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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半生為奴在線閱讀 - 第64節

第64節

    沈徽微微蹙眉,“何用這么麻煩,有什么不妥你直接說給我聽,該訓誡我自會訓誡?!?/br>
    搖搖頭,容與笑說沒必要,“既然把差事交給我,我自然要有始有終,事事要你親自出馬,我這個近臣,該當如何為主分憂?”

    頓了下,他和悅一笑,“你放心,我有分寸,一定解決的了?!?/br>
    沈徽曉得他不打無準備之仗,若說從前行事仁善忍讓,現如今已是決斷干脆,他既這么說,自是不愿離間自己和沈宇的父子情,也必定有能耐擺平沈宇那個小人精兒。

    翌日正值容與休沐,他卻并未像往常那般急于出宮,只在司禮監值房內獨坐,煮了玉泉水水烹茶以待。過了下朝時辰,林升進來稟道,“右春坊大學士楚鐸到了,現在外候著?!?/br>
    容與起身,直迎出門外。那楚鐸正站在廊下四顧,一身朝服,儀表堂堂,似乎沒想到提督太監會親自相迎——論官階,他不過是從五品,尚低了這位督公兼廠公兩級,能得如此厚待,當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

    楚鐸忙揖手見禮,他不是第一次見林容與,只是這一回當屬私會,對方又在休沐,身上只穿了水色道袍,以玉冠束發。其人姿容清俊,翩翩風度實不遜于在朝在野任何一位風流俊彥。

    進得值房,又見內中布置素凈含蓄,似乎與主人顯赫的身份有些不般配??杉毤毩粢?,所用之物皆屬矜貴,端硯、吳紙、蘇繡擺件、蜀錦炕墊,連帶剔紅食盒里盛放的幾樣精致茶點,無不透出提督太監雅致的品味。

    這廂容與撩袍落座,含笑請對方飲茶,回首示意林升將備好的東西呈上,卻是一張單紅帖,此物因循國朝慣例,取的乃是拜師所用束脩之意。

    楚鐸愣了下,“廠公今日召見,莫非是要讓鐸出任內書堂侍講?”

    容與笑著擺首,“先生高才,又在詹事府輔佐儲君,林某豈敢大材小用?這是替瑞王殿下,下的拜師貼?!?/br>
    見楚鐸猶有不解,他再道,“先生才華出眾,朝中人人交口稱贊,且并非空談清曲高調,乃是素有實干;從不屑明哲保身,敢于言他人不敢言之事。譬如前次,有好事者糾結科道,欲彈劾中官在外收取商稅有擾民之嫌,實則全無明證,不過扯些書生意氣。先生上疏駁斥,當是對這類無甚建樹的空話很是不滿?!?/br>
    肯定過對方為人,容與道出真意,“林某欣賞先生能力,推舉先生為瑞王授業。誠然,這么做多少是要委屈先生了,詹事府那頭必定是要先退出來,先生回歸翰林院,方好成全此事?!?/br>
    從東宮幕僚忽然變作瑞王講師,任何人聽了都覺得這事兒不大劃算,只有楚鐸心里一動——他了結太子,那清貴不諳世事的少年性子仁柔,對早前他上奏之事頗有微詞,只為不知聽了誰的挑唆,便理所當然認為征稅乃是苛政,朝廷該適當有所減免,不可太過窮兇極奢,卻不想想無論前線戰士,還是軍需防務,及至今春治淮,樣樣都需要真金白銀!更別提報本宮里上下開支,才過去的盛夏就比別的宮頭多出支出不少用冰額度,儲君坐居內宮不聞外間難處,耳根子又軟,恐怕業已對他這樣的人存了偏見。

