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他側臉的牙床骨尖銳的突起,容與知道他在發狠,也在隱忍,心口跟著倏忽一慟——外頭再狠辣老成,他也不過只是個十五歲,渴望得到父親疼愛的少年而已。 為著這一點點惻隱,容與伸出手扶住了沈徽,在冷冽的寒風里,握住那冰涼的指尖,希望能借此傳遞一點溫暖和力量。 第12章 矯旨遺恨 回到翠云館,沈徽神色已恢復如常。為了能讓他淡忘剛才的不愉快,容與決定煮一壺好茶。 細細的碾了他平日最喜歡的顧渚紫筍,注湯的一瞬間,滿室漾起芳馨,令人頗感心悅神怡。 然而哐啷一響,徹底打碎了所有的寧靜,容與倉促轉身,見沈徽臉色鐵青,一支兔毫盞被擲在地下,業已粉身碎骨。 沈徽手中擎著一本奏疏,憤然扔在容與面前,沉聲命他去看。 彎腰去撿,奏疏上端正的小楷映入眼,霎時間令他心跳加劇,因為上面赫然寫著,“為長,古來如此?;书L子仁孝,天下歸附,棄之立次,必興爭端。先例一開,難有寧日,歷代事可為前車之鑒,臣恭請楚王退儲位以讓尊長……落款是大理寺卿楊存周。 懷風等人聽到動靜,慌忙跑進來,看見那一地的碎瓷,已自動屏聲靜氣不敢多言。 芳汀蹲下收拾碎片,碎瓷邊緣鋒利,劃過手指,鮮血瞬時涌出來。容與忙要俯身看她傷口,卻被她避開來,只將碎片快速包裹在裙中,離去時望向容與,眼里的殷殷懇切幾乎讓他立刻覺得,好似有千斤重擔壓在肩上。 容與將奏疏闔上放回書案,想了想,問,“殿下所忌之人,不是楊存周,而是秦王,對么?” 沈徽臉上有明顯的恨意,目光炯炯,“孤做了那么多努力,難道他們看不到么?只因為沈徹是長子,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壓在孤頭上?大胤的朝堂上就養了這些沽名釣譽的祿蠹!” 容與想著措辭,溫聲道,“所謂人臣者,身秉國釣,因循從事,若不能遵照禮法,誡諭君上,那才真是祿蠹。臣聽說皇上曾評價楊大人敢于應制寓諷,封事犯顏,有唐初魏文貞公之范。文貞公也曾對太子建成忠心耿耿,初時為太宗所厭,所幸后來太宗還是為他的忠誠直諫打動,愿意撥擢用之?!?/br> 停頓了一下,他轉過話鋒,“依臣看,楊大人與文貞公也有相似之處,但楊大人忠誠的是長幼禮法,并不是皇長子殿下。所以您不必為楊大人所言動怒,何況,您已是曉諭天下的皇太子?!?/br> 他說這番話自然有他的顧慮,一方面是怕沈徽一怒之下對楊存周起殺心,另一方面更怕他因為忌憚長兄而欲除之后快。 他很清楚,任何時代、任何禮法之下都不會對一個弒殺手足的帝王有好評價,更何況對方早就沒有還手之力,只不過是個空架子。 “你倒是擅于打比方,可惜孤不是李世民?!鄙蚧詹[著眼睛,寒聲道,“忠于禮法有時候比忠于一個人更頑固!只要沈徹活一日,孤這個位置就永遠坐不踏實,索性絕了這個后患。你即刻去傳御林軍都尉進來,孤有話吩咐他?!?/br> 果然是怕什么來什么,容與心跳如擂,脫口喊道,“殿下!” 顧不得遵守平日和他說話的恭敬謹慎,容與疾聲道,“若殺了秦王,殿下和煬帝有什么分別?后世會如何評價,殿下想過么?” 沈徽霍然轉頭看向他,厲聲道,“你竟也為沈徹說話?你忘了當日他想要置你于死地么?” 容與搖頭,“臣不想記住那些,臣只記得是您多次救臣性命,所以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您矯詔弒兄,不能讓您背上千載罵名?!?/br> 沈徽揚起下頜,傲然道,“為君者,本就是千秋公案翻云雨,任人評說。孤不在乎?!?/br> 他是橫了心才會說這話,容與心口狠狠一疼,搖頭道,“倘若秦王有能力和您一競高下,又怎會有今日被逐封地的下場。他對您沒有威脅!殿下果真忌憚他,大可以削減藩鎮兵力,甚至還可以召他的子嗣進京為質,實在沒有必要殺他,畢竟他是您的親兄長?!?/br> 沈徽不出聲,似乎在斟酌他的話。