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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半生為奴在線閱讀 - 第48節

第48節

    第80章 廷杖

    皇極門的那一場彈劾風波并沒有過去,言官們聽聞林容與敢當面質疑,又和給事中范程唇槍舌戰一番,言辭間頗具貶損之意,不由大為光火。一時間,清流砥柱好似群情激奮,更有不扳倒這當朝jian宦,誓不為官之意。

    接下來一連三日,言官們聚在皇極門外哭諫,打出的口號不外乎清jian佞,務使皇上不為jian人所惑云云。

    沈徽的頭疼尚未痊愈,這廂肝火一旺,聽聞此事尤覺盛怒。只問容與,“你既已知是羅織罪名,這群人眼里全無君父,如此相逼,該當如何震懾?”

    震懾,不外乎殺人誅心??蓮椲勒卟⒎且蝗?,又有法不責眾一說,想要誅殺并非易事。何況殺一批,還會有另一批不怕死,且預備萬古流芳的“勇士”站出來,輿情對他只會更加不利。

    若是按前朝曾有過的例子,卻是可以對這群犯上諫言的人施以廷杖。

    那日旨意下達之時,容與正在司禮監值房核對本月內廷用度。接了旨,即命他次日辰時二刻在午門外監刑,令有一干人等被處以廷杖二十,范程等領頭之人責廷杖四十。

    傳口諭的內侍見他殊無喜色,反倒是凝眉不展,忙賠笑道,“萬歲爺今日頭風略有好轉,只是早起還嚷嚷著兩處太陽xue跳得厲害,才剛小人來前,萬歲爺吩咐了,今兒不叫廠公去前頭伺候,廠公盡可以先歇著,預備明日監行后再行復旨就好?!?/br>
    話說得抑揚頓挫,臉上神氣息仿佛與有榮焉,估摸著沈徽說這道口諭時,也是一幅要替他出氣的架勢。內侍們察言觀色,便也覺得他應該在此時,展露出一個欣慰的笑顏。

    然后呢,卻是連話都堵死了,說是要休養,面都不讓他見,也就杜絕了他前去求情的可能。

    容與苦笑了一下,其實根本無謂求情,他心里就算談不上怨懟,也是有悶氣。這些日子下來,連飲食都覺得無味,內外皆是壓力,實在是積重難返,長此以往也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而抑郁。

    外柔內剛的人,習慣將負面情緒自己化解,如今沈徽給他一個泄憤雪恥的機會,可以當面羞辱回去,他是應該覺得痛快才對。

    可惜他很清楚,這樣的報復遲早會得到反噬,士大夫這個群體最重名節,褫衣受杖斯文掃地,仇恨一旦積累下,醞釀的必然會是潑天怨氣。

    事已至此他早就不怕被人銜恨,然而最可怕的是這群人生命里旺盛,廷杖打不死,叫囂得只會更厲害。還有人專以此為榮,八成臀上的傷痕都夠炫耀個半輩子,以此彰顯是他們忠君愛國的明證。

    這樣算下來,一頓廷杖又有何意義?因為能預見到未來,愈發覺得一切都索然無味。

    至于所謂監刑,不如說是觀刑,總少不了一番心理建設。他不在乎見血,更不在乎看血rou模糊的身體,可那等威嚴之下的酷烈,到底是兩輩子下來聞所未聞過的。

    一切都裝點得堂皇莊肅,校尉整齊列隊,水火棍揮舞生風,能將刑責演繹得這般浩大,這般隆重有序,也只有封建集權之下,才能夠造就如此森然有序的酷狠殘忍。

    待最后范程等人的四十杖打完,鮮血已然鋪就一地。其后自有人來收拾午門殘局,容與只管起身走人就是。陽光之下,他依舊身姿挺拔齊楚方正,朱紅色的御賜蟒袍和場上的汩汩鮮血甚為相近,他低下頭,看著兩肩鑲嵌的金色蟒紋,張牙舞爪滿目猙獰。

    再往場中望去,這會兒他的政敵們,連抬眼惡狠狠瞪視他的能耐都沒有,他漠然掃過那群被家人哭喊著包圍住的人,一個個早已失去知覺,如同尸體。胃里登時一陣翻涌,他再一次確認,自己沒有絲毫快感,反倒是幾欲作嘔。

    眾人只見到廠公大人面容冷漠的離去,全程并不見一個陰鷙笑容,當然,也不見他有半點垂憐之態。

    內廷早有傳聞說他為人寬厚,說話行事總會給人留有余地,而今眾人目睹了全程,再細思量,這說法多半只是訛傳,能年紀輕輕身居高位,自打皇上御極就極得寵信倚重,自是有不一樣的雷霆手段、狠辣心機。

    沈徽意在立威,容與心知肚明,配合著他的期許表現得無懈可擊。然而回到房里,林升送來飯食,他不過才看了一眼,就揮手讓他撤下去。

    “大人不舒服么?還是嫌今兒的飯菜不好,我打發他們重新做一份來?”

