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段洵轉顧容與,笑問道,“這姑娘唱的還算中聽,要說這一把好嗓子,可也應了鶯鶯燕燕四個字。大人在京城聽北調多些吧,如今這南音聽起來可還入耳?” 容與哪里知道什么南音北調,他不通音律,且入宮以來鮮少有機會聽人唱曲兒,不過是闔宮盛宴時,偶爾聽教坊司吟唱那些端方鴻雅的歌兒,從不曾聽過這等靡靡之音。 何況那時節,他都是侍立在沈徽身后,忙著伺候飲食酒水,何嘗有心情品評樂曲好壞。 如今乍聽之下,卻也無甚特別之感,只能含笑贊聲好罷了。 “賞,賞這兩個瘦馬?!倍武瓝嵴菩Φ?,一面吩咐下人打賞,一面又為容與斟酒。 林升坐在容與身邊,這會兒湊近些,奇道,“這兩個不是人么?為什么要叫她們是瘦馬?” 這話在座的都聽見了,不免或高或低的笑出聲兒。 段洵看一眼林升,笑著解惑,“不怪中官不曉得,原是我們揚州特有的玩意兒。所謂瘦馬,確實與馬無關,只是形容這些女孩子個個身段苗條,清麗婉約。這是那起子鹽商嫌金陵脂粉太過風韻艷媚,想換換口味兒,這才想出來的花樣?!?/br> 自斟自飲了一杯,他復道,“這些個女孩兒,自小被牙婆悉心培養,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奇技yin巧那是樣樣拿手。中官可知,這挑瘦馬,也是有講究的?!闭f著招了招手,示意穿月白衫子的女孩過來。 那女孩當即起身,裊裊婷婷地走到他面前。段洵的長隨便在一旁悠悠唱道,“姑娘拜客?!?/br> 女孩應聲,盈盈下拜。 “姑娘往上走?!?/br> 女孩聞言,又往段洵面前徐徐走了幾步。 “姑娘轉身?!?/br> 女孩再往前一步,立在燈下,眾人借著燭光得以看清她的容貌,下巴尖尖,一張清麗的小臉瘦得可憐,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眼睛上,兀自微微顫抖,隨著她緩緩抬首,只見一顆精巧的淚痣掛在眼角,仿佛隨時都會滴落下來。 一旁的長隨又道,“姑娘借手?!?/br> 女孩忙伸出左臂,右手輕撩了袖子,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手臂。 眾人正為這一段玉臂贊嘆,只聽一旁再叫道,“姑娘相公?!?/br> 女孩緩緩地抬眼,眼波脈脈似一汪碧水,兩道柔光滴溜溜一轉,落在容與臉上,化成軟綿綿帶著癡纏的繾綣。 “姑娘幾歲了?”女孩盈盈淺笑收回了目光,輕聲道,“奴今年十六?!?/br> “姑娘再走走?!崩w纖素手已輕拽起裙角,露出一對尖尖蓮足。 眾人轟然叫好。段洵不無得意的笑道,“至此,才算是瘦馬相看完畢。只這最后一道尤為重要,須得符合瘦、小、尖、彎、香、軟、正這七條,方為上等。大人若想看,不妨讓她除了鞋襪再細細一觀?” 容與聽得頭皮直發麻,忙含笑說不必。對于所謂蓮足這種畸形變態的審美,他實在是欣賞不來,自然要敬謝不免,只是十分詫異怎么會有人能夠喜歡這樣的“美”。 段洵也不勉強,吩咐那女孩回去坐了,因問道,“叫個什么名字?” 女孩忙又起身回道,“奴姓方,喚作玉,取得是白茅純束,有女如玉這句?!?/br> “好好,果然是有女如玉!”段洵喜不自勝,“還會唱些什么?”又轉頭笑問容與,“大人想聽什么,您點來,叫她們好好唱?!?/br> 方玉半垂了眼,聽見段洵的話,忽然揚起睫毛看向容與,那一眼里,竟像是包含了千言萬語。 容與心下一緊,瞥見眾人都一臉期待的模樣,專等著他發話,只好隨口應付,“你剛才唱的是楊用修的詞,他還有一支曲子,是仿了東坡先生作的滿庭芳?!?/br> 方玉頜首,立刻撥弄琴弦,悠悠唱起來,“歸去來兮,半生歧路,天涯南北西東。把致君堯舜,付與諸公。贏得老生強健,盡驅使、明月清風。浣溪畔、先生醉也,拍手笑兒童?!?/br> 唱罷,段洵擊掌嘆道,“這小姑娘年紀不大,靈氣兒卻足。大人您看呢?