容與無聲長嘆,自覺已是盡力而為,唯有垂首等待他最后的決端。 “沈徹,孤可以不殺?!笨粗媲皾M眼流露驚喜的人,沈徹只是淡淡一笑,“楊存周不能留,他勸孤禪位,是對儲君無絲毫敬畏,且不尊圣意,這樣罪大惡極的人,孤必是要殺一方能儆百?!?/br> 腦中思緒再度凌亂,容與半晌說不出一個字,試圖努力再勸,可心里也知道沈徽已然讓步,一個帝王不能做到讓所有人發自內心的敬愛,那么至少可以做到令人心生畏懼。 沉默之下,容與咬著唇不說話。沈徽見他這幅模樣,倒有些不忍,“這二人都是動搖國本的禍亂,你勸我不殺沈徹,我可以聽,那么楊存周就必須死?!?/br> 容與睫毛微微一顫,這話已是給足了自己面子,再不識時務地勸諫,恐怕就只能叫做不識好歹了。 沉沉頷首,他十分感激的沖沈徽笑了一笑。 三日后,奉監國太子諭,以無人臣禮將大理寺卿楊存周下獄,大理寺丞,宗人府中允、贊善、翰林院編修、檢討等諸人均連坐入獄。至此,朝堂之上再無人敢提國本之爭。 這件事過去以后,沈徽對容與的態度愈發溫和起來,他們彼此像是存了默契,只字不提任何有關沈徹的話題,當然也包括那日,容與聽到的,皇帝想要召長子回京的事。 傍晚時分,依舊去東暖閣探望昏迷中的皇帝,在進殿前一刻,沈徽忽然一反常態,叫容與一并跟進去。容與只略一遲疑,便聽從吩咐沒有多問。 在暖閣外侍立,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容與望見床上昏睡的皇帝,那張臉呈現出一股灰敗之氣,呼吸似不均勻,而每呼出一口氣,都帶著一種腐壞的味道。 沈徽就坐在榻前,臉上倒是沒有一點嫌惡的神態,輕聲喚著父皇。 皇帝迷迷瞪瞪的,仿佛聽到了,緩緩睜開眼睛,眼神渾濁凝滯,盯著沈徽看了許久,像是在努力辨認,良久才吐出一口氣,無力的說,“是你啊,徹兒呢?朕不是讓他回來……他走到哪里了……” 這樣的開場白,就是容與聽著,都替沈徽感到難過,可他卻笑著回答,“大哥應該快到涿郡附近了,父皇怎么只想著他,兒臣來,您不高興么?” 皇帝半閉了眼睛,“朕只是想看看他罷了?!?/br> “父皇喜歡看他的臉,就像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一樣,是么?”沈徽淺笑著,“可就為了那張臉,您似乎也太過偏心了些?!?/br> 皇帝的呼吸變得更沉重了,略微睜大眼盯著沈徽的臉,“朕偏心么?如果偏心又怎么會立你為儲君,朕知道你心里有怨,但徹兒是長子,若不是他不適合大位,朕絕不會廢長立幼,你應該知足了。只是,這個位置并不好做,你日后就會明白?!彼f的很慢,說到最后已是氣喘連連。 沈徽輕輕順著皇帝的胸口,笑容飄渺,一字一頓道,“是么?兒臣卻覺得沒有那么難,是父皇想得太多,太放不下。兒臣日后也不會因自己喜好對子女有所偏頗,不過說真的,什么父子、夫妻、兄弟,和這個位置比起來,都不重要,天家無親情,這話連外頭黃口小兒都知道的?!?/br> 皇帝霍然張開雙眼,瞪視著他,“你說什么,你,你是不是對徹兒做了什么……他這么久還沒回來,你是不是……你,你怎么敢……” “父皇多慮了,兒臣可沒您想的那么壞,我不殺大哥,只是,沒有傳他回來罷了,想來這會兒,大哥應該已經快到西安府了?!?/br> 皇帝掙了掙,下死勁想撐起身子,可努力數次還是沒成功,終是頹喪地倒在床上,只是緩緩伸出手指向沈徽,“你……竟然敢抗旨?!?/br> 沈徽的笑意更深了,“有什么不敢呢,這天下很快就是兒臣的了。兒臣可不能在這個時候讓您和大哥相見,萬一您又動了易儲之心,兒臣豈不是要冤死了?!?/br> 閑閑的笑著,那對鳳目中精光四射,“其實您等這一天也好久了,這樣不就可以早點見到母妃了么?” 他每說一句,皇帝的呼吸就更急促慌亂一些,不到片刻,那呼出的氣已比吸進的要多,蒼白枯瘦的手緊緊捂住胸口,身體也在不斷發抖。 