    容與搖頭,只覺得腔子里空蕩蕩的,好像用什么都填不滿,“去要一壺酒來?!?/br>
    林升訝然,“大人要酒?”伺候容與這么多年,還從沒見他主動喝過酒,可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想勸說的話也咽回到了肚子里。

    膳房很快找了最好的梨花白,這酒勁兒雖不大,可也算是白酒,容與的酒量到底沒練出來,前世的志向是想做外科大夫,總是怕喝多了會影響判斷,他又一貫自律,到了這輩子無牽無掛,談不上有失意不順的時候,也就更加不會想到此物。

    果然喝了不到半壺,他人已是醺醺然,眼前景物像是透了一層水霧,搖來蕩去。他一面鄙夷自己的酒量,一面仍在自斟自飲。

    林升早被他打發走,還順帶去前頭報了他頭暈不適,今日當不得差。就當做是偷懶又如何,他實在是倦了,眼前彌散著那些殷紅的血,即便是仇人的,也還是帶不來一絲快慰感。

    上輩子除卻治病救人,他沒有更多的理想;這輩子起初渾渾噩噩,打定主意能見證一個盛世,這才有后來殫精竭慮,盡他所能幫沈徽積累國庫財富,所幸他都做得很有成就感。然而不被認可,也沒有人需要。至于沈徽,能護得了一時,能護得住一世么,當最后一個人也不在需要他的時候,他存在的意義又在哪里?

    迷迷滂滂間,感覺到滿身燥熱。推窗望去,碧涔涔的天映襯著燦金的琉璃瓦,斗角飛檐,大抵象征著勾心斗角吧,原來早前不曾發覺,這深宮里其實處處藏著玄機。

    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夢里也還是有泠泠迷霧,冬天昏慘慘的陽光刺破霧氣,如同濕冷的空氣刺穿肌膚,帶來的還是徹骨的寒涼。

    窗外樹影婆娑,枯枝發出干裂的聲響,好像有人影在晃動。風停下來,溫暖的觸感拂在臉上,大概是林升怕他著涼,又來添些炭火。

    幽幽醒轉,慢慢睜眼,看見熟悉的臉,是沈徽身披大氅,正微蹙了眉盯著他在看。

    容與一驚,酒醒了一半,舉目四望,確是還是在自己的房間,那么他來做什么?

    也不知誰點了一盞燈,屋子里不甚明亮,他使勁凝目,才看清沈徽臉上的表情。

    “皇上……”容與瞇著眼,茫然的問,“您怎么來了,臣告了假,今日實在不舒服……”

    說著微微撐著起身,一瞬間連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的酒味,那謊話沒法再編下去了,什么病癥需要喝酒來醫。

    他是不想見沈徽,也逃避向他繳旨復命。如今這個情形下,不必多說亦是不言自明。

    沈徽看了他半日,白皙的臉龐泛起不尋常的紅暈,可惜是酒的緣故,并不是因為看見了他。

    “林升說你不舒服,朕來看看?!彼麤]有責怪,滿是疼惜,“為什么喝酒?心里不痛快?”

    頓了頓,他直接了當的問,“是對朕的處置不滿,怨朕逼你去監刑?”

    說到這個,胃里又是一陣翻涌。容與別過臉平靜氣息,口舌愈發干燥,便欲張口要一杯水來,不過想了想還是作罷。

    “沒有,臣只是累了,實在乏得很,身上又不舒服,睡不著便想著借酒……”

    下面該是澆愁兩個字,他澀然笑笑,沒再說話。

    沈徽嘆了口氣,伸手拂開他鬢邊的一縷碎發,“說實話,朕不會怪你。朕知道你不喜歡那種場面,可是朕也是為你好,要用這個法子替你立威,不能讓所有人都尊敬,那么就要讓你的敵人都畏懼?!?/br>
    見他不說話,眼里仿佛罩著一層水氣,沈徽心里滿是憐惜,“你在宮里那么憋屈,前朝內廷只有麻煩,真不如外頭自在,你要是真想出去,朕放你離開就是?!?/br>
    這話真是開天辟地,容與微微轉過頭,笑了笑道,“多謝皇上體恤,臣哪里也不去。如今臣走到哪兒都不可能逍遙自在了,臣已然是眾矢之的,多少人欲先殺之而后快,沒了皇上做庇護,臣不是死得更快?您這樣安排,不就是要臣永遠不得離開么?”

