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林升滿臉興奮,禁不住贊了一聲好,倒也沒忘記拉住一旁的本地人,探問這會兒跑馬是何緣故。那人聽過一笑,告訴他,這原是揚州鹽商汪府上每日必做的營生,因汪家蓄養了數百匹名貴馬匹,在城中遛馬馳騁已是街知巷聞的一道景觀,老百姓津津樂道之余,卻是要看看每天是否有不同的新馬加入其列。 “大人,方才我可看見了,那馬個個都是名種,每匹都怕是要費數十金才能飼養得宜,這上百匹下來……”林升吐了吐舌頭,做個鬼臉,“這些鹽商可真有錢?!?/br> 他話音才落,又有一隊人逐著湖水sao動起來,因著湖面上忽然飄來大朵大朵的金箔,金箔上又貼了素紙,寫有一些名字,只聽一人高聲叫道,“這回散金,又是潘老爺家得了彩頭?!?/br> 容與不禁一哂,林升見狀忙問他何謂散金。 “我也是早前聽人說起,揚州鹽商喜歡玩一個游戲,令門下之人買了金箔貼上姓名,去鎮江金山塔上拋灑,金箔沿河逐水下至揚州,他們便打賭看誰家的金箔先到揚州城,便算是個絕好的彩頭?!?/br> 林升咋舌,半晌都未說出一句話。容與見他呆若木雞,便將他拉至一旁人少處,再徐徐向前行。 “大人,您應該多向這些鹽商要點錢,再敲他們狠點?!绷稚鋈痪忂^神,抖擻精神道,“我之前還覺得您要的不少了呢,誰知道他們居然這樣散錢比富,那就不該手下留情!這成了什么了,石崇王愷么?” 他義憤填膺的樣子頗有趣,容與暗自笑了一陣,還是略微正色地耐心解釋道,“他們既想長久占據鹽商身份,付出點錢總是應當的,可也僅限于此了。無論他賺多少,那些錢都是他自己的,至于如何花,別人更是無權過問。如果不是朝廷需要錢,我倒真心覺得,藏富于民是個好辦法,一個清平安樂的時代,是應該民生富庶商業繁盛的?!?/br> 林升擰著眉毛,猶有不甘,“那這些人也太……太不會花錢了吧。您說他們做點什么風雅的事不行,這么……這么直白淺薄的散錢,簡直是暴殄天物,不知何謂享樂?!?/br> 說完轉頭看看容與,好奇道,“要是大人您有好多好多錢,您會怎么花這些錢呢?” 聞言容與怔住了,有點不知如何作答,這個問題顯然也從未設想過。林升見他發愣,搶著道,“您就沒有什么想要擁有的東西,怕是錢也花不出去的??墒悄髅饕灿凶约旱钠醚??” 容與莞爾,負手悠悠道,“我倒是有好多喜歡的東西,只是有些呢,便沒想過擁有。如果真有很多錢,大概我會建一個藏書樓,收藏古書之余,還可以典藏方志、政書、科舉錄、當今詩文。以供后世翻閱留存,也可以讓后人知曉,我們這個時代,曾出過哪些風流俊彥人物?!?/br> 一語罷,忽聽路邊有人一壁走,一壁呼朋引伴的叫道,“慎齋先生今日在維揚書院講實學,快著些,去晚了,可又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br> 第75章 舌戰 維揚書院地處揚州城西,原是升平朝一位致仕的禮部尚書,在早些年創辦的講學所。 而人們口中的慎齋先生,則是升平朝吏部文選司郎中成若愚,其人是升平八年的進士,曾任戶部主事,因得罪權貴而被貶謫外放,升平二十二年被推舉出任內閣大學士,但終因立嗣一事觸怒先帝,被削籍革職。 據聞他歸家之后,一直在吳中一代講學,所講之內容多為針砭時事,諷議朝政,因此在民間頗有聲望,世人皆以其號,尊稱他為慎齋先生。 林升見眾人成群結伴往書院方向趕,也饒有興趣的問,“大人,什么是實學?” 容與道,“所謂實學,顧名思義就是實體達用,國朝的實學主張經世,認為學問必是要有益于國事,能夠解決實際的問題?!?/br> “這樣啊,又是那些夸夸其談的文人搞出來的玩意兒?!