沈徽卻輕輕巧巧的站了起來,平靜地看著這一幕,忽然回首瞥了容與一眼,粲然笑道,“父皇說我抗旨,其實我早就抗了,您說要殺的人我可一直都沒殺,且還留在身邊,一直留到了今天?!?/br> 說完,沖容與點了點頭,示意他進入暖閣。 一道驚雷在容與腦中炸響,怪不得他能安然無恙從北三所出來,原來是沈徽矯旨的結果。其實早該想到了,皇帝處死了早前舉發沈徹的內侍,當然沒有理由容許他還活在世上。 容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邁進暖閣中的,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滿腦子都只有一個問題,沈徽究竟為什么要留自己性命,難道就是為了今天,讓他再度成為壓倒局勢的最后一顆棋子。 “父皇,”沈徽柔聲叫著,“您睜眼看看,他是誰?” 皇帝的手抖得更厲害了,好像使出渾身的力氣才把眼睛撐開,渾濁的目光落在容與半垂著的臉上。 容與下意識把頭壓低些,掉開視線,心里只在盼著,希望他不要認出自己來。 可惜事與愿違,皇帝側過頭仔細的盯著他,在某一刻陡然間記起了,他曾經見過這張臉,一瞬間,他雙目圓睜,捂著胸口的手指霍地指向目光閃爍的年輕內侍。 容與暗道不好,余光瞥見他枯瘦的手上暴起一道道的青筋,指尖不停的抖動,再抖動。 但那抖動卻是越來越弱,終于隨著手臂轟然下落而停了下來。 暖閣之中有著死一樣的安靜,靜得詭異難言。 容與聽到了自己牙齒發出的顫抖聲音,他知道皇帝罹患的是心臟疾病,禁不得刺激,震怒之下極容易引發心梗。 如果是這個落局,他不知道該不該伸手援救。出于一個醫科生本能的反應,他很想盡力去救活這個人,然而冷靜思量,事情發展到這步田地,倘若皇帝恢復神智,很難說接下來要死多少人。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 沈徽的破釜沉舟,何嘗不是把自己逼上絕路,容與躊躇著,強迫自己抬眼看向榻上。 然后他看見皇帝一動不動,面容青紫而扭曲,一雙眼睛圓睜著,似乎在昭示著無窮無盡的憤恨和不甘。 第13章 夜訪 升平三十九年二月十七,皇帝崩于養心殿東暖閣。 大行皇帝大殮后,梓宮停于乾清宮正殿,遵遺詔,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太子遂于三日后在靈前即位,定年號為天授。 連續三日,在京文武百官及三品以上命婦均著喪服于思善門外哭靈。 闔宮上下一片縞素,容與換了素服,頭戴烏紗,腰系黑色犀角帶,跪在宮女內侍隊伍中。 司禮監掌印高謙一聲“舉哀”,周圍瞬間哭聲雷動,哀戚和哭嚎響徹云霄。容與做不到痛哭失聲,同樣的,他也忘不掉大行皇帝臨去時那張臉。 遠遠看著沈徽率眾在靈前祭拜,想著此刻那泫然欲泣的俊美面孔,總覺得下一瞬,就會和養心殿里淺笑得意又銜著幽恨的模樣重疊在一起。 其實并沒有多介懷沈徽當日的舉動,畢竟他已做了足夠多努力,卻還是得不到應有的關注,于他而言,也有無法釋懷的悲哀和傷痛吧。 何況是一個帝王,無心無情自是常態,容與只是不明白,沈徽為什么到現在還留著自己,見證過那樣一幕的人,就算不賜死也合該流放了,莫非他這個人還有什么剩余價值可供挖掘? 哭靈過后轉過頭就要忙著遷宮,容與指揮宮女內侍各處打點收拾,自己則在翠云館整理翰墨書籍,恰逢高謙來找他,還沒等他迎出去,高謙已含笑踱著步子先走了進來。 一眼看上去,高謙瘦了不少,猶是顯得更加蒼老。容與仍向從前一樣對他行禮如儀,他卻拱手還禮,微微笑道,“你很快會擢升司禮監掌印,而我則是日薄西山,你不必對我這個老朽這般客氣?!?/br> 容與淡淡一笑,知道高謙說的實話,自新帝登基,所有人都認為,他不日就將升至宮中內侍最高品階,掌內宮一切事務。 不過三五天的功夫,他已明顯感受到旁人的禮遇客氣,內中自然也包含不少奉迎諂媚。