若是合意,大人權且帶她回去,再好好調教一番,教她伺候您可好?” 滿屋的人這會兒都齊刷刷看著容與,又轉頭去看那方玉,在一片無聲無息、暗流涌動的好奇里,等待著欽差大人的回應。 容與早知段洵必有這一問,索性坦然笑道,“大人和我開玩笑吧,您忘了,我是個內侍?” 其時大胤朝還真不禁宦官狎妓,甚至很多內侍私下還會娶妻蓄妾,無論在京里還是外埠,這都早已不是秘密。 段洵卻沒料到容與會這么說,竟然全不顧及自己“無能為力”這個事實,不覺自己先尷尬起來,一時竟不知如何接下話去。 正自沉默無聲,忽聽得錚的一響,原來是方玉大驚之下,將手中的月琴弦撥斷。 段洵本就愁不知怎生收場,登時借故發作,沉了臉怒嗤道,“這般沒有規矩!帶她出去,叫牙婆快些處置了?!?/br> 話音落,方玉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身子一出溜,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可還沒等求饒的話出口,已被長隨從地上硬是拉扯起來。 她一面掙扎,一面回顧,視線停留在容與臉上,眼里盛滿了慘傷和不甘。 容與心尖一顫,方玉的眼神自然不會讓他心動,可惻隱之心卻不合時宜的澎湃發作了,雖然明知道自己一出聲,這一晚上的努力便會功虧一簣,可到底是條年輕鮮活的生命,他沒辦法眼睜睜看著她就此凋零枯萎。 清了下嗓子,他低聲喝道,“且慢!”站起身,徑自走到方玉面前,拾起她的月琴,將那根斷了的琴弦慢慢接好,這才回首沖段洵一笑,“弦斷了還可以再續,大人何必動怒呢?!?/br> 段洵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滿了探究,半晌笑容曖昧的說,“還是大人懂音律,知道惜軟玉……”他朝方玉招手,“還不快過來,給大人敬酒賠罪?!?/br> 方玉怯生生的,依言走過去斟了酒,將酒杯捧著高舉至容與唇邊,握著杯子的手指不住顫抖,看上去纖弱無力。 容與在心底嘆息,深吸氣將杯子接了過來,一飲而盡。 一杯酒過后,段洵干脆命方玉坐到容與身畔,為他填酒布菜。再之后,就變成了容與不忍她遭段洵呵斥,強忍胃中不適,將她斟的每一杯酒都盡數喝干,到了最后,他只能勉力撐住精神,方不至于讓自己顯出醉態。 然而從眾人或調笑戲謔,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容與知道,今天這一仗,他到底還是輸了。 第32章 出謀獻計 次日容與在劇烈頭痛中醒轉,林升很體貼的端來醒酒湯,語氣卻一點都不溫和,“大人不能喝還喝那么多,平常也不是貪杯的人,怎么她遞過來的就一杯不落,全喝光了?” 容與先是愣了一下,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個“她”指的是誰,下意識摸摸鼻翼訕訕一笑。 林升可是不依不饒,“您預備怎么辦???沒準后晌段大人就把人送過來,讓留還是讓走,您吩咐吧?!?/br> 聽見送過來三個字,容與更窘了,眼神閃躲著問,“昨天,我,我說要她的話了么?” “您是沒說!可您也沒拒絕!”林升滿臉揶揄,“那位段大人末了說,回頭命人把她給您送來,您可是含笑不語!” 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所謂含笑不語,應該是已喪失思考和語言能力了吧,容與簡直不敢再看他,只垂了頭默不出聲。 林升也不理他,隔了一會,容與想起還有正事要辦,忙打岔道,“段洵說要送鹽商名冊來,可有送過來?” 林升朝書案一努嘴,那上頭已放了厚厚的檔案和名冊。容與心里踏實下來,索性不想剛才的話題,起身洗漱過后,專心研究起兩淮鹽商情況。 他認真翻開記錄,很快已心無旁騖。其時兩淮鹽商堪稱一個特殊的商幫,雖以兩淮命名,但并不僅限于這個地方的人,很多都來自不同地區,勢力最大的是來自山西和徽州的商人。