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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半生為奴在線閱讀 - 第12節

第12節

    這個問題讓容與既無奈又不解,他斂容正色道,“恕臣直言,自古以來鑒于內侍所處的位置,很難避免和外臣、政事有接觸,光是防范,臣以為是防不住的。與其讓一群無知無識的人弄權,不如教導他們圣賢經義,以仁義禮智約束心性,導其向善?!?/br>
    這番話是有風險的,他說完覷著沈徽沒什么表情的臉,實在難以揣度他到底會不會生氣,會不會覺得他也是有心干政的那類人。

    但天底下沒有既要馬兒跑又不叫馬吃草的好事,容與躬身,再度誠懇道,“皇上,內侍并非都是jian佞之輩,譬如高力士也曾被譽為賢宦,臣以為力士所以能有此美譽,也是托賴幼年受過良好教化的緣故?!?/br>
    沈徽的沉默在容與的意料之中,彎著腰等待他的回話,直到腰身都開始酸軟,這么久的時間大約是要等來一場雷霆之怒了,容與隱隱不安,又不免后悔,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過為秦若臻幾句話,真值當爭這口爭閑氣么?

    可再想不到的,他等來的是沈徽向他伸出的手,依然溫熱有力,輕輕抬起他因行揖禮而發僵的雙臂。

    那一剎那,眼眶禁不住有點發酸。意氣煙消云散,理智的再去思量,他是該感激沈徽的,因為有他的寬容信任,才能讓自己無所顧忌說出心中所想。

    容與一面平復心緒,垂首站在一旁,聽沈徽輕輕嗤笑,“看來你是預備做高力士了,又拿朕必玄宗?可惜啊,朕怕是沒有機會遇上楊玉環?!?/br>
    渾身一僵,才發覺這個比喻委實不妥當,容與忙低聲向沈徽告罪。

    沈徽搖搖頭,面帶笑容,“你說的未嘗沒有道理,朕可以準奏,可有一則,言官們又要和朕啰嗦扯皮,關于內書堂的用度開支從何而來?!?/br>
    容與思考了一下,回道,“皇上不必為這一項犯難,臣可以用自己的俸銀,還有歷年積蓄,無須內廷額外開支?!?/br>
    似有些意外,沈徽盯著他看了半日,皺眉道,“你的俸銀加之賞賜確實不少,可怎么不留著自己用,朕知道十二監那些掌事的,個個外頭宅子都闊氣得很,你倒不想著置些產業?”

    容與抿嘴笑笑,“皇上知道的,臣沒有親人。實在不知道置辦產業能留給誰。歷年俸銀積攢下來也確實不少,奈何臣無處可花?!?/br>
    “你總有喜歡的東西,拿你的錢去購置些古籍書畫也好,留著自己賞玩不是樁樂事?”

    “臣是有喜歡的物事,可也僅僅是喜歡了?!比菖c坦言,“臣不想占有它們,能夠欣賞過那些美好的東西,對臣來說已經足夠了?!?/br>
    沈徽怔了一下,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人,“罷了,這事兒先放一放,朕會挑個合適的時機再議,到時候你聽著就是,不必說話?!?/br>
    容與心上一喜,順帶十分感激他考慮周祥,便認認真真對他鄭重謝恩。

    沈徽抬手叫他起來,忽然指著那副清明上河圖,“這個賞你了,回頭掛你屋里去?!辈活櫲菖c錯愕的表情,他接著道,“不光得掛著,還得寫上題跋,朕要后世的人都看見,國朝司禮監掌印留下的墨寶?!?/br>
    一個時辰之后,容與的手腕懸在半空,手中的筆飽蘸了墨汁,卻遲遲不能下落。