那么相對的,高謙想必也會遭受一些前所未有的冷遇——所謂人走茶涼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多少有些替他難過,容與欠身道,“掌印關懷提點,小人不敢忘記。您正當壯年,不該出此自傷之言?!?/br> 高謙微微一怔,旋即笑著點頭,“皇上沒有選錯人,我也沒有看走眼,你雖年少得意,卻沒有驕矜之氣,知進退守本分,且又知書識字,更強過我當年?!迸呐娜菖c的肩,復道,“以后好好侍奉,應該能有機會,在皇上身邊見證一個錦繡盛世?!?/br> 容與低頭不語,對他的夸贊自覺受之有愧,至于所謂盛世更是縹緲,養心殿里發生過的事,至今還是如影隨形,他明白自己沒有選擇權,可跟著沈徽這樣的主子,只怕未必有機會善始善終。 高謙打量他的神情,似猜到他在想什么,搖頭嘆了口氣,“過去的事情就忘了吧,人要朝前看。那個時候,皇上救你是為不忍看你無辜受戮,雖是矯旨,但也是為顧念你一片忠心。再要為這個想不開,就是辜負他一番好意。前頭的路還長呢,須知日久見人心,侍奉好皇上是你的職責本分。說到這個,眼下我也剛好有一件事要找你幫忙?!?/br> 容與抬眼詢問,“大人有什么吩咐?” “不是吩咐,是求你相助?!备咧t擺手,臉上泛起憂容,“大行皇帝梓宮即將遷往壽皇殿,皇上卻遲遲不下旨讓秦王回京,外頭輔臣們如今是各懷心思,言官們又都眼巴巴地盯著,畢竟秦王是大行皇帝長子,父親去世兒子卻不來奔喪,別說是皇家就是民間也于禮不合?!?/br> 這倒真是個棘手的問題,容與皺眉問,“那皇上對這事有什么說法?” 高謙輕輕嘆氣,“只說仿孝宗時國喪制度,分封在外的親王公主同外埠官員一樣,在本地致喪即可。這倒也是不錯,旁人挑不出大錯漏,可到底大行皇帝生前很是鐘愛秦王?!?/br> 就是因為太過鐘愛那位,才惹出這一位的怨懟。沈徽對兄長那樣介懷,又豈會讓他輕易再踏進京畿。 容與不大想惹這個麻煩,但仍是禮貌的問,“那么掌印覺得,小人能做些什么?” “自然是希望你去勸說皇上,”高謙見他立時蹙眉,愈發微笑道,“不要小看自己,你在皇上心里還是有些分量的。我是瞧著皇上長大的,很清楚他的性子,他絕少肯信人,卻獨獨肯信你。你不妨趁皇上心情好的時候進言,秦王上京,限制其從扈人數也就是了,何況眼下朝中凡支持秦王者均已肅清,我看沒有人會冒天下之大不違再提國本之爭?;噬洗罂梢苑判?,此舉還顯示主君寬厚大度,何樂而不為呢?” 這話不無道理,其實沈徽想必也清楚,沈徹早就沒有實力和他相爭,然則他真正在意的是大行皇帝臨終前那份念念不忘,這么深的心結,恐怕不是輕易能解開的。 容與舔唇笑笑,很誠實的說,“掌印的意思,小人都明白,也會盡力一試,至于成與不成,小人就不敢擔保了?!?/br> 高謙聽他應下,微微松了口氣,“既這么著,我替秦王先謝過你了。你是個有福氣的人,也懂得積福,這樣很好?!?/br> 果真是福氣么?容與不確定的笑笑。高謙輕輕拍了拍他以示鼓勵,隨后便向他告辭。 容與送他出去,臨別一刻,又沒能按捺住心中疑惑,問道,“掌印方才說替秦王謝我,可小人知道,掌印其實更在意皇上。這件事明知道會為皇上不喜,為何還要極力促成呢?” 高謙本已走到門口,聞言又再度回首,卻沒有看容與,目光倏忽間變得空幻而縹緲,“這是我能為大行皇帝,做的最后一點事了?!?/br> 清矍的臉上泛起一絲笑容,就在那一刻,容與忽然覺得他的笑頗有打動人心的味道。 然而高謙托付的事到底還是讓他犯難,一時半會兒也沒想清楚要如何規勸沈徽,遑論他對高謙的話持存疑態度——說沈徽很是信任他,這一點他完全沒有任何自覺和自信。 輾轉想了好久,連睡意都全消。他索性起身,找了本書翻看,因著大行皇帝喪禮期間,宮中蠟燭燈火用度都要削減,于是只能就著一盞燈的微芒艱難閱讀,聯想起古人鑿壁偷光的精神,越發自嘆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