀的人就是這樣,喜歡話說一半,喜歡叫人追著他們問下文,偏生我最討厭跟著別人套路走了,我自顧喝酒,你愛說不說。 “小丫頭還是有點個性的?!彼龖蛑o我一句,和我一人一碗喝起酒來,喝了好幾碗,她終于開口了,眼神望著遠方,似是追憶,幽幽道:“我和松翁、竹翁是同一個地方的,很小的時候我們村莊爆發了一場瘟疫,幾乎整個村子里的人都沒了?!?/br> “然后呢?”我秉著聽故事的好習慣。 “我和松翁、竹翁三人奄奄一息之際,被我們的師父所救?!?/br> 哦,原來不但是青梅竹馬,他們三人還是師兄妹的關系。這次不等我問梅姑就道:“我們師父是個隱士高人,從他那兒學了一身本事后下山后,我年輕氣盛,喜歡上了一個年輕人,他是江湖上一個莊子的少莊主?!?/br> 我會想起之前蘇行止跟我說的,梅姑被丈夫拋棄的事情,不由有些心疼,默默給她斟了一碗酒。 梅姑搖搖頭,一飲而盡:“竹兄反對過,說那個人心胸狹隘實非君子,不值得托付終身。但墜入愛情的女人目光總是狹隘的,那個時候的我只看見他的好,看不見他的壞?!?/br> “后來呢?” “后來……”她幽幽嘆了口氣,“那個人借助我打敗他的兄長當上了莊主,我們成了親。成親三年,他對我還是很好的,可是男人都這樣——喜新厭舊。那時候我性情火烈,當著他的面將他的愛妾殺了?!?/br> 我倒吸一口涼氣,梅姑竟然,竟然將丈夫的愛妾直接殺了? “他信誓旦旦保證不再沾花惹草,我一時心軟又原諒了他?!泵饭谜f到這里忽然忿恨之色大起,“可是他竟然,他竟然在我有孕之時偷換補藥,不但害死了我們的孩子,還使我經脈錯亂,時??裨?,最終……將我變成了一個怪物?!?/br> 我吃了一驚,天下竟有如此歹毒的丈夫,殺子害妻,喪盡天良!我忽然想起那天我隨口說了她一句怪人,就被她發狂勒住脖子的事情,恐怕就是那個時候她對‘怪人’兩個字特別忌諱吧? 梅姑說完,神色變得哀戚起來,“我年輕的時候并不像現在這樣,是他的藥物導致我少年白發,每兩三個月就會嗜血發狂。終于如他所愿,成了一個怪物,他挑斷我手筋,將我休棄?!?/br> 我嘩啦一聲砸了手里的碗,叱道:“到底哪個混賬,我命人去滅了他!” “他已經死了?!泵饭玫咝粗?,“我恢復武功的當日,親手殺了他?!?/br> 我又一次被震住了,梅姑這個女人,給我的震撼還真是……一波接一波啊。只是我不解,她不是被挑斷手筋了么,怎么還能恢復武功殺了負心漢? 梅姑一眼看穿我的心思,面上涌露出一抹愧疚,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臉上露出愧疚之色:“是松翁。他看上去老了十幾歲是不是?但他其實比我只大一歲。我余毒未清,是他一次次助我平復錯亂的經脈,致使自己元氣大損,蒼老數倍。我要報仇,他折損自己來幫我?!?/br> “他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一直揣著明白裝糊涂。早年他就一直陪著我,我要往東他絕不往西,甚至那負心人,當初也是看中了我們的功力,看中了他們對我的鼎立相助。我這輩子唯獨對不起的就是他們,從幼年家破人亡,到江湖歷練,再到世事變幻,唯獨他們始終沒有拋棄我。那日我傷了你,舊疾發作,松翁又一次用自己功力助我時被我所傷??粗鼞乙痪€,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的自私,所謂的仇恨,不過是親者痛仇者快。我廢掉自己武功偷偷跑了出來,這樣,他們就再也不會有我這個累贅了?!?