    那些舟船樹木,市橋郭巷,亭臺遠山仿佛穿過了無垠的時間,鋪陳在他面前,再將他一點點裹挾進去,甚至連畫里的人都好像在凝神注目著他。

    放下筆,他喟然長嘆。實在沒法在這樣一副歷經百世,并且終將萬代流傳下去的名作上題下自己的名字,他沒有這份勇氣。

    不再想這個令他頭疼的題跋,容與專注思考如何跟沈徽告假,出宮替芳汀探望她哥哥。因芳汀的兄長是朝廷要員,內侍與之私下相見并不合適,他決定還是和沈徽實話實說。

    沈徽沒猶豫,許了他的請求,只提出要他務必于傍晚前趕回宮。容與欣然領命,仍帶了林升出宮門,打馬朝宣武門西大街而去。

    容與向總兵府門房的老者道了姓名來意,很快就見這座宅邸的主人——王玥大步流星匆匆趕來。

    他和芳汀長得極像,打眼一看就知道是兄妹,只不過meimei秀氣挺拔,哥哥魁偉英武。

    兩廂見禮,王玥迎了容與進去,對他很是客氣,而那份客氣里又沒有疏離,反倒有種發乎自然的熱情。

    “舍妹信里常提到掌印,說你為人謙遜,待人真誠,年紀雖輕卻頗得皇上器重。還說自從你來了,幫她分擔不少事,她倒輕松多了?!彼χf,一壁請容與上座。

    容與謝過,堅持在下首坐了,將芳汀托他帶來的東西悉數奉上,“王大人客氣,您叫我容與就是了?!贝舐原h顧四周,見廳中裝飾簡素,他說,“大人剛到京,很多東西怕是還不齊備,有什么需要您盡管吩咐,我平日里出來還算方便?!?/br>
    王玥含笑擺手,“軍營里住慣了的,一切從簡?!币蛴中Φ?,“咱們也別大人掌印的了,在下草字仲威,聽說你比舍妹還小上一歲,咱們合該兄弟相稱,我也就托大一回,充個大哥了?!?/br>
    他笑聲爽朗,言辭利落,眉宇間有落拓的豪邁氣,和容與素日常見的文臣大不一樣,讓人打心里愿意接近,因他是從遼東總兵任上升遷,容與一向又對軍事感興趣,便借機向他請教遼東的兵事和防務。

    王玥大搖其頭,攤手道,“一言以蔽之,亂!朝廷對遼東一向重在安撫,防為主攻為輔,那便不急于練兵了。任上的將吏自覺天高皇帝遠,索性各自打小算盤,能混一天是一天?!?/br>
    這恐怕不是遼東一地專有的弊病,容與笑笑,“遼東苦寒,將士們雖不缺衣少穿,但背井離鄉也有道不盡的艱難?!?/br>
    這句頗有同理心的話沒能打動王玥,倒是勾起了他的不滿,“苦的是兵士,可不是那幫將官!只要有心,哪里撈不出油水來?勒索夷人就是個好辦法,前年春夏,借口嫌女真人納貢不夠,關閉馬市禁止貿易,足足停市有一年,那些個女真人的人參都爛掉十萬余斤?!?/br>
    這么說是過于狠了,沒有饜足很容易激起反抗,要是有錢賺有飯吃,普通老百姓還真不愿意起兵戈。

    容與順著他的話探問,“看來遼東兵事,倒有一半的責任出在朝廷,是咱們的官員不思練兵又貪腐成性,逼得女真人三不五時犯境了?”

    王玥點點頭,又搖頭道,“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但眼下他們還沒這個實力。朝廷以夷治夷的方略是不錯,將女真人各部分而治之,只要他們始終一盤散沙,終成不了大氣候?!?/br>
    頓了頓,他訕笑一下,“至于貪腐,那要說回吏治,依我說,確是朝廷的當務之急,俗話說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等著那些蠻夷來殺光咱們不容易,可要是咱們從里面自己殺起來,黨爭民怨,既有內憂,不免外患,兩相夾擊那便勢危了?!?/br>
    容與默默點頭,王玥是有過一線經驗的武將,接觸過實務,也見識過官僚腐敗,容與相信他的所見所聞,愈發懇切的問,“那依仲威兄看,邊疆上應該派什么樣的人駐防?”

    王玥凝眉沉思,半晌道,“邊疆守將不易做,駕馭邊防畢竟和在京里大有不同,軍中可疑可驚的事多,所以朝廷得指派信的過之人。信就只談成敗,不糾些小過失??锨谟诰毐?,不光只固長城,該打的時候還得打。還要不貪,事兒的責任大,招的怨恨也就多,要是心志不堅只圖自己利益,必難守土衛疆。我以為,這樣的人難找,但總還是會有?!?/br>
    這話頗有見地,然而容與還是疑惑,“朝廷整頓吏治十余年,難道就沒有半點功效?”

    王玥飲了一大口茶,哈哈一笑,“肅清貪腐可不是朝夕就能成事的,當年勵精圖治的人,過了這么些年也松懈了,只治人不治己也是有的?!?/br>
    容與聽他話里有話,索性直言,“仲威兄指的,可是當今首輔秦大人?”