    楚鐸想到這里,雙眸湛湛地看向容與,“蒙廠公舉薦抬愛,只是鐸本屬儲君座下僚臣,現轉投瑞王,犯了一臣不侍二主的忌諱,他日太子殿下只怕也要將鐸看作是顛三倒四之人了?!?/br>
    容與輕聲一笑,“不然,先生與太子恐怕相處并不算太愉快,事情分輕重緩急,也不是一時就能夠轉圜。先生所忌,乃是日后殿下御極,有心人翻起舊事,借題發揮??上壬袥]有想過,真到了那一日,新君未始還同今日這般,只是滿懷意氣的少年郎;何況無論太子還是瑞王,先生眼下輔佐的都該是當今天子,為今上分憂方為人臣應盡之分?!?/br>
    說罷微微一笑,索性將要義擺上臺面,“萬歲爺只有兩子,儲君之位早定原是舉國之福,然則近些年不斷有人拿廢后和秦氏做文章,欲扶瑞王上位者也不在少數,目下不過是缺一個口實。太子仁善,就該讓他做仁善之君,倘若牽扯太多實務,反而容易讓人抓住把柄。自古儲君皆以養德為本,先生應明白個中深意。至于瑞王,林某以為更該悉心培養,倘或被人利用,生出不臣之心,或是兄弟鬩墻,或是引出國本之爭,那才是最最棘手的麻煩事。朝堂亂,則天下民心不安,先生是有識之士,致力于報國,必定不想出現這樣的情形?!?/br>
    楚鐸目光漸漸凝聚,不覺深深頷首,“廠公如此說,鐸無可推卸,承蒙公看得起,那么可否明言,需要鐸如何教導瑞王?”

    容與謙謙一笑,“先生是明白人,一個有能力又忠心侍上的賢王,到底應該具備哪些品行素養,只怕不消林某再來贅述?!?/br>
    楚鐸略一皺眉,旋即想起近來聽到捕風捉影的言論,似乎暗指瑞王與提督太監有齟齬,當下也就了然一笑,“鐸明白了?!?/br>
    不意容與卻搖頭,“先生還不明白,若能成全天家這一對兄弟,解決萬歲爺憂心之事,當屬不世之功,先生又豈能再委曲求全,做一個小小侍讀。林某不敢承諾太多,只是日后一旦萬事俱備,自當盡力抬先生入閣?!?/br>
    這是極誘人的承諾,楚鐸自負才學,然而出身尋常,于京師沒有根基,正需要一個手握重權的人做助力。他贊賞當今皇帝所推行政令,然而他更明白,那每一項為他肯定的政令,皆離不開眼前這位權珰的參與決策,是以早前那封劄子便有向林容與投誠之意,如今其人反過來邀約,這等天賜良機,試問他如何能不好好把握?

    楚鐸雙目迷離,仿佛看到了自己位極人臣,登頂文臣之首的那一天,當然,他也確有一腔抱負等待施展,有能力又懂投機的人不復猶豫,站起身,向那端坐的貴珰鄭重一揖,“鐸謹遵廠公鈞意,定不負所托?!?/br>
    于是司禮監值房里的一番對話,在兩位當事人都極為滿意的情況下結束,那廂瑞王沈宇卻并不知道,自己現在和將來的命運已被人籌謀好。他只知隔日授業先生換了人選,而那討厭的提督太監,則再也沒有出現在學堂之上。

    自以為成功恫嚇住敵人,沈宇心下滿是自得,本來么,說到底林容與不過是個內臣,權力再大,恩寵再隆,品階再高也是天子家奴。如此身份不過是受外頭人忌憚,在他堂堂親王面前,憑他是誰,也照樣要避諱鋒芒。

    更不用說,這新換過的先生十分中他的意,楚侍讀從不講那些虛頭巴腦的大道理,反而擅長舉一反三,凡事切中實務,講解經義非常有見地,投他所好之余,更是為他開啟了一個全新的天地。

    沈宇心服口服,連日來興致勃勃進學,這日方下了早課,見有司禮監的人捧著奏本匆匆而過,想是往本司衙門處去了,他心里泛起不滿,聯想起林容與其人,不禁惱恨叢生,低低說了句,“中珰可恨,攬權太過!”

    楚鐸卻是聽見了,一面整理書本,一面笑問,“殿下接下來可有安排,倘若沒有,不如臣請旨,陪殿下出宮轉轉如何?”