绷稚魅粺o趣的嘆了嘆,忽然想到什么,扭頭問,“您該不會是也想去聽聽吧?” 容與眨眨眼,一笑道,“既來之則安之嘛?!?/br> 林升哀嘆一聲,做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再望向他時,頑皮的沖他做了鬼臉。兩人相視而笑,翻身上馬向維揚書院而去。 雖然一路之上,耳聞了不少成若愚講學時的盛況,然而到了維揚書院,容與才明白在路邊聽到的那句,“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碑斦娌皇翘撗?。 圍坐和站立的人早就把書院擠得滿滿當當,連門口都倚站了不少人,一眼望過去,來聽講學的,不僅有文士秀才,還有老者稚童,更不乏販夫走卒,足見成若愚在民間已頗具影響力。 成若愚這年五十四歲,虬須長髯,儒雅之中透出一股威儀,通身服飾清凈樸素,儀態端方恭肅。他今日講的是《孟子》開篇——孟子見梁惠王,“梁惠王見孟子曰,不遠千里來,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br> 他稍作停頓后道,“此開篇,看似在講人人皆知的仁義,實則大有深意。幾千年日月盈虧,世人最重者,仍脫不了一個利字。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百姓為利,蓋為其生計;官員趨利,則為其貪瀆;若一國之君言必稱利,則國將危矣。而今朝廷派內宦四下征收商稅、礦稅,便是明目張膽的逐利之舉。商稅非困商,實困民也。商貴買絕不賤賣,民間物物皆貴,皆由于商算稅錢之故?!?/br> 此言一出,底下聞者大多有所感,有人立時大聲附和他的言論,有人交頭接耳態度模糊,也有人搖頭反問,“先生這么說,就是反對朝廷的征稅之舉了?” 成若愚慨然回復,“君主逐利而罔顧民生,此惡政人人皆可反對?!?/br> 有人應聲勸阻,“先生講經義就罷了,何苦言必論及時政,若被有心的人聽去,怕是對先生不利,先生還是專注講書也就是了?!?/br> 成若愚撫須擺首,態度從容,“官輦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br> 林升聽見這句,輕輕拽了拽容與的袖子,“大人,他這話什么意思?” 容與想了想,告訴他,“他是說,倘若為官時,志向不在于輔佐君主;為封疆大吏時,志向不在于造福百姓;住在水邊林下做一個退隱之人,又不關注世情風俗的道德取向。這樣的人,君子是不會屑于做的?!?/br> 此時學堂之上,人們聽見成若愚這般回答,不少人登時擊掌贊嘆,有人隨即問,“那么先生認為,眼下朝廷最大的弊政是什么呢?” “朝廷遣內廷宦臣收取商稅礦稅便是最大的弊政。奪民之財,非生財之道也;生財之道,生之,節之,兩端而已。遣宦臣,沿途擾民征稅,得財方止。圣心豈能安穩?且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噬蠍壑橛?,人亦愛溫飽;皇上愛萬世,人亦戀妻孥。朝廷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致天下戡亂?!?/br> 頓了頓,他再揚聲道,“愚以為,朝廷應廣開言路,使得不同的聲音能夠傳到皇上耳中,而不至于被身邊小人蒙蔽;且國朝應該吸取歷朝歷代之經驗,杜絕內宦干政。立國之初時,那塊禁內臣預政的牌匾如今還在,本朝卻已經有權傾朝野的內臣。祖宗之訓,實不該或忘。而為內宦挑唆之收取商稅,礦稅等惡政更應該廢止。還富于民,藏富于民,才是萬乘之國,應遵循的治國之道?!?/br> 一言畢,有人轟然叫好,也有人相顧而失色。