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芳汀沒想到他還關心這個,躊躇著說,“先交司禮監看管了,估計會賜死吧,這么沒臉面的事……”說著瞪圓了眼睛,捂嘴笑道,“我知道你為什么不高興了,原來你是為,兔死狐悲!” 極力掩飾心中一片慘傷,容與對她笑了笑,盡量與他慣常所展露的笑容一樣自然。 冬至宴上的丑聞,對容與來說最直接的影響,是讓他第一次見到了秦若臻。 打聽著前頭宴快散了,他和一眾宮人們便往乾清門上去,預備迎沈徽回宮。 正趕上沈徽親自送秦若臻出來,見此情形,滿宮的人好像都帶了些掩飾不住的興奮。容與無聲無息上前,看懷風沖他輕輕的挑了挑眉,眼含笑意。 察覺到沈徽的神色有些倦怠,可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容與只好依禮給秦若臻問安。他用最快的速度掃過秦若臻的臉,清麗而嬌柔,不算艷麗明媚,卻有著少女獨特的嫵媚婉約。 一陣局促感壓迫在心口,容與默默退后,退到陰影里,退到沒人能看得見的地方。 他聽到沈徽對秦若臻說,“宮門要下鑰了,還是早點回去,你放心,我不會有事?!?/br> 慢慢再退后些,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想要壓制住心頭一陣躁動的悵然,盡管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 幾日后懷風帶來了新的消息,“高掌印打發底下人來,說皇上親自審了那個內侍,不光是大殿下那些丑事,還說了大殿下平日里對王妃不聞不問,言語稍有不和就怒斥王妃,還說他近日在宮里時常洋洋自得,放話儲君之位遲早是他的,屆時就是休棄王妃也輕而易舉。高掌印說萬歲爺氣極了,險些心悸發作,已傳了太醫來御前診治了?!?/br> 沈徽半閉了眼睛聽著,待他說完,只問了一句,“皇上還說什么了?” 懷風皺眉沉吟了一會,“派來的人說已有言官們彈劾大殿下罔顧皇室顏面,行為荒yin,歷古至今的皇子罕有其匹,皇上看了折子,只問了句,還有什么?臣就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了?!?/br> 沈徽擺擺手,示意懷風下去。半晌手臂支在案子上,一徑沉默不語。 午后的陽光斜斜灑進來,落在書案上形成一道光束,沈徽不經意地把支著的胳膊往光暈里挪了挪,大概是想讓身上有些溫暖的感覺,他柔聲道,“高謙夸贊你很好?!?/br> 這話是說給身后人聽的,此時此刻,屋子里只有他們主仆兩個。 容與有些無言以對,可他知道自己必須得回話,“高掌印過譽了,臣不敢當?!?/br> 沈徽笑了一下,“認真說起來,是過譽了,你也沒做什么,一個內侍好不好,原不在會不會讀書寫字上頭,在于什么,你應該清楚?!彼O聛?,等容與低低應了聲是,才又繼續道,“你覺得自己做的如何?” 有一剎那的無助,想起內侍們平常表忠心的套話,卻有種話到嘴邊掙扎不出的感覺,容與無奈回答,“臣未有寸功,不敢妄言自己做的如何,但臣對殿下確無貳心?!?/br> “嘴上說說容易,你對孤忠心,卻還拿孤比煬帝,若是不忠心,是不是要比出桀紂來了?” 容與一窒,知道他是在敲打自己,和高謙說過什么,他全都知悉,或許還知道得更多,總之自己在他面前無所遁形。 聽著自己紛亂的呼吸聲,容與緊抿雙唇,竭盡全力地平復心緒。 一縷陽光撫過沈徽的臉,讓他覺得有些刺眼,往后坐了坐,靠在椅子上,聲音顯得有幾分空幻,“其實你比的不對,楊廣一直深得獨孤伽羅寵愛,孤卻沒有那樣的幸運,怎么好和他相比呢?” 