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次日,皇帝下旨將馮瑞杖責四十,革職逐出內廷。這責罰雖重,卻到底沒有取他性命,而帶給容與這個消息的人正是孫傳喜。 容與已被沈徽勒令在房中靜思己過,傳喜來找他時,臉上帶著明顯的悲憫神情,“真是凄涼,馮瑞這輩子算是完了,像咱們這樣的人被攆出去,今后還怎么生存呢?” 容與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皇上旨意里怎么說的?” 傳喜長嘆一聲,“就說他結黨營私,私相授受,其實也沒那么嚴重,不就是副畫和白釉仙人像么,誰讓他沾了秦王兩個字,只好算他倒霉了?!?/br> 容與垂下眼,默默點了點頭,心里忽然浮起一陣深深的厭惡。 傳喜一時也無話,轉頭間瞥見桌上放著日前他拿來的臂擱,不覺笑問,“這東西怎么還在這兒,你這么個侍上法兒也忒不精心了?!?/br> 見容與只是笑笑,他又道,“你說馮瑞倒了,空出來的位子,萬歲爺會賞給誰?噯,你可有人選了?” 容與搖頭,露出一記苦笑,“皇上如今正對我不滿,看見我就嫌煩,我說的話他更加不愛聽,不然么,倒是可以推薦你?!?/br> 傳喜臉上有明顯的失落,不過一閃而逝,隨即拍了容與的肩,“皇上只是一時生你氣,你一貫受寵,自不會被冷落太久的?!?/br> 相視一笑,便又閑話起別的事來,離去時,容與叫住他,凝神看了他一刻,再度問,“圣旨里只列了馮瑞的罪名,沒有其他么?” 傳喜沒遲疑點了下頭,奇怪的望著他,容與也平靜回視,四目相對,傳喜的眼神突然變得閃爍起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錯漏。 容與不動聲色,盯著他張口結舌的樣子,最后還是他先抵受不住灼灼逼視,在倉促告辭聲里奪門而出。 闔上眼睛,容與輕撫額角,馮瑞的事,事發時只有他和芳汀兩個人知道,過程是由司禮監秘密查處,整件事沒有吐露給外間知曉。至于馮瑞曾拜托他,叫上傳喜一道代為求情,卻因那時他已暗暗疑心此事是傳喜告發,所以并沒有去找過他。 方才容與反復問傳喜圣旨內容,就是在提醒,他不該知道旨意以外的任何信息,可傳喜卻清楚的說出那兩個證物,結果一目了然——他不幸猜中了一個舉發他人謀求晉位的故事,以及故事里自以為聰明的那位始作俑者。 不過傳喜的推測倒是不錯,沈徽確實沒有冷落容與太久,幾天以后業已恢復如常,并指派他出宮去經廠,校印三十本華嚴經。 辦完差事,容與決定順道去看楊楠母子。楊楠見到他依舊很高興,笑問他從何處歸來。 容與只能信口胡謅,“前陣子總下雨,我也懶得出門,就只在近處溜達罷了?!币蛴中χD過話題,問他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楊楠笑得有些害羞,扭頭跑回房,拿了一疊紙出來遞給他,“我最近在學詩,先生別笑我,且幫我看看好不好?!?/br> 容與低頭去看,見紙上題了秋感二字,底下是一首七言律詩:天上重云郁不開,嚴飆送凜破空來。波瀾海上魚龍睡,搖落山中早木哀。長空射雕過玉塞,短衣騎馬望金臺。戰秋辭向宵深讀,太息江東獨步才。 詩寫的倒也有些氣概,難為他小小年紀。容與和顏鼓勵,“做的不錯,不過可真的要“宵深讀”,然后方能“獨步才”啊?!?/br> 楊楠本來就有些不好意思,趁容與看詩時更是低頭羞紅了臉,此時聽他這樣說,忙抬起頭,眼睛一陣發亮,“我一定好好讀書,長大替父親母親爭光?!?/br> 一語未了,忽聽門口有人叫道,“這是林掌印府上么?” 乍聽見這三個字,容與心里咯噔一響,暗道不好。 只聽勤忠在門上賠笑道,“我們這兒是林府,但只有林掌柜,沒有什么林掌印,不知道各位大爺說的,可是我家主人林容先生?” 