正當眾人喧嘩議論之時,卻見林升上前半步,高聲道,“朝廷派遣宦臣收稅,難道不該么?國朝商稅一向低于農稅,而商業獲利卻比農業多了不知幾倍,難道賺了錢而不給國家納稅就是合理的么?還是先生認為,農人是最可以被壓榨的?怎么不見有人為農人鳴不平,卻肯為商人奔走呼號的?” 他哼笑一聲,越說越是激憤,“先生反對宦臣去收稅,請問那些宦臣有什么不當之舉么?是擾民了?還是為禍一方了?若真有,也應有地方官員出面懲治,難道因為其是內廷派遣的,官員就忌憚不成?果真如此的話,也是官員自己失德,罔顧圣恩,不計民生,這樣的官員就該撤職。所以先生大可不必把所有的罪責,都歸在那些宦臣身上,他們也不過是替皇上,替朝廷辦差罷了?!?/br> 容與沒料到他會突然出言反駁成若愚,不覺有些訝異。此時書院中人紛紛好奇,轉顧林升,也有人聽了他的話頻頻頜首。 成若愚淡笑回答,“自古宦臣jian狡貪酷,昔東漢西邸聚錢,中珰肆虐之禍未遠矣,本朝正應當以史為鑒,防患未然?!?/br> “防患未然?”林升昂首追問,“先生的意思,是宦臣斂財為禍還尚未發生了?” “以史為鑒,不需事事都發生才能知曉?;鲁寄耸腔始遗?,為利之一字,邀寵獻媚毫無節制,歷古至今概莫如此?!?/br> 林升滿眼不屑,挑眉冷笑道,“先生已回答我了,原來你所慮之事確是尚未發生。先生說不需發生亦可預判結果,將罪責都歸在宦臣身上,請問先生,這罪責,算不算是莫須有呢?” 成若愚當即愣怔了一下,這莫須有三個字,如同平地驚雷,在書院眾人間轟然炸開,人群開始交頭接耳,議論之聲瞬間此起彼伏。 有人揚聲質問林升,“哪里來的小子,居然如此無禮!竟像是為那些閹宦說話,該不會是南京十二監派來的吧?” 立刻有人應聲起哄,紛紛說林升是南京派來監視書院和先生講學的,又有人說他面白清秀,看上去分明就像是個內宦,更有幾個好事者慢慢逼近,看樣子像是要同他理論一番。 “果然是宦臣混進來的jian細!把他轟出去?!?/br> “這些閹宦無孔不入,連書院都不放過,怕是要慫恿皇上禁了對他們不利的言論?!?/br> “包藏禍心,人人得而誅之?!?/br> 他們步步緊逼,迫的林升連連倒退。 容與忙將他攬在身后,朗聲道,“君子矜而不爭,和而不同。諸位在此聽慎齋先生講學,想必都是心慕此道,若圍攻一個持不同意見之人,豈非有違圣賢之訓?相信先生也不欲看到諸位與人爭斗,偏私一己之見?!?/br> 眾人目光又都轉向他,因一時難以猜測出他的身份,俱都狐疑的上下打量起他來。 成若愚揮手示意眾人安靜,問容與道,“愚方才所說,確為一家之言,一己之見。愚愿聆聽先生不同之高論,可否賜教?” 容與沖他拱了拱手,“不敢,先生客氣。在下對先生不與民爭利之說亦深感贊同。然而在下以為,此刻尚不是藏富于民的好時機?!?/br> “國朝四鄰不寧,西北、遼東屢有外敵侵擾邊境。先帝憐邊境百姓長期被外敵虜掠,故多次筑防關隘,屯田駐軍以防御。及至本朝卻因邊防經費不足,又不能增加農田賦稅,才要增收商稅和礦稅,以充裕朝廷之收?!?/br> “如先生所說,將此二稅廢止,那么對內會使國庫空虛,對外則使邊防費用缺乏。守衛邊疆的兵士一樣是我朝子民,他們挨餓受凍,試問朝廷用什么去供給他們?彼時雖能藏富于民,可外禍一起,又該如何抵抗?國力衰敗,朝廷不能保護百姓,百姓的財富早晚會成為被擄掠的對象?!?/br> 他頓了頓,環顧四下,接著道,“如今皇上改革稅政,正是防患邊疆戰事起,百姓辛苦積累的財富被劫掠一空。然而在座諸位,怕是難有身披鎧甲、手執刀箭去邊境抗擊外敵的志勇,卻又想廢除朝廷征稅,破壞邊防軍費供應,損害朝廷用兵之計。如此思量不免失了憂患之心。著眼點,也無非和自身相關那一個利字罷了?!?