這是他長久以來的心病吧,即便做得再好再努力,也很難得到父親的眷顧,在皇帝眼里,他是個能干的兒子,同時也是個心機深沉捉摸不定的人,可以用、可以防,就是不可以親近。 容與如鯁在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沒有起伏,“臣不是有意拿煬帝比殿下,萬望殿下恕罪。殿下說文皇后寵愛煬帝,臣私以為,寵和愛是不同的,寵是寵溺,不需要理智,而愛,卻是理智的,即清楚所愛之人有何不足,仍能欣然接納。文皇后對煬帝只有寵,所以才會做了錯誤的選擇,既害了隋朝江山,也害了小兒子的一生。臣以為,殿下向往的應該不是這樣的情感?!?/br> 說完這番話,他已無力掩飾自己心臟失常的跳動節奏,也只好任由忐忑從心底一直彌散至整個身體。 沈徽轉過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如我給你一個證明的機會,我要你以重華宮內侍總管的身份去面見皇上,告訴他,你曾經為秦王逼jian未遂,為孤所救,看看皇上會不會因此不再寵溺他的長子,轉而把那份寵愛分到孤這個不受重視的次子身上?!?/br> 說完,他展顏笑出來,一時間,容與仿佛看到了風動蓮開,“能干與否,成敗與否,這都是你效忠孤最好的時候?!?/br> 第9章 囚禁 容與平靜的注視地下,這是他能預料到的結果。沈徽不會平白救下他,關鍵時候總要派上些用場。 皇帝此刻仍有猶豫,需要有人推波助瀾,那么自己合該充當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垂首輕聲的道了是,他俯身下拜,平靜叩首,“如果這是殿下鈞旨,臣領命。但臣只能陳述實情,不能妄加揣測從未發生之事?!?/br> 言下之意,是他不會捏造事實無中生有的構陷沈徹。 “陳述實情?”沈徽挑了挑眉梢,神情冷峭,“你明知孤想要什么結果,卻還要這么說?莫非是覺得孤有求于你,便敢來要挾?你且說吧,事成之后,想要什么封賞?” 知道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容與只好頓首再拜,“臣絕不敢要挾殿下,自當竭盡全力忠殿下所托。然而臣只能如實陳述當日之事,勉力規勸皇上對秦王的行為加以約束。臣也會向皇上道明,殿下仁善救臣脫困。除此之外,臣不能多言其他。至于殿下所說的封賞,臣從未想過?!?/br> 沈徽盯著他,哼笑出聲,“你如今依附于孤,竟不知何謂識實務?不過是個小小內侍,竟然妄圖以君子之道行事,簡直不知所謂!此刻說的冠冕堂皇,事后還不是會向孤邀功請賞,這種欲擒先縱的小伎倆,當孤識不破么?” 喉嚨里似乎有淡淡的酸澀,容與深深吸氣,“臣不敢忝稱自己是君子,卻也還記得,君子有九思,所謂言思忠,事思敬,臣一刻不敢或忘?!?/br> 他抬首,不惜犯上,直視沈徽雙眸,“臣身份低微,卻也有幸讀過圣賢書,所以才心慕圣人之道。殿下希望臣能有所圖,有所求,才能更相信臣。臣卻覺得,此去面圣的結果,很可能是臣再也見不到明天初升的朝陽,臣實在不知還能求些什么,圖謀些什么。懇請殿下能相信臣所言,臣定會盡力向皇上詳陳當日之事?!?/br> 斜飛的劍眉驟然蹙緊,沈徽深深注目跪在面前的人,那樣清瘦秀逸的一張臉,有著純凈無暇的雙眸,眼波沉靜而溫柔,卻也有掩不住的靦腆羞澀。 多少次了,在自己灼灼逼視下,會惶然垂下睫毛,可現在呢,居然敢這樣堂正的回視,可恨那目光依然澄澈,甚至還更為坦蕩。 沈徽陷入了沉默,這番回答和常理不符,但卻符合容與其人性情。