    沈徽眉峰一緊,“是,朕是這么想的,可朕現在變卦了,你過得不痛快,又何必強留你在身邊?!?/br>
    容與聽得笑了,要是早點說這話,用著情深款款的語調,自己怕是要感動得鼻子一酸??缮蚧帐鞘裁慈?,說到作戲,絕對是個中高手。什么頭風,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倒是借機把他推出來,讓萬人怕也好憎也好,為的無非是死死困住他。

    誠然肯花這樣的心思留他,也是該感動一下子的,這么悶聲想著,不防酒意上來,他牽唇笑看著沈徽,“皇上肯放,臣卻舍不得走了呢?!?/br>
    沈徽愣住了,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半真半假的調笑,居然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眼神繾綣滿是風流,讓人驚艷叢生。

    “臣已經沒有退路了……”

    容與低低道,尾音似有若無輕輕帶過,勾得人心頭發癢。半日曲起手臂,側著身子斜斜的看著他。

    沈徽被看得喉嚨發緊,渾身上下涌起陣陣蓬勃躁動,心跳如擂。

    隱約察覺出不對,直覺有惹火的危險,容與冷冷下了逐客令,“皇上回去吧,臣實在困得緊?!?/br>
    話音落,嘴唇再度被封住。他不過怔忡一瞬,便泰然安之若素。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享受著纏纏綿綿,既霸道又溫存,所有的力度都恰到好處。

    可架不住沈徽根本不停,一點點啄,一點點撬開他的牙齒,兩個人的舌頭卷在一起,滋味是銷魂蝕骨,他渾身劇烈一顫,禁不住往后退縮??伤?,沈徽便進,步步緊逼,步步不停,直到他退得累了,沈徽這才一翻身,利落的躺在了他方才躺過的位置。

    “你做什么?”借著酒力,容與負氣的問。

    “我不想走,你既不愿意留下來陪我,那么就換我來陪?!?/br>
    容與滿眼警惕,一掃之前的風流寫意,沈徽微微一哂,“我什么都不做,只是想……問你個問題?!?/br>
    “你究竟想要什么,想要朕怎么做?”

    第81章 立儲

    他究竟要什么?容與側頭枕著手臂,因著醉眼迷離,愈發口齒含混道,“要有人需要,要不給需要我的人帶來麻煩?!?/br>
    沈徽聽得迷茫,皆因他從沒說過這些,不由更是納罕——他到底經歷過什么,才會這樣一邊尋覓被需要的感覺,又一邊在意著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這般思忖,他眼中憐惜之情大盛,語氣愈發柔緩,“你做的很好了,其實無論是誰在朕身邊,都會麻煩不斷?!?/br>
    容與哦了聲,懶懶笑道,“那皇上該革了臣的職,如此,至少眼下能省卻不少麻煩?!?/br>
    沈徽搖頭,眸光一閃,“朕該做的,是把找你麻煩的人解決掉?!?/br>
    見容與雙目愈發迷離,他又溫煦笑問,“你也在等那一天吧?”

    在等,如果沒有了皇后,沒有了秦氏橫亙在他們中間,他是不是就可以坦然的,接受一段本來絕沒可能有好結果的情感?

    容與沒有回答,沈徽也沒再追問,兩人安靜地躺在一起,良久沈徽歪過頭,凝望身邊人,清冷俊秀的輪廓,恬淡怡然的姿態,真好似玉人一般,令人無法生出一絲褻瀆之感。

    “快了,”沈徽忽然說,拍拍他的手,“睡吧,這陣子你多出去逛逛,也好散散心,今晚朕在這兒陪你?!?/br>
    神思縹緲的人聽著這話,仿佛催眠一般,字字句句緩緩流淌進心里,隱約能感受到沈徽身上的溫度,略微靠近一些,就像偎著個暖爐似的,熨帖的人身心安穩舒坦。