其中資本最為雄厚的有汪、程、江、洪、潘、鄭、許等八大家,居八大家之首的則是徽商江春。 據揚州府縣志記載,淮鹽歲課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銀六十萬兩,比其他產鹽地區要多出數倍。 鹽務能賺錢,造成了鹽商奢靡競富的作風,揚州的鹽商傾財力物力鍛造園林,結交取悅官場權貴,其時揚州園林之盛,可謂甲于天下,自北門處直抵平山,兩岸數十里樓臺相接,竟無一處重復。 以至于連升平帝也曾發慨嘆,鹽商財力偉哉。 容與伏案查卷,思緒萬千,一面想象著等會兒見到這些巨賈時的情形。及至見到了,禁不住愈發感慨,兩淮的鹽商所謂富可敵國,從穿戴上便可見一斑。 不過也有例外,八大家之首的徽州商人江春,倒是獨具名士風流的派頭。 照例還是由王允文先說游戲規則,八大家的代表都聽得認真,可提到運糧去邊塞,眾人一時都有些犯難。 江春既是這些人的領袖,少不得率先發問,“朝廷的辦法好是好,可運送糧草千里迢迢,一路盜匪山賊出沒,僅憑我們幾家之力怕是難以應對。到時候糧草沒捐成,鹽引也泡了湯,不免賠了夫人又折兵,這損失又該如何算呢?” 說完只盯著段洵看,言下之意是要揚州府承諾出些兵力,一路護送糧草,解決安全問題。 段洵如何能不解其意,撫須點頭,“是有這個隱患,我也慮到了??墒菑娏撼鰶],并非一州一府就能解決了的。如今哪個州縣敢說自己地面上沒有盜匪?我段某人就服了他!不過話說回來,即便我能保證揚州府,再往大了說整個應天府地界不出紕漏,其余的可真沒法作保。這恐怕還得聯絡了各省巡撫,請他們加派兵力保護商隊才行哪?!?/br> 晉商程汝溫大約是個直脾氣,問道,“大人不能保證應天府以外的事兒,但總能支援我們些吧,朝廷讓我們納糧,那也是為了邊疆安定,于國于民都是一件功績。我們這些人,多少也算給地方上做了不少貢獻,大人總不至于看著我們傾家蕩產,于情于理都該派些兵力保護我們才是?!?/br> 段洵瞟了容與一眼,嘆氣道,“這話說的在理,我也正有這個心思。奈何一個揚州府能調派的兵力實在有限。自打內閣改制,首輔大人訂下官員考核制度,年年都要抓地方上政績,其中一項,可就是治安。我是成日忙了剿匪忙平寇,還甭提學政、納捐、收稅這些個事兒了,說焦頭爛額也是一點不為過?!?/br> 搖頭嘆了又嘆,他接著往下說,“各位想想,把府兵都派去邊塞保護商隊,揚州要是出點兒岔子,我可上哪兒去現搬救兵呢?所以說啊,列位指望我一人是不成的,這事兒嘛,還得聯合了各省大員,大家伙一起通力合作,方是正途?!?/br> “依我看呢,事情總還是須由內閣來牽頭?!彼f話間,指了指容與,“這位是皇上親點的欽差林大人,在京里和閣老們最是說得上話,你們還該請他把建言遞到京里,讓閣老們出個方案,不就全解決了?” 江春是斯文人,聽罷立刻起身,對著容與拱手,“林大人,段大人的難處我們能理解,但實在也有我們的苦衷,說一千道一萬,這道上艱難,要是只有在座幾位倒也罷了,可那押送糧草的都是跟了我們幾輩子的家人,我們不能不顧他們的身家性命,大人看朝廷能否給個說法,只要能保障安全,我們絕對沒有二話?!?/br> 容與深深頜首,要說這半日的爭論,焦點無非就這一個,他早前已想到過,畢竟這個時代交通不發達,地方上各自為政,流寇盜匪也確實普遍存在。 于是他緩緩將之前想過的話說出來,“長途運糧,既不安全又耗費巨大,朝廷初衷并不是讓諸位虛耗財力,甚至危及生命。榜文中只說將糧草補給到邊塞,諸位有沒有想過就地取材?在各邊塞雇人開墾田地,就地入倉換取鹽引。如此一來安全可以保證,獲利也會更多。諸位只需確認自己要認領哪處屯兵點的荒地,再派親信之人去當地雇人,其余的事情就只等來年秋收結果就好。不知道我說的這個法子,諸位覺得如何,又是否可行?” 看著廳中的鹽商們先是交頭接耳,漸漸面露喜色,容與知道,這個法子大約尚可解決他們最大的困擾。 過了一會兒,江春示意其余人安靜,“林大人的意思我們聽明白了,確實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只是這第一次如何解決?