他知道他的底細,早在內書堂時,容與就是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學生,成績永遠保持在中上游。大多數人選擇忽略他,只有少數授課的大儒能察覺出,他對知識的渴求、思考問題的深度其實遠超他表現出來的程度。 說他藏拙,可到了機會來臨,他又會退避人群之后,似乎無欲無求才是他最本來的面目。 就好比現在,不僅不求榮華顯達,甚至連求自己保住他性命這種話都不提! 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談不上老成持重,最多只能算安守本分,可倘若要明哲保身,又何必明知前路艱險,仍有慷慨赴死的孤勇,難道真的只是為了報答自己相救之恩? 沈徽自問生命中沒遇過這樣的人,思考良久再開口,聲音已沒有任何波瀾,“如此固執,且依你了。你即刻去見高謙,面圣之事他會妥善安排。孤在重華宮靜候你的佳音,去吧?!?/br> 容與應以一笑,對著沈徽拜了三拜,方起身去了。一個時辰之后,他已站在養心殿外,等待高謙傳喚。 下意識側頭,看了一眼即將隱入重重宮闕的夕陽,他猜想著,這應該是自己最后一次見到日暮時分的漫天霞光。 皇帝坐于暖閣中,容與跪下叩首,在俯身前略微抬眼覷了下這位至尊,若是在從前,他大約不會這么做,但此刻,他猜想自己時日不多了,索性任性一次,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好。 一瞥之下,他看到了皇帝憔悴的容顏,才幾日而已,他仿佛蒼老了十歲不止。 皇帝兀自翻閱朝臣們的奏章,沒有理會容與,過了半盞茶的時間,才開口道,“高謙來回朕,你有皇長子行止不端之事要上奏,如實說吧?!?/br> 容與低著頭,盡量簡短的說,“回稟皇上,臣供職于御用監時,曾為秦王妃送去所需書帖,于建福宮偶遇秦王殿下,殿下欲將臣扣留,且多番暗示要臣調入建福宮,臣未敢應承。殿下便直言,若臣肯委身便許臣以厚祿,言語間多有不堪。所幸楚王殿下造訪建福宮,憐臣惶恐尷尬,借故將臣帶離,方使臣得以脫困?!?/br> 舔了舔唇,他再道,“事后臣感念楚王恩德,無以為報,遂于今日將殿下善舉面陳皇上。且秦王本應為國朝宗室表率,卻行事多有荒唐,失之仁德,故臣頓首懇請皇上能對秦王加以管束,導其言語行止,以正禁廷風氣。臣以上之言皆屬實,望皇上明鑒?!毖援?,泥首于地,再未抬頭。 良久,皇帝似乎強壓怒火,喝問道,“這話是楚王教你說的?” 容與沒敢抬頭,猶豫片刻,還是說出了與事實不盡相符的話,“臣雖位卑言輕,卻也明白做人當思知恩圖報,殿下有恩于臣,臣銘感五內,故今日擅做主張求見皇上,殿下對臣此舉一無所知?!?/br> 皇帝禁不住冷笑,“區區一個奴才,竟敢彈劾親王,朕不信你有潑天的膽量!身后必有人為你撐腰。也許不是楚王,但那人定然許了你好處。爾等是揣測朕于冬至宴后對皇長子多有不滿,才敢鋌而走險。你可知今日之言行,朕即便相信,亦不會輕縱了你!窺伺圣意,所奏之事有辱皇室清譽,你以為朕會如何處置?” 一字一句都是厲聲責問,容與雙手摳在金磚縫隙之間,漸漸覺得眼前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之前的緊張感漸漸消散,他的猜測還是應驗了。 腦中被一片空明取代,那大概就是死亡逼近的征兆。 無力再辯解,只得叩首,“臣絕非構陷秦王殿下,請皇上明察?;噬弦绾翁幹贸?,臣皆俯身聽命?!?/br> 這番表態大概讓皇帝更為惱怒,字字句句都只強調所言屬實,對他指責的窺伺圣意卻不加辯解,可見是不顧自身處境也要坐實沈徹行止不端。 