    第20章 羞辱

    王玥微一沉吟,點了點頭,“不錯,這一回我入京是皇上一意堅持的結果,反觀最大的阻礙就是來自這位秦大人。我在遼東與各將并不投契,因其余人等全是首輔門生。秦太岳無論對蒙古人還是女真人,本的俱是招安,能撫則撫?;噬闲睦锴宄?,只是苦于不能動他。我看召我回來衛戍京畿,也是皇上大有深意之舉?!?/br>
    容與順著他的話想了想,確然如此,沈徽已有防范秦太岳之心,不然何至于找借口推遲和秦若臻的婚約,接下來遲早要動他,換句話說,就是君權和相權必有一爭。

    只是秦太岳不可能不察覺,卻不知他未來又會有怎樣的動作。

    “今兒說了這么多,是和老弟你投緣。一方面是因舍妹的緣故,另一方面,”他拱起雙手以示敬意,“則是因為皇上?;噬闲拍?,我自然更無疑。往后咱們見面的機會少不了,該當精誠團結,合作無間,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容與含笑道是,至此也明白沈徽之所以許他來見王玥,正是因為已將其視為心腹,大有讓他和王玥多多接觸的意思。

    轉頭看看窗外,已臨近正午,再談下去恐怕連午飯都要在人家這里解決了。林升在一旁輕輕拽了拽他衣袖,容與曉得這孩子出宮一趟不易,必定惦記著去別的地方再轉轉,又想起傍晚前必須回宮的命令,便起身向王玥告辭。

    他自然不肯,定要拉著容與主仆用過飯才行,態度甚是熱情,一看就是出自真心。

    容與笑道,“仲威兄適才還說我們見面的機會很多,既然如此,又何必急于一時。今日出來的匆忙,還需早點趕回宮中,日后若有機會定和仲威再痛快暢談?!?/br>
    一番推卻告辭出來,容與和林升沿著宣武門大街策馬緩行。

    回想方才那番話,心中疑惑更盛。沈徽與秦太岳有嫌隙,可這么早就調派王玥統領禁軍,難道竟是提防秦太岳有不臣之心?誠然他對秦太岳跋扈朝堂、排除異己也有不滿,但實在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

    再想想沈徽的憂慮也不無道理,既然君臣矛盾遲早爆發,難保秦太岳不會逼宮迫他遜位,再扶持幼主登基——畢竟只要秦若臻能誕下嫡子,國朝日后的繼承人也會是他秦家的血脈。

    他這廂一味專注思量,全沒有留意周遭景象,直到林升出聲叫他,方才停下紛繁的思緒,扭頭問何事。

    “先生,剛剛咱們越過了御史趙大人的車,他似乎也瞧見咱們了,您是不是,應該和趙大人打個招呼?”

    容與暗道不妙,怎么自己竟一點都沒注意到,長街之上自都御史身邊過卻熟視無睹,說起來當是極為輕狂的舉動。

    急忙停住馬回頭看去,果然見趙循的車正緩緩駛來,容與想了想,當即下馬站在路旁等候,預備給他賠罪。

    趙循的仆從早瞧見了,其中一個扶車的低聲請示了幾句,于是車子在經過容與面前時停了下來。

    容與忙躬身揖道,“小人疏忽,適才無禮之舉望大人見諒?!?/br>
    趙循沒有答話,也沒有撩開帷簾看他一眼,車子安靜的停在路邊,兩旁的仆從此時都齊齊地盯著容與看。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車內安坐的人始終沒有動靜。

    容與保持著恭敬的姿勢,額頭已開始微微有些冒汗。趙循的隨從看他的眼神寫滿奚落和嘲諷。更加不妙的是,周圍已開始慢慢聚攏了一些瞧熱鬧的人。

    終于趙循的管家覺得再這么僵持下去不妥,壓低了聲音,悄悄提醒自家老爺。

    車內的人這才清了清嗓子,隔著帷簾冷冷問,“爾何人也?”