電光火石間,容與飛快的和林升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在對方眼里都看到了驚疑之色。容與沒含糊,急忙示意他快些出去擋住來人。 卻聽外頭人高聲喝道,“什么林容,掌印大人的名諱豈是你一個下人亂叫的,再說哪兒來什么掌柜,快些讓開,好叫我們把東西抬進去?!?/br> 容與腳下凝滯,正躊躇怎生應對,一直以來最為擔憂的事終于發生了。只是來的這么快,委實教他猝不及防。 楊楠拽了他的袖子,詫異道,“外面好像有人找先生,您不出去看看么?” 容與猛地一機靈,才驚覺瞬間背上已冒出冷汗,到底不慣騙人,想著被揭穿那一瞬的難堪,支吾著應承了兩句,腳下卻是一動不動。 勤忠和林升終究攔不住那么多人,一眨眼功夫,一群漢子已抬著幾個大箱子進了內院,其中一人看見容與,先是一愣,隨即滿臉堆笑,哈腰道,“大人果然在府上,才剛林升還攔著小人不叫進來,幸虧小人認得,他原是您身邊伺候的?!?/br> 見容與不答話,他又上前一步笑道,“小人是內務府錢總管派來的,專為給大人新宅添置些東西,錢總管說了,前些日子他忙暈了,竟不知大人喬遷新居,心中十分過意不去,先讓小人過來看看,可還有什么缺少的物事沒有,改日錢總管方便時,再親自登門給大人賠罪?!?/br> 容與忖度著他的意思,又見那一箱箱的東西停放在院子里,心里窩火,可當場發作不得,內務府總管的面子還要顧及,往后兩下里才好相見。 “我這里倒不缺什么,多謝總管大人想著,林某感激他的好意,各位也辛苦了,”他示意林升,后者忙取出一包散碎銀子,遞給說話那人,“天兒涼了,給大家伙打些酒暖暖身子吧?!?/br> 那人過手一掂,臉上笑容更大了,“這怎么敢當,折煞小的們了。多謝大人賞賜,我們總管說了,這里頭不過是些常用的罷了,若有不合意的,您只管打發人封了來,小的們務必給您再尋好的來?!闭f著一面行禮,一面往后退去。 “等等,”楊楠突然出聲叫住他,容與微微一凜,只聽他冷冷問道,“這些東西是送給誰的?” 來人也愣了一下,打量著楊楠,猜想估摸是容與的親眷,忙笑著回道,“這位爺,這些東西是內務府總管錢大人專程送給林掌印的?!?/br> 話說完,容與料到大勢已去,無奈站在原地,腦子里反倒一陣清明,估計楊楠這一通發難輕不了,中二時期的少年不是最恨被人欺騙么。 內務府的人撤得快,片刻之后全走光了,院子里恢復安靜,沒什么征兆的,身后突然傳來楊楠的笑聲。 倏忽間起了一陣秋風,寒意沁透周身,容與禁不住抖了一下,覺得身后人伸出手指向自己,“林掌???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司禮監掌印林容與!我從前就聽過你的名字?!?/br> 楊楠踱著步子,走到他面前,見他只是垂眼看著地,不由冷笑,“你果然城府極深,我當著你的面罵你,竟然看不出你有任何反應。我想知道,你收留我們母子有何居心?是想拿我們再和皇上邀功?還是想買好我以作你日后欺世盜名的籌碼?便請你說說看!” 聽見欺世盜名四個字,容與蹙了下眉,剛想要開口反駁,張了張嘴卻又忽然不想再多言,只覺得此情此景十分荒謬可笑,再要解釋什么也實在徒勞。 林升在一旁看得發急,“不能這樣說大人,他是一片好心,覺得你們母子處境艱難才想幫忙,開始的時候,大人根本不知道你們是誰……” “后來知道了,就開始構思陰謀詭計。他會這么閑?到處裝好人?你當我是三歲孩子那般好騙么?”楊楠步步逼近,低聲喝問,“我早就奇怪,你年紀輕輕到處經商,身邊卻只帶了個比我還小的小廝,除此之外再無旁人。說是生意人,談起官場上的事卻頭頭是道,連朋黨這種話題都有自己的見解,如今想想,倒也不奇怪,你這種人本就是慣于結黨營私的,自然深諳此道!” 他直指容與的臉,滿眼鄙夷,“不是讀過圣賢書么?不是號稱君子么?我且問你,所謂事無不可對人言,你做到了么?