    沈宇一聽便說好,他可是早就想出去逛逛的,可沒高興兩下,他就躊躇起來,“這會子父皇在乾清宮接見朝臣,怕是沒空聽些許小事,也不便去貿然打攪?!?/br>
    楚鐸聞言笑笑,“無妨,殿下果真想好了,只交給臣來辦就是?!?/br>
    沈宇對他正是信服,見他自遣了人前去回稟,不過才等了一盞茶的時間,即有御前內侍來傳皇帝的話,許瑞王出宮一個時辰,侍讀楚鐸全程陪同。

    歡天喜地之下,沈宇終于露出幾分孩童活潑的模樣,師徒二人共乘一輛車打東華門而出,往來經過全是京城最為繁華的所在。

    沈宇正是瞧什么都熱鬧的年紀,不防楚鐸卻命人將車停于原地,撩開帷簾看著外面,半晌也不說話。

    沈宇現在對他滿心服氣,自然不好詰問,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只見道上正有中官策馬而行。那人身上穿著公服,顯見不是因私出入宮禁。內官時常會攜禁中旨意前往各部衙門通傳,原也沒什么稀奇,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令他大吃一驚。

    一輛朱輪華蓋車停于道邊,車中走下來一個華服男子,起手向那中官互揖問安,因離得不算太遠,且兩人談笑風聲,沈宇便聽得分明,那人竟口稱中官為小爺。

    沈宇登時瞪大眼,遙遙伸臂,“那人孤認得,是岐山公主的駙馬,堂堂駙馬都尉,天家親眷,竟,竟對一個六品內官折節?”

    他氣得手握成拳,半晌被楚鐸一點點掰開,細細攤開在他寬大的掌心上,“本朝太宗為皇次子,先封寧王,就藩大寧,因起兵清君側,方得天下定都京師,此后才有兩京并行。殿下熟知這段歷史,自然也知道,當日從龍有功者,有不少人就是內廷中官。自那以后,中官地位大不同前。至升平年間,國朝已是宮府一體,內廷二十四監皆可稱衙門,司禮監更掌批紅之權,地位可見一斑。中官出外提督各大營,經營織造、銀礦、倉場,林林總總都少不了要經過他們之手。就說那奏本,缺少司禮監傳遞,亦難以呈遞御前。京師官員若要見天子一面,尚要經他們通傳,遑論外埠官員,沒有他們從中勾兌,豈非難于登天?凡此種種,臣想請問殿下一句,究竟是中官惑主所致,還是朝廷制度使然?”

    最后這一句話,問得沈宇是啞口無言,他年紀雖小,確是聰敏過人,楚鐸點撥兩句他便明白過來,這些所謂流弊也好,他看不慣的地方也罷,自然不可能是一個兩個宦官所能導致,可他不愿承認——承認他的先祖,承認他的父親,皆信任那些近臣遠多過于輔國的朝臣。

    楚鐸猜到他心意,笑笑道,“其實毋寧說是為集權所致,主君當然要集權。制衡外臣,武將尚可分兵分將,那么文臣呢?中官是天子近臣,也是天子家臣,還有什么人比他們更合適充當制衡的手段?別說今上,就是將來殿下治理藩地,管理平衡各級官吏,也一樣離不開培養身邊親信,屆時恐怕才會發現,陪侍的內臣才是最合適的人選?!?/br>
    看著若有所思的人,楚鐸輕輕笑了一聲,“至于文臣和中官之爭,何嘗不是主君樂見?”笑罷連連擺首,復嘆道,“臣今日說得太多了,認真論,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話,殿下若肯保全,也只聽聽便罷?!?/br>
    見沈宇一怔,訥訥點頭,楚鐸忽然目光如炬,“臣不妨再多說一句,制度一旦成熟,再難輕易撼動,能者應當順勢而為,方能事半功倍!好比今日殿下能出得禁苑,往來市集悠游,若非有提督太監從中斡旋,萬歲爺豈有閑暇顧及此事,又如何能安排周詳殿下身后那些看得見、看不見的侍衛隨從?”

    說著他拍拍少年骨相清俊的手,半是自悟,半是勸導,“歷史潮流浩浩蕩蕩,欲有所作為者,不該逆流而動,更不該輕言忠jian,凡事多聽多看,多思多辯,謀定而后動,方是大丈夫行事根本?!?/br>
    惶然而又恍然的少年低聲復述著他的話,良久抬頭,眸光閃亮,“先生苦心,孤明白了?!?/br>
    旋即燦然一笑,再低下頭,將一抹森然冷笑遮掩在濃密的羽睫之下。

    第106章 儲妃

    隆冬歲末之際,上書房和皇極門廂房的課業都到了收尾的階段。

    瑞王沈宇近來別出心裁,想出個打賞宮人的新點子——特地命人專門打造一批金豆子。舉凡心情好的時候隨手拋撒,看著滿殿服侍他的內侍宮女爭先恐后伏地拾取,豆子圓溜溜,滾得到處都是,雖然撿拾的過程堪稱行止不雅,但于那些平日無甚油水可撈的低階宮婢而言,不啻為絕好的恩賞之物。