/br> 說完這番話,見成若愚與眾人陷入沉思不語,容與又緩緩道,“先生言自古宦臣皆貪瀆,卻是不假。但若非朝中百官皆出于私心不肯征稅兩稅,皇上又何用倚靠宦臣?在下以為,當今皇上乃英明圣主,斷不會重蹈歷代宦官亂政之慘禍。先生和在座諸位,與其只盯著宦臣是否參與政事,倒不如多為皇上和朝廷思慮,如何能解決外患內憂,而后使民富國強,永保萬民安康?!?/br> 成若愚聽得深深蹙眉,愈發仔仔細細端詳起他。容與見眾人還都在愕然回味他的話,趁機向成若愚道,“在下一番妄言,有辱先生清聽之處,還望恕罪。不便打擾先生講學,還請先生繼續吧?!?/br> 已將要說的話說完,他遂向成若愚一揖,示意呆立在一旁的林升,一道闊步走出了書院,出了大門,耳聽書院中喧嘩聲漸止,想來慎齋先生大約要重新講讀經義了。 正要上馬準備離去,身后忽然傳來成若愚請他留步的聲音,容與回首,果然是他追了出來,他蹙眉良久,終于斟酌著問了句,“請問先生,可是姓林?” 容與頜首道是,并沒有絲毫猶豫。成若愚了然一笑,旋即相邀道,“今日匆匆一會,尚有許多未盡之言。林先生若不棄,愚請先生明日未時來書院一聚,暢談一番,不知先生可否賞光?” “能得慎齋先生相邀,是在下的榮幸?!比菖c拱手,應了他的明日之約。 彼此相視之際,成若愚微微一笑,而容與也看到了,他的笑意里,始終都藏著一味謹慎與提防。 第76章 求同存異 翌日未時,容與應邀來至維揚書院,成若愚的家童將他引至后院一處幽靜的所在。 容與方知書院后面,尚有如此雅致的一片開闊地,但見水竹幽茂,松桂香菊,敷紆繚繞。青松與山石之間,有一間素樸的井亭。 成若愚早已在亭中等候,見到他,便即起身相迎。 落座后,他令一名侍童擺設香案,安置好茶爐。另一侍童取了茶具,汲取井中清泉,碾碎茶末,燒沸泉水。等那水呈蟹眼時,方注入茶甌中點茶。待茶葉泡好,分置于兩只兔毫盞之中。 成若愚微瞇著雙眼,對他舉盞,“愚不喜飲酒,常謂酒乃飽食而無為之物,平素惟好飲茶。林先生于內廷久侍茶道,想必對此物也深有研究?!?/br> 容與笑著搖了搖頭。成若愚一頓,繼續道,“愚觀林先生,亦是風雅而兼具才情之人,怎么會只眼盯著一個利字不放,而忘記圣人之仁教呢?” 容與一笑,“那么先生樸素而無所求,又為何會愿意充當官商之代言,為他們的利益,奔走呼吁呢?” 成若愚撫須輕笑,沉吟道,“當今皇上銳意改革,果然不愿做守成之主。愚當日曾勸先帝不可廢棄長幼之序,可惜先帝并沒有聽進去?!?/br> 這話說得也算是極坦蕩,容與微笑勸道,“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先生若這樣想,也許會釋然一些?!?/br> 成若愚卻說不然,“所謂國本,關乎社稷天下,不可動搖。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謂之國本。君主不在于能或者賢,君若不賢不能,那么還有宰執,有內閣,有群臣輔佐。而今這些人,皇上怕是一個都信不過了。所以天下大事,便都落在了林先生身上?!?/br> “林某不敢這樣想,也不敢做這樣的事?!比菖c望著他的眼睛,語氣誠懇,“請先生相信,皇上不是一個會為jian佞小人所蠱惑的君主?!?/br> 成若愚亦回視他,肅然問,“那么先生你呢?愚今日請你到此,便是想聽你一句實話。你回京之日,會不會慫恿皇上查封愚講學書院,甚至禁天下講學之所,禁所有對你不利之言論?” 原來他心中擔心的卻是這個,容與了然,索性鄭重向他告知心中想法,“先生請放心,林某絕不會這么做。