    沈徽說到做到,這一夜當真是安枕無憂,一覺睡到天光微明。

    次日沒有大朝會,然而兩個習慣自律的人,都醒得極早。沈徽自幼教養嚴格,睡姿永遠是一絲不茍,也許在夢里也不能完全放松對外界的警備。容與則是自謹慣了,十多年一人獨處,也絲毫沒有懈怠。兩個人隔得不甚遠,卻又保持著互不妨礙的距離,看上去相敬如賓。

    轉頭相視間,各自都笑了出來,倒也沒什么尷尬,容與尤其是,既然沈徽是守禮之人,他心里只覺安然,因為沒有糾結,那眉眼之上便全是坦蕩。

    雖然頭還有些疼,但他絕口不提昨晚的事,也沒有絲毫拘謹,翻身坐起來,任由黑發披散而下,半瞇著雙眼,猶帶了三分惺忪的朦朧。

    沈徽懶洋洋的伸手,一把又將他拽回枕上,“天兒還早呢,外頭涼,再暖和一陣子不遲?!?/br>
    廊下已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估摸著很快宮人就會發現皇帝不在寢殿,容與淡淡笑了笑,“臣還是先出去,仔細讓人瞧見不好?!?/br>
    這個不好,當是為對方著想才有的話,沈徽心下一顫,忽然間覺得滿心都是憐愛,半日卻遲滯著沒有松手的意思。

    容與一笑,反手握了握他,“不是說讓臣再等等么,何必急在一時?!?/br>
    一面說,一面還是徹底地掙脫出來,翻身下了床。開門叫來內侍,引開外頭的人,方才陪著沈徽回到乾清宮寢殿,親自服侍他盥洗更衣。等束好了發,再看他時,便又恢復了那個神情冷峭的君王模樣。

    因沈徽有意叫他多出去散心,容與也樂得找借口出宮轉轉。沒過多久,恰巧趕上芳汀誕育長子,如今她的夫婿孫濟已升至十二團營提督,百日宴時邀請的也多為軍中和五城兵馬司的人,這些武將見了容與,自沒有文官那般劍拔弩張的氣焰,不過令他意外的是,秦太岳的次子秦啟方居然也在席間。

    孫濟剛好安排他在秦啟方身邊坐了,秦啟方此時在翰林院做待詔,是以仍做儒生打扮,一身天青色直裰襯得他面白如玉,皎皎生輝。顧盼間,沒有一絲年少得志的驕矜,卻是頗為難得,不禁令人頓生好感。

    “許久未見先生了,先生一向可好?”他對容與微笑,而這句先生,想必是為感激,容與當日對他釋疑那道策論之情。

    容與含笑說好,“多謝待詔記掛。林某一向都好?!?/br>
    “叫我德甫罷,”秦啟方笑著建議,“如先生不介意的話??偸沁@般客套的稱呼,也怪累的?!?/br>
    容與欣然應允,寒暄片刻,既有府上仆人拿了戲牌,請眾位大人點戲。

    孫濟示意仆人將戲牌先遞給容與,容與一笑,順手歉讓秦啟方。他稍作推辭,還是做了選擇,不過圈出的戲文,讓容與微微有些訝異,正是南柯記中的一出情盡。

    富貴轉眼散,人生如幻夢,如此蒼涼,和他此刻意氣風發的境況全不相符。

    容與不禁轉顧他,他似有所感也回眸看過來,“廠公想必是很好奇,我怎么會點了這樣一場戲?”

    容與說是,笑著請他作答,他意態悠然道,“人之視蟻,細碎營營,去不知所為,行不知所往,意之皆為居食事耳。見其怒而酣斗,豈不笑曰:‘何為者耶?’不知,天上有人焉,其視下而笑,亦若是而已矣。如是,一切世事皆屬夢境。啟方以為,這才是人生最真實,也最無可奈何的地方?!?/br>
    言罷,他淡淡一笑,不再說話,只安靜的看著臺上伶人做戲。

    容與留意看他的神情,但見一派安靜淡然,只是在淳于棼唱到: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疏。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這一句時,他的目光倏然變得悠遠飄渺,仿佛他真的化身為那南柯一夢的主人,對普世間的因緣無常有著感同身受的了悟。

    中途容與去內廳探望芳汀和其子,在中庭回廊處,碰到孫濟與秦府的管家正自私語,二人看到他的一瞬,立時滿懷警惕地停止了對話。

    容與不動聲色,目不斜視快步從他們身畔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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