    沈宇對這個游戲顯然樂此不疲,好似此刻,他起身還算恭敬的送走業師楚鐸,便重新落座,伸手迅速從袖管中抓了一把,隨即以天女散花的姿態將手中之物揚撒開來,瞬間廂房里傳來叮叮當當的一連串響聲,地上到處滾落的都是他的新玩具金豆子。

    恰巧林升被容與打發來盤點廂房所用翰墨,走進來看見這一幕,直覺得匪夷所思。

    沈宇早瞧見他了,很是滿意他此刻詫異的表情,嗓音清脆的笑道,“小林典薄來得是時候,孤這里正打賞,你也去湊個熱鬧罷?!闭f著悠然一笑,“奴婢們也辛苦cao勞一年了,做主子的按例是要賞一賞的?!?/br>
    林升先是一愣,臉跟著漲得通紅,他伺候林容與這十年間,何曾受過這樣羞辱,主子打賞也沒有讓人趴在地上撿的,哄笑成一團成何體統,他咬著牙心道,自己決計做不出這樣沒節cao的事來。

    只是再羞惱也不能發作,他盡量把憤怒壓制在宮廷禮儀之下,垂目不去看沈宇。

    “小林典薄似乎看不上這些賞錢么,還是認為自己不是下人?不是孤的奴婢?”沈宇笑著問,拖長了聲顯得慢條斯理,“或許該說你原是提督太監的奴婢,怨不得了,平日也沒什么謙卑恭順模樣,倒是應了那句上梁不正下梁歪?!?/br>
    林升就算際遇再順,好歹也是在內廷修煉了這么多年,應對幾句冷嘲熱諷并不算什么,只是難掩驚訝的發現,對方不過是個孩子,居然有著令人難以理解的,遠遠超越年齡的惡毒。

    嘴角抽了兩抽,林升盡量擠出一個干笑,欠身道,“臣謝殿下恩典。只是臣素日不曾在殿下跟前服侍,不敢貿然領賞,還是留待給毓德宮眾人罷?!?/br>
    沈宇聽罷霍然起身,許是不甘于林升尚能平靜作答,他揮袖指向滿地金豆子,揚聲命令,“你敢不給孤面子,孤偏要讓你撿起來,一枚一枚全都要撿,今日你若不撿,孤便不放你走?!?/br>
    林升的臉刷地一下白了,眼下沒有容與在身邊護著,而沈宇對他的要求也不過是要他俯身彎腰去撿拾賞錢,對于一個皇室仆婢,即便命令有折辱意味,也由不得他不遵從。

    垂手站著,他分明已是無計可施,只能硬挺著脊背做最后的負隅頑抗。

    “誰敢違抗瑞王之命?說出來朕罰他?!?/br>
    笑聲忽至,映入眼的是明黃鍛錦龍袍,那顏色分外奪目,燦若朝陽?;实圻~步進來,身后跟著的是身著織金蟒袍的提督太監。

    眼見著林容與對周遭狼藉熟視無睹,走得依然端然昂揚,目光清朗無波無瀾。沈宇面上閃過一層冷冽,卻又在一瞬間換上甜美笑意,起身恭順地向沈徽行禮問好,“父皇這會兒怎么來了?今兒外頭像是要下雪,難為父皇為了看兒臣走這么遠,說起來當真是兒臣不孝?!?/br>
    沈徽看著他,笑了笑,“哪兒來那么多講頭,偏你嘴巴最甜,人不大,心思倒多。剛才朕恍惚聽見說誰違抗你的命令,可有這回事?”他回眸看向容與,目光變得分外柔和,“必不會是廠臣的人,你這個督學一向最是懂規矩的?!?/br>
    沈宇轉身,神情自然,對容與溫和一笑,聲氣稚嫩的說,“自然不是。兒臣本來備了些賞錢放在荷包里,預備打賞宮人的,誰知荷包舊了有些開線,還沒等賞下去,倒讓錢撒了一地,因此隨口埋怨了兩句毓德宮的人,誰讓她們不好好經管兒臣的東西?!?/br>
    “什么大事,眼下過年了,宮人們盡心服侍了一整年,你也該對他們略寬些。走罷,跟朕回養心殿,朕讓人預備了你喜歡的羊rou鍋,叫上你哥哥,咱們倒是熱鬧會子?!鄙蚧找皇譅科鹕蛴?,回身對容與笑道,“你也累了,回去歇著罷,晚些時候再過來?!?/br>
    容與欠身應了,目送他們父子二人離去。這頭步出廂房,林升忍不住問,“萬歲爺才剛在外面聽了多久?”