/br> 她笑了一笑,臉上皺紋多了幾道,白發更加刺眼,卻難擋面容妍麗:“怪人就怪人罷,他們為我活了大半生,該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了?!?/br> 我怔怔聽著,欲言又止。心想,既然他們大半生追隨你而活,你離開了,不相當于斷了他們的生念嗎?他們真的會去選擇新的生活?只是這話我終究沒有說出口,梅姑看似已經經歷滄海桑田,實則于情字上所知甚微。 那粗瓷碗早被我砸碎,我干脆捧起酒壇:“敬你,梅姑,為不堪回首的往事,為你我所癡?!?/br> 梅姑笑我,“嗤,你正當年少,還有人真心待你,少年不識愁滋味?!彼m然這樣說我,但還是拿起另一壇,“干!” 我和梅姑比酒量,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蘇行止發絲微亂趕來的時候,我趴在桌上傻笑。 “多謝梅姑派人傳信?!碧K行止把我扶起來,掏出帕子為我擦拭嘴角,“怎么喝這么多酒?發生了什么事?” 我拖住蘇行止的袖子往里鉆,在他懷里蹭腦袋。 “拉回去吧,為情所傷?!泵饭媚樕降?,喝了那么多酒跟沒事人一樣。 蘇行止的臉一下子沉了,“為情所傷?” 我在意的是前面那句話,為什么要說拉回去,聽起來我像是寵物一樣,我在宮里的時候,后宮妃嬪們一鬧矛盾就生氣道:把你的狗拉回去,把你的貓拉回去。 我朝梅姑齜了齜牙:“我又不是小狗?!?/br> 蘇行止瞪了我一眼,拉我的手要拿掉我手里的酒壇,我死抓著不肯松手。他瞪我,我嘟嘴回瞪他。 他便沒轍了,在我膝下一抄,將我打橫抱起。他抱著我,我抱著壇子,那模樣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走出幾步,蘇譚就火急火燎的找了過來,蘇行止冷冷瞥他一眼,直接把我抱進馬車,進了馬車他又同我搶壇子,還使了蠻力,我委屈叫道:“干什么,這是我的!一個酒壇你也要搶嗎?” 我越想越委屈,忍不住放聲大哭:“為什么你們都這樣,我喜歡的東西都要搶走?我喜歡一個人呢喜歡三年,父皇不聲不響一道圣旨將我下嫁別人!我嫁人了,他嫌棄我了,他不喜歡我了!” 我猛地把酒壇砸出窗外,仗著酒勁不顧形象地哇哇大哭。 蘇行止一聲不吭的看著我,眸色深沉如水。忽然一把把我拉進懷里,圈緊,他澀著聲音,像是發狠:“柏嶼這個混蛋!”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不小心又寫多了,所以圓房在下章咯。 ☆、托付 “柏嶼混蛋!”我一邊罵一邊哭。 哭完我又指著蘇行止鼻子笑,“你可不許嘲笑我,我們兩個都一樣,都是同病相憐的傻瓜?!?/br> “傻瓜?!碧K行止刮了下我的鼻子,“誰嘲笑你了?!?/br> 蘇行止抱了我一路,我罵了一路,哭了一路,到蘇府的時候還倚在他懷里一抽一抽的。 “可能走路?”他問我。 我頭腦眩暈,腳力虛浮,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我搖了搖頭。蘇行止嘆了口氣,先跳下車,然后將我一抄手抱了起來,還好天色已黑,下人們都歇息去了,不至于在眾目睽睽下穿堂而過。 蘇行止將我抱回小院,放在椅子上就出去了。似乎在質問蘇譚,聽不大清,我搖搖晃晃的摸著門偷瞧他們。 “公主今日在定華寺發生了何事?!” 蘇譚無奈:“沒什么事啊,公主好像偶遇柏公子,隨后出來指使我去找秋分姑娘?!?/br> “見了柏嶼之后沒有異樣?” “沒有啊,很平淡?!?/br> 蘇行止忽然就惱火了,“讓你跟著公主,你怎么跟的,今天若不是梅姑發現派人來傳信,公主出了事你擔待得起?!” 蘇行止他這個人啊,欺負不了我,就喜歡遷怒別人。 