這般鬼鬼祟祟,是不是害了我父親之后再要害我們母子?” 林升憋得滿臉通紅,憤而拍落他的手,“大人才不是那樣人,他要想害你還用等到這會兒么?不告訴你,就是怕你有這樣的反應。你摸著良心說,大人對你們母子可有半點不好?” 現在再談好與不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容與看著楊楠,一字一句道,“無論你信或不信,我沒有加害你們母子的意圖,不過是想盡可能幫一把,至于令尊,我更是從來都沒有陷害過他?!?/br> “少說些廢話,你們這群宮里出來的,最會裝腔作勢哄騙人心,父親原說的沒錯,有八字考語最適合你們這類人?!?/br> 他斜眼睛瞥著容與,懷著nongnong的鄙薄,一字一頓說,“靜言庸違,象恭滔天?!?/br> 那是尚書堯典里的話,意思專指那些花言巧語,面目偽善,表面恭敬實則包藏禍心之人。 禁不住倒吸一口氣,真是太抬舉他了,何用說得這么大!容與按捺不住心頭氣苦,轉過身不再看他,也不再多說一個字作辯解。 “楠哥兒!”楊夫人不知什么時候走了出來,喝止楊楠,對著容與福了一福,然而禮數雖周全,聲音卻充滿敵意,“林掌印,妾身和犬子此前不知這是您的宅邸,誤住了這么久,多有打擾之處,請您包涵。我們即刻就搬出貴府,從今往后不敢勞動掌印cao心,也希望與掌印此生都不要再相見?!?/br> 話已至此,就該了斷。容與沉默的點了點頭,紛亂過后心頭只余下一片空蕩蕩。 過了好一會兒,林升才慢慢走到他跟前,叫了聲大人,聲調委委屈屈,帶著些哽咽難言。 容與伸手摸了摸他的頭,暫時也找不出什么合適的話來寬慰他,于是只好對他笑笑,可惜笑容干澀,多少帶了點難以言說的尷尬。 而除卻苦澀難堪,他還隱隱有些不安,總覺得這件事并沒有完,他要面對的,或許是來勢更兇猛的凄風苦雨。 第26章 恩威 平復過心緒,容與回到西暖閣,向沈徽稟明今日所辦之事,然而沈徽聽完他的話,卻陷入了長久沉默,一言不發。 容與仔細思量,差事辦的并無不妥,心下愈發茫然,沈徽這般態度,讓他不自覺聯想起了第一次在重華宮拜謝他時,所遭遇的無助和難堪。 正當他努力思索如何打破沉默,卻見沈徽擱下朱筆,問道,“今日除了經廠,你還去了哪里?” 從他聲音里,容與聽不出任何情緒,但這個問題本身,足可以令容與渾身一緊。 知道無論如何不能欺君,也猜到他一早就已知曉,現在這樣問,只是在考量自己是否會如實回答,定了定心神,容與應道,“臣去了自己的宅子?!?/br> 沈徽將身子半靠在椅背上,繼續問,“你不是不愿置辦產業?幾時起又想通了的?” 容與喉嚨發緊,只覺一陣吞咽乏力,深吸氣回道,“臣因為遇見了故人之子,所以才想通的?!?/br> “故人?”沈徽拖長聲笑了出來,“楊存周何時成了你的故人?你和他有舊么?” 他果然都知道了,容與沒法再掩飾,低下頭誠懇道,“臣與楊存周不是故交,但臣曾為他求過情,也曾親耳聆聽皇上對他的懲處,所以臣在心底冒昧的將他視為故人?!?/br> “你也知道自己冒昧了,如今算是清楚了,別人是怎么看你的?” 他的話觸碰到心頭的傷疤,汗濕重衣后那種緊張感又再度襲來,容與低聲道,“是,臣知道了?!?/br> “那你又知不知道朕會如何看你,如何對你?” 背上的汗好似又冒了出來,容與輕聲說,“皇上對很臣很失望,臣應該接受皇上責罰,無論何種形式?!?/br> 沈徽卻沒有接著說下去,容與站在他身后一步的位置,看著他脖頸挺立,頭上翼善冠不動如山,整個人仿佛入定了一般。 良久那冠上的折角微微抖動了一下,他開口質問,“朕拿你當做心腹,你拿朕當做什么?” 容與惶然,一剎那,心里滿是對他的愧疚,盡量穩住情緒,平靜表達,“對于臣來說,您是君主,是臣一生要盡心服侍的人;也是恩人,是臣發誓效忠也一定會效忠的人?!?/br> “說的很是好聽,可惜你做的事卻是在傷朕的心。你以為朕會不知道?