    “怎么?”容與笑問,“你還怕沒聽全,不夠壞了他在皇上心里的印象?”

    林升怔了怔,禁不住發狠抱怨,“本來就是嘛,他這么糟踐使喚人,就該讓萬歲爺也知道知道??此诨噬厦媲把b得多像,誰曉得明里暗里全是惡毒陰損。不過還是個孩子,就這么刻薄有心計,幸虧他不是儲君,不然天下人還不都教他算計了去?!?/br>
    見容與不言聲,林升搖頭嘆道,“看來換個師傅也還是沒用,這么個性子竟不知隨了誰?,F如今可好了,我瞧他是正經和您杠上了?!?/br>
    晚晌容與自去暖閣,因午膳用了羊羔rou,沈徽便吩咐膳房,將晚膳菜色換成清淡的蔬菜和芡實棗粥。

    他用的很少,飯畢令服侍的人退下,端起茶盞慢慢抿了一口之后,才問道,“今兒的事我全聽見了,二哥兒是借刁難林升下你的面子,恐怕不止這一回了,怎么你早前不告訴我?”

    容與其實懶得抻這茬兒,只淡淡笑說,“我知道早晚會有人告訴你,那便無所謂了,多忍兩天還能讓你更心疼些,博你一個好感總不為過罷?!?/br>
    沈徽一哂,“滿嘴胡沁!我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覺得,他的事我既托付了你,你便不想對我食言,不想讓我失望么?”

    容與頜首,對他和緩笑笑,“其實倒也沒什么,他還是小孩子,氣性頗足,借著這個由頭讓我難堪,充其量不過惡作劇罷了?!?/br>
    沈徽擰著眉毛直搖頭,“折辱宮人,沉溺聲色奢侈,分明是德行有虧。罷了,我已暗示過他。等過了年,再沒點子改進,便是該好好敲打敲打他?!?/br>
    嘆一口氣,他推心置腹的說,“他怨恨你是他自己想左了,更有嫉妒的緣故。三番兩次在我跟前遞話兒,我如何能聽不出來?明面上他倒是裝得對你足夠友善。你知道現如今別說宮外頭,就是這宮里,多少人看你眼紅,看你不順眼,巴不得尋個錯漏,把你從這個位置上拉下來,頂好是讓我對你生出嫌隙。雖然防不勝防,你也該知道好好利用你的優勢,你最大的靠山是我,跟你說了多少次,可到底也沒見你好好用過?!?/br>
    這話倒不盡然,今時不同往日,容與自然知道什么時候該震懾,什么時候該懷柔,什么時候又該合情合理的祭出沈徽這面大旗,可事涉沈宇,所謂矛盾充其量只能算是個人恩怨,對方又是個孩子,難道為這個讓他動輒就去訴苦告狀不成?

    思忖半日,容與也誠懇吐露心中所想,“我不愿多說,是為瑞王年幼,但我也從不覺得孩子個個都是天真無辜,不管多小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我固然不想辜負你所托,不過對于瑞王,我心里還存著惋惜。這話說起來無聊,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倘若他生母還在,能讓他感受到更多疼愛,或許也不至這樣偏執?!?/br>
    沈徽深深看他,半晌嗤笑一聲,“有日子沒出去辦差,心腸又軟了不成?滿腦子都是些歪理。依你這么說,他最該恨的人是我,所有的事都是我招惹出來的?!?/br>
    容與想了下,笑說不會,“世人都只恨皇帝身邊jian佞小人、紅顏禍水,即便有安史之亂,白發宮娥照樣閑坐憶玄宗,至于離亂的罵名,便都交給楊妃來背也就是了?!?/br>
    他目光柔緩,在沈徽臉上繾綣流轉,那模樣雖有故作輕松之嫌,卻別樣地生出一股天然韻味,沈徽聽得大笑不止,伸手捏著他的下頜,“你如今越發臉皮厚了,拿自己比上楊妃了?罷了,我倒說不過你,那便只好似玄宗寵楊妃那般寵著你??偛荒茏屇惆讚撁皇??!?/br>
    彼此相視一笑,很快容與就被沈徽裹挾著,一路跌落到榻上去了。