我倚在門上瞅了他們一會,從地上撿了個小石子砸向蘇行止,蘇行止回頭看到了我,我回他一個大大的笑臉。他轉頭快速對蘇譚道:“去領罰,罰俸一個月?!?/br> 蘇譚沒有說話,行了個禮就要告退,我忙道:“等等?!?/br> 蘇行止眉毛又揪起來了,長臂一拉扶住了顫巍巍的我。我從頭上拔下一根金簪,啪的一下扳下一顆金珠子,遞給蘇譚,嘿嘿笑道:“喏,賠你?!?/br> 蘇譚慌得退了幾步,“屬下惶恐?!?/br> 這楞小子是不是有點傻,他被蘇行止罰俸,我賠他一顆金珠子,惶恐什么?! 他執著的不肯收,我執著的舉著手,僵持了一會,蘇行止聲音又變得陰森森了,“公主賞你的,你還擺架子要公主舉多久?” 蘇譚抬頭瞥了蘇行止一眼,趕緊上來接過,小心得不得了,“謝公主?!?/br> “不謝?!蔽议_心的回一句,轉過身拉著蘇行止,“行止哥哥,陪我喝酒好不好?” 蘇行止臉色有趣的很,似哭笑不得,他嘆息道:“阿翎,你今天喝的夠多了?!?/br> “不嘛不嘛,我還要喝?!蔽宜χ觳踩鰦?。 蘇行止臉色一紅,低咳了一聲斥退蘇譚:“你下去吧,今天公主給你求情,且饒你一回?!?/br> 蘇譚也是個麻利的人,蘇行止話音剛落,他就一溜煙地跑了。 我晃晃悠悠地去里屋拿酒,喜滋滋指著屋頂對蘇行止道:“行止哥哥,我要去那里喝酒?!?/br> “不行,被下人看見了會被當賊打下來?!?/br>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多美的景色啊,雖然風有點大,但是真是萬里無云賞月的好時候,蘇行止居然怕被下人打下來? 我氣呼呼道:“我們爬自家的屋頂怎么了,誰敢打我們下來,我明天打斷他的腿?!?/br> 蘇行止仿佛頭次聽見我這種言論,瞪大眼睛看著我,半響才捏了捏我鼻尖,“刁蠻!” 他手臂穿過我腰下,提腳一越,我眼前一片眩暈,等到站穩腳的時候,已經在屋頂了。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br> 我腦海里就記得這一句詩,翻來覆去地念。蘇行止在一旁笑我,“當年陳太傅教的,都還給他了么?” 我橫了他一眼,“別提陳太傅,我讀書的時候最討厭他了?!?/br> 蘇行止一飲而盡,但笑不語。我蹭蹭蹭湊到他身邊,“哎,你還記不記得,咱們有一次沒有答得上題,陳太傅罰我們抄書的事?” 蘇行止很會拆我的臺,他瞥了我一眼,“你,是你,不是我們,我是被你硬拉著陪到天黑的?!?/br> 我哼哼幾聲,在他身邊躺下,“對,你成績可好了,也不知道是誰一天到晚被太傅罰抄書?!?/br>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br> “……哼哼?!?/br> 冬風吹散幾分酒意,偶有寒鴉凄切,明月清光,輝映星野,屋瓦都仿佛蒙了一層霜,悠悠漾漾。 整個京城籠罩在一片沉寂中,沉寂得我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聲,聽見身邊人的心跳聲。 忽然就想掙脫這沉寂,我猛的站起身大口呼吸,腳下不過稍微一動,整個人就滑了下去。 喂喂喂,本公主只是爬上來喝酒賞月,并不想成為明天的談資??! 我啪嘰一下從屋頂滑了下來,四叉八仰地掉落,嗚呼哀哉,本公主的骨頭??! 下落的速度很快,但一條人影比我更快的竄了出去,腰下一輕,已經被人撈了起來,蘇行止此時猶如從天而降的翩翩白衣少俠,抱著我輕輕落地。 柔柔月光下,我和他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