還是你能瞞得???看來朕一直對你太過縱容了?!?/br> 容與愴然垂首,聽他寒著嗓子再道,“朕沒有懷疑過你的忠誠,否則你現在也不可能站在這里和朕講話。但朕不能容忍你對敵人的寬容,你數次犯了這個錯誤卻始終沒有省悟。你以為同情憐憫會得到敵人的原諒?天下間值得同情之人太多,你林容與憑一己之力又能幫的了幾個?” 幾句話說得容與羞愧難當,垂首低低道,“是,臣現在明白了……” 沈徽揮手打斷他的話,“你不明白!以你一人之力根本做不了什么,可你擁有全天下最大的靠山而不自知!背靠著朕,你才能有機會去實現心中所想,幫助想幫之人,讓唾棄輕視你的人不敢再當面侮辱你。這才是你真正需要明白的事?!?/br> 他語氣平緩,字里行間貫穿著一股清冷肅殺之感,然而卻像醍醐灌頂,讓容與意識到,長久以來是自己會錯了他的意。 是該謹守身份作一個內臣仆從,還是順應時勢成為天子近臣,他一直沒有想清楚答案。尤為不解的,是沈徽為什么會在蕓蕓內侍中選中自己,如果他要的僅僅是能服侍飲食起居,閑時陪伴解悶的奴婢,又何必非要挑揀一個并不擅長曲意承歡的人? 原來他要的,不止是一個恪守本分的侍者,容與認真地想了一刻,既是要報恩,且此生已退無可退,那么或許就該盡力滿足他的要求,努力讓自己成為他所需要的那類人。 何況他已給足了自己機會! 想到這里,容與不再遲疑,提衣跪下頓首道,“臣辜負了皇上的期許,若您能再給臣機會,臣一定不會再令您失望了?!?/br> 沈徽嗯了一聲,淡淡道,“明日起隨朕早朝,晚間為朕念奏疏,朕另有差使交辦,你都需要做的妥妥當當?!睋P起頭,聲音透著冷冽,“朕身邊不養閑人,明白了么?” 容與低聲道是,叩了頭才敢站起身。沈徽再度提起朱筆,翻看一道奏折,半晌道,“有過當罰,去外頭跪著吧,跪到明日卯時前,這一晚上夠你自省了?!?/br> 容與一凜,只得再俯身叩首,慢慢退出暖閣,在階前跪了下來。 院子里有把守乾清門的侍衛,有值夜的內侍宮女,人來人往,卻又人人屏聲靜氣,半點咳嗽聲都不聞。 平日里極受寵,幾乎連一句重話都沒得過的內廷掌印在此罰跪,不啻為絕好的示例——天心難測這四個字,便如烙印般刻在每個人心上,足以起到人人自危、噤若寒蟬的威懾作用。 這確鑿是容與服侍沈徽以來,第一次受責,然而也是奇怪,他心中居然沒有半點不甘或委屈,反而有些忐忑能否做到讓沈徽滿意。 隔著窗紗想象他伏案時的樣子,漸漸地,那挺拔的身姿化成一道剪影映在窗上,他凝神去固定眼前的影像,直到深深的把它嵌進腦海里。 階下尚有一株古樹,葉子積了些夜間露水,有風吹過時,樹枝搖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撒下一串水珠,仿佛落了陣微雨,露水滴在皮膚上帶起清涼沁潤,一滴滴化開他心底涌動的燥熱。 然而等到第二天起身,容與才知道什么叫苦痛難當。饒是他年輕,身子骨一向還不錯,這樣通宵跪下來,雙膝業已不能打彎,站在御座后垂手侍立,好幾次險些搖搖欲墜。直至退朝,沈徽瞥了一眼他發顫的腿,才終于大發慈悲放他回房,允他休息一個時辰。 卷起褲腳,那兩個膝頭已是一片淤青,又疼又脹。林升一遍遍為他熱敷,帕子稍微一涼,就再重新去浸了熱水,其間動作輕緩溫柔,生怕弄疼了他。 只是他認真的做這些事,卻始終不肯抬眼看容與,只是一味低垂著頭。 “阿升,”容與輕聲喚他,“和我說說話吧?!?/br> 他顫了一下,頭垂地更低了。 容與和悅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還是想知道,從一開始,你就是皇上特意安排在我身邊的么?” 林升來回地搖頭,“不是,小人是先跟了您,后來,后來皇上傳召小人,要小人將您日常外出之事盡數稟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