林某明白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如果因為先生言論反對我,便令行禁止,天下人將因此以為這是對講學的懲戒,從此閉口不談圣賢之道,屆時損耗的將是國家正氣。何況先生應該知道,皇上并非始皇,絕不會做焚書坑儒這類事?!?/br> 見他說的真誠,成若愚凝眉片刻,也決定不再糾纏于這個話題,只淡淡一笑,復請他飲茶。 半晌,他指了指手邊兔毫盞,“林先生點茶的技藝,想必一定很高妙吧?” 容與謙笑道,“慚愧,國朝如今不尚團茶,內廷供奉也多為散茶。林某其實對茶藝甚為生疏?!?/br> 成若愚笑而不語,想了一會,捻須道,“愚與林先生今日之論,恰好似北宋司馬光與王安石之爭,都是為一個利字。既然彼此都說不贏對方,不如我們也來仿效古人,斗試一番茶藝如何?” 斗茶是唐宋時期流行的雅玩方式,尤以宋人最好此道,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士大夫,斗茶之風盛極一時。經他這么一提醒,容與才想起,當年王安石或是司馬光應該也是精于此道。 成若愚擺手召來童子,將銀茶碾、銀茶匙、錫湯瓶并建州龍團勝雪茶一一設下。 看他這般堅持,容與無奈之下只得全力應戰,屏心靜氣令心目之中唯有茶事。先用茶碾細篩團茶,又溫過茶盞,耳中專注的聽著湯瓶中煮水的聲音。待瓶中水煎熟,再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盞中調做膏狀,然后執起湯瓶沿盞壁注湯。一邊注湯,一邊用茶匙擊拂。 記得茶譜中有云,茶匙要重,擊拂有力。容與于是在擊拂時,于手上又多加了一份力,片刻之后,即有白色乳花浮于湯面,漸漸泡沫濃郁,如疏星淡月;第二拂,以銀匙擊于湯心,隨后湯中如奔濤濺沫,細看其花,有如碧潭之上浮青萍,又似晴天爽朗之上浮云鱗然。 歷來斗茶所重,不僅在于乳花,更在于乳花泛盞之久,此即謂之咬盞。斗茶勝負便取決于誰的盞中乳花持續時間久,花散而先露出水痕者便算輸了。 容與心無旁騖,此時忽然起了玩心,想在湯花中點出一枝細竹。早前在內廷學習點茶時,也曾偶爾戲玩過,究竟成與不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全當一試好了。念及此,他在注湯結束時,默想那竹子的形狀,隨著最后一拂,手勢微微輕揚,湯中立時現出一彎翠竹,纖巧若畫。 不過須臾功夫,乳花中的竹子便消散開去。容與見成若愚也停下了擊拂,雙雙安靜的觀看兩只茶盞當中的乳花,靜候結果。 過了一會兒,容與盞中乳花慢慢變淡,泡沫不斷破滅,終于率先露出了第一道水痕。 他隨即笑道,“先生技藝純熟,是林某人輸了?!?/br> 成若愚擺首,神色頗為溫和,“這茶百戲做的有趣兒,我適才見你似乎是無心為之,偶然起了個念頭隨性做的。隨手勾勒,卻能達到別人練習很久都沒法企及的境地,可見你是個心靜的人?!?/br> 注視容與,他漸露和煦笑意,復道,“你和我想象的不同,年輕卻不驕躁,得志而不狂傲,確有君子之風。希望你能守住我們的君子之約,也希望日后你實現了目標,還能記得,還利于民這四個字?!?/br> 容與聽他肯這樣說,當即起身,整理了衣衫,向他端正的行過揖手禮。其實二人都很清楚,再未能兌現承諾之前,他也只能以此禮,向成若愚表達自己最大的誠意。 求同存異,這是他和這個時代最有話語權的在野知識分子,所能達成的共識。雖然讀書人和朝中要員不頭,但能見到這樣的大儒,得到他一份理解,也可算是聊以慰藉。 他不是個貪心的人,有沒有人誤解他并不重要,要緊的還是能讓更多人認識沈徽,明白他執政的理想,那便不虛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