    話音方落,林升立即站直了身子,一張臉漲得通紅,拉著容與的袖子,忿然道,“先生,咱們走吧,這老頭太無禮了?!?/br>
    他終究沒敢大聲說這些話,只貼在容與耳邊恨恨抱怨。

    容與心里明鏡,趙循的態度不算出人意表,他本就是朝中清流,向來不屑搭理宮中內侍,何況還有秦王這層芥蒂——到底是沈徹的岳父,心中有怨恨再正常不過。

    可容與對沈徹已無恨意,即便有,也不能發泄在言官之首的趙循身上,他很清楚自己身處的位置,有多少人眼熱盯著,又有多少人等著拿他錯處,他原本不在乎這些,可他不能不在乎給予他這一切的那個人。

    他是沈徽一手提拔的,按資排輩無論如何輪不到他,既有這樣破格賞識,要是還不爭氣,被人彈劾倨傲無禮藐視朝臣,那打的可就是沈徽的臉了。

    對林升投去安撫一笑,他維持著謙卑的姿勢,再拜道,“小人司禮監林容與,路遇大人,下馬拜謁?!?/br>
    趙循重重的哼了兩聲,“老夫與內廷中官素無瓜葛,爾還不快些退下?!毖粤T,揚聲吩咐管家繼續前行。

    從始至終沒有掀開簾子,從始至終沒有看容與一眼。

    此刻即便低著頭,容與也能感受到周圍人不加掩飾的譏誚目光。

    “原來是個太監,不說還真看不出來,模樣怪斯文的,瞧著倒像是個書生?!?/br>
    “光像有屁用,這種人連仁義二字都不知怎么寫,沒聽說么,太監無根,最是陰毒不過的?!?/br>
    “要說那人也忒不給面子,不是成心讓人下不來臺么,這年輕太監禮數挺周全的?!?/br>
    “嗐,太監哪兒有好人,純粹是裝出來的,趙御史明察秋毫自然不會上他的當?!?/br>
    饒是容與想得開不計較,也難免聽得面紅耳赤,一陣羞恥感伴隨著周圍人的聲浪漸漸涌了上來。

    “先生,咱們走吧?!绷稚谝慌暂p聲提醒,聲音里全是屈辱不甘。

    容與歉然的看了看他,點點頭,在眾人的圍觀下裝出一臉淡然,匆匆上馬離去。

    “先生,為什么他們要非要那么說……難道我們當中就沒有好人么?”

    容與這會兒已恢復平常心,被他這么一問,又面露苦笑,“你覺得什么樣的人,才能算好人?”

    林升毫不猶豫的回答,“就像先生你這樣的呀?!?/br>
    容與頓時失笑,“對于你來說我也許算是好人。但對于趙御史而言,我不過是皇上跟前伺候的家奴,卻時常不安于室,對于方才指指點點的人來說,我興許就是戲文中話本里常提到的,那種弄權諂媚的小人?!?/br>
    轉頭看向林升,他一字一頓再道,“所謂好人,站在不同的立場看,可能會完全不一樣。你所認為的壞人,在和他利益一致的盟友眼里,也可能是個好人?!?/br>
    林升歪著頭,掩不住一臉不服,“那是因為他們不了解先生,先生以后可以解釋給他們聽,做給他們看?!?/br>
    恐怕永遠不會有這個機會,沒有人會對他的為人性情感興趣。其實只要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旁人怎么說又有什么關系?轉過頭再看,那些剛剛貶損他的人,也不過罵過即忘,轉身走路,仍舊個人過個人的罷了。

    摸摸林升的頭,容與自己先釋懷一笑,“希望在阿升眼里,我一直都能是個好人?!?/br>
    林升雙眸閃亮,用力點頭,“當然會了,先生待我好,教我讀書。不光如此,您對周圍的人都好,又要教習內侍們讀書認字,更從來都不會像那些位高的掌印秉筆,動不動就打罵低階內侍,您在我心里永遠都是好人……”

    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從路邊竄出一個少年,那少年跑的十分急,以至于全然沒有意識到,林升的馬頭正直直的對著他。

    眼見少年快要被撞翻,容與飛快伸手越過林升,搶過他手里韁繩一把拽緊,林升坐下的馬登時揚起腿嘶叫一聲,猛地停了下來。

    容與翻身下馬去看那少年,見他似乎嚇傻了,失神落魄跌坐在地,渾身上下顫抖不已。

    “你嚇死我了,這般沖出來可是不要命了?”阿升氣急敗壞,指著少年先來了一通責怪。

    容與蹲下身子,搖了搖那少年,“小兄弟,你可有受傷?”

    少年一激靈,看向容與,四目相對,但見他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極有神采。之后低下頭摸了摸雙腿和胳膊,確認并沒有受傷,才沖著容與搖了搖頭。

    放下心來,容與扶著他站起身,他卻好像忽然回魂,低頭四處張望,滿臉焦急。容與見狀便詢問他在找什么。

    “是白鳥玉佩?!彼猜暬卮?,看來那玉佩應該是他珍愛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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