眼下要我們去邊塞囤地,怕是趕不及了吧?!?/br> 容與沖他笑道,“還是剛才的意思,諸位沒必要千里押送。暫時無地,確不等于無糧,可以在當地統一收糧,雖然收的不如囤地劃算,但總是聊勝于無。何況收的多,換的鹽引也就更多,這筆買賣,諸位心里比我清楚?!?/br> 江春沉吟片刻,嘴角微微一揚,“大人這么說,我們心里就有些底了,還該多謝大人一番指點?!彼贿呎f,一邊對容與躬身一揖。 容與含笑點頭回禮,段洵見問題解決,捻須笑笑,“還是欽差大人高!三句兩句就切中要害!林大人年紀雖輕,見識可不一般,怨不得皇上最是賞識倚重您呢!” 老狐貍又來捧殺這一招,容與連忙擺手,“哪里是我有見識,這原是出京前,皇上已想好的辦法,我不過是替皇上說出來罷了?!?/br> 對著廳上眾人微微揚首,他再道,“在座諸位都算是對朝廷有過貢獻,皇上自然關心你們的安全,所以適才的辦法是皇上命我轉告,也希望各位能繼續為朝廷辦好鹽務,為地方上多造福,更為其他地方的鹽商做個好的表率?!?/br> 這番話吹捧還在其次,卻是透露了一個信息,送納糧換引的政策并不局限于兩淮,其余地方的鹽商也有機會插手進來。然而朝廷屯兵總共就那么多,誰先下手為強多屯地,怕是日后也就不愁沒得賺。 八大家的代表都是精明人,臉上頓時溢出喜色,跟著紛紛感懷天恩浩蕩,繼而又做了好一番表態。 容與見他們暫時沒有其他疑問,便和王允文商議,接下來可以讓他們按榜文認領,登記造冊了。 這頭稍稍消停些,想到接下來要辦的事,容與趁機問段洵,“近日都補曾見過新任揚州學政閻繼,他是今年殿試的二甲進士,不知到揚州之后作為如何?” “大人問閻繼???”段洵拈著胡子,笑得頗有深意,沉吟了一會才說,“這個人嘛,有點意思。我記得他是山西人,這個老西兒上任之時,就帶了,”他瞇起眼睛,緩緩伸出一根手指頭,“一個仆人。鋪長房的說,原本要給他府上送些常用的東西,結果呢,全被他給退了回來?!?/br> 容與蹙眉,心中卻暗笑,這人脾氣還是那么倔,喜歡獨來獨往,“聽段大人的意思,閻學政怕是不大合群?” 段洵又摸著胡子笑開來,“下官說個故事,您且聽聽看。今年中秋,正趕上有南京御馬監掌印秉筆,和新調任的蘇州提督織造途徑揚州,這新升遷的官員么,照例大家伙也是要慶賀一下的。偏偏這位閻繼,您猜他送了個什么?” 見容與搖頭,他也就不賣關子,“菱角一對,芡實二兩,歷書一本?!?/br> 容與一怔,旋即莞爾,腦中浮現出閻繼睥睨傲物的模樣。心里暗道,此人還真像是個不怕得罪人且不貪錢的,剛好這兩點倒也正符合沈徽現如今的需要。 打探完卻暫時沒能有下文,只因接下來幾天,容與都忙著答對大小鹽商們,以及忙著和王允文督辦登記造冊等事宜,等回到驛館通常已是傍晚時分了。 才擺了飯坐定,卻見林升跑進來,臉上沒什么好氣,只撂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話,“人來了,在外頭花廳處,大人給個示下吧?!?/br> 容與一頭霧水,林升打量他的茫然不像是裝的,才撇嘴道,“是那位方玉方姑娘,這會子人家找上門來了?!?/br> 才幾天功夫罷了,容與早把那日的鴻門宴撂到腦后頭了,不過看樣子林升卻沒忘,連氣兒都還沒消。 容與聽見方玉的名字,琢磨著這事果然還有后續,忖度片刻,誠懇道,“那麻煩阿升,幫我問問她是否帶了賣身契,若有的話,我寫文書放她自去就是了?!?/br> 林升略微滿意的看了他一眼,點頭去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卻又跑回來,氣急敗壞道,“她不走!說什么都要見您。這會子人在外頭跪著呢,說見不著您,她就不起來?!?/br> 第33章 喜好 容與無奈,站起身往前廳去了,一面思量著,該如何安置方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