    銷金帳幔曳地,室內暖香縈繞,一片曖昧和銷魂間,誰都沒留意那番不倫不類的比方背后,暗含著并不太吉利的寓意。

    天授十四年上巳節剛過,端貴妃召禮部侍郎長女袁太清,英國公孫女范英,嘉定侯之女許敏等人入宮賞櫻。

    這一回闔宮上下人盡皆知,此舉意在正式為太子挑選太子妃。

    上林苑中的櫻花經過數年悉心栽培和內務府不斷供奉新品,已幾乎集齊了世間所有名貴品相,雖偶有幾株花期與眾不同,也足以讓人看得眼花繚亂。

    櫻樹下坐著的,是幾位花朵般嬌艷的少女,時而品茶閑談,時而觀花賦詩,話題從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鋪子到時下最流行的珠寶式樣,再到清明踏青究竟是城北的回龍觀好,還是城西的高梁橋好,話題涉獵廣泛,不一而足。

    其間皇帝和貴妃只是含笑聽著,偶爾會鼓勵她們再多說些,尤其是宮外頭那些最新鮮有趣的事兒。其實在場服侍的宮人心里也懷著好奇,未嘗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就連貴妃在內亦如是。只可惜她到了為人母的年紀,在這些小姑娘面前還需裝出一副端莊之態,也算難為她了。

    容與早前懷著好奇問過沈徽,究竟屬意哪位小姐做太子妃,他的答案是禮部侍郎之女袁太清。三年前夏至宴時,他已覺出袁氏大方穩重,容貌秀美,才思不算最出挑,但也對得起家學淵源,而他認為合適的未來國母,頭等重要的便是冷靜大氣,不會因為些許小事而亂了分寸。

    這會兒少女們說到因盛傳瑞王中意東山枇杷,導致近日京城中的枇杷價格瘋長,恨不得千金難求一兩,隨后紛紛笑個不停。連沈徽也感慨內,宮貴人們的喜好傳到外頭當真是風靡一時,倒惹得百姓連尋常的枇杷都沒得吃了。

    說話間,他轉顧一旁徑自悶坐不語,神情落落寡歡的太子,笑問,“幸而憲哥兒在吃的方面沒流露過特別嗜好,不然只怕外頭跟風起哄的更多些?!?/br>
    英國公的孫女范英出身將門,性子爽快,話說得直截了當,“殿下雖說沒有喜歡哪個吃食,可是好音律這事也是人盡皆知?;噬喜恢?,如今京里差不多的人家,都趕著請最好的樂師養在府上,只等教習出自家的女孩,日后說不定還能因此得殿下青眼,從此就平步青云了呢?!?/br>
    眾女皆會心一笑。太子臉上倒無甚表情,仿佛她們說的與他沒有半點關系。又閑話了一刻,沈徽對容與使了個眼色,隨即說道,“朕還有事,就不陪你們了,你們年輕人自有樂子,朕總是在這兒,你們也拘著?!庇謱μ佣诘?,“憲哥兒留下罷,一會午飯就擺在報本宮里,你和貴妃一道,好好盡地主之誼?!?/br>
    眾女心下一喜,忙著起身恭送。卻聽太子道,“兒臣才過來時,已吩咐了他們把午飯擺在長春宮,兒臣今日身子實在不大舒服,請父皇貴妃和各位小姐見諒。父皇許兒臣也先行告退罷?!?/br>
    有人沉不住氣,聽見這話面露驚異。沈徽微微一怔,語氣溫和的問,“太子身子如何不適?該傳個太醫來看看才是?!?/br>
    “不必麻煩了。兒臣昨兒夜里稍微著了些風,這會兒也沒什么大礙?!鄙驊棿怪?,看上去是有幾分悻悻之色,“只是嗓子有些干,話說多了就覺著疼,其他也還罷了?!?/br>
    這推諉的意思太過明顯,沈徽當即蹙眉,面色一沉。容與知他不悅,略微上前兩步,輕聲道,“昨天夜里風是有些大,所以今日的春寒也更勝些,萬歲爺也快回去罷,小心著涼?!?/br>
    沈徽眉間一松,繃緊的面色略微和緩些,輕輕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轉身緩步離開上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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