加上之前建福宮那名內侍舉發,皇帝此刻心里也清楚,沈徹平日里穢亂宮禁,的的確確是真的。 既然如此,當然就更不能留下這些知曉其事的人。 就算皇長子德行有虧,不能繼任大統,皇帝作為一個父親,終是要顧念他的聲譽,不能任人日后對他橫加議論指摘。 心意已定,皇帝不再看匍匐于地的人,轉頭吩咐高謙,“即刻著人將他看管起來,朕沒下令處置前,任何人不得見他?!?/br> 容與有些驚訝,不解皇帝為什么沒有當場賜死,這么說來他或許還能再見到明天的太陽,心里倏地一松,他默默叩首,跟隨高謙退了出來。 一路之上,容與被人縛住雙手帶至景祺閣后面的北三所,這里常年荒廢,人跡罕至,每一個房間都陰濕寒冷,雖在冬日,卻沒有任何可供取暖之物。 高謙心中不忍,屏退眾人在外,先解開了容與手腕上的繩索,輕聲道,“我會再勸皇上留你性命,殿下也會為你綢繆,你且先忍耐一陣,不可太過灰心?!?/br> 容與知道他是真心幫自己,忙躬身道是,“多謝掌印大人,只是此時殿下不宜出面,請大人告知殿下,若幸不辱命,容與會日夜祈盼殿下早日得償所愿。殿下對容與的恩情,容與永世不忘?!?/br> 高謙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息,低聲說了句保重,便即轉身離去。 容與一直垂首謹立,直到聽到外面腳步聲遠去,才緩緩抬頭,此刻房中屋外都格外安靜,仿佛天地間也只剩下他一個人。 面前有一束冷冷的月光照在屋內的青石磚上,光束中流塵飛舞,紛繁而無序。 他靜靜地望了一會兒,忽然覺得那些輕飄飄的微塵很像自己,一樣都是那么無力,可有可無,隨時都會委頓在地,再也無人愿意記起。 慢慢走去床邊,拂掉上面的塵土,屋內空氣寒冷,呼出的每一口氣都能立刻化作一團白霧,索性張開嘴大口喘息,在一片霧氣里,他漸覺眼中有水波蕩漾,視線一片模糊。 用衣袖拭了拭眼角,略微有些嘲諷的笑笑,不禁鄙夷這種自憐自艾的舉動,既然早已想明白結果,又何必自傷呢。 說到底,還是有些畏懼死亡,他不能嘲笑自己本能的反應,只能靠理智來不斷提醒告誡,其實他的生命早就該結束了。 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好,蜷在榻邊一隅,容與開始安靜的看流光下,飛舞的輕塵。 此后數日里,每天都有司禮監的內侍來給他送飯,小內侍開門后長驅直入,將飯菜砰地一聲撂在桌上,然后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開始的時候,每當門口有響動,容與都會心口一緊,騰地站起身,等待著外面的人帶來賜死他的詔命。時間長了,焦灼的一顆心也沉了下去,他甚至猜想皇帝大概已經把他忘了,那么一時半刻不會有性命之虞,但隨即便想到,此生恐怕也難再有機會走出這里。 這么想想,愈發覺得難辨悲喜,又有些懨懨無趣。 有幾次,他試圖和送飯的內侍詢問幾句外面的情況,但每次都只得到垂目無言的回應。最終他無計可施,只能在房內枯坐。 好在他性子一向安靜,倒也不覺得多苦悶,只是偶爾會想,如果一直在這間屋子生活下去,身邊要有紙筆書籍相伴,日子可能會愜意許多。 這樣打熬著過了十五天,到了第十六天的晌午,北三所的院子里忽然有了紛亂的腳步聲。 容與側耳聽著,一顆心又再度提到嗓子眼,聽得出這回來的人數不少,莫非不是賜鴆酒或白綾,而是要將他拖出去斬首或杖斃? 瞬間,他被這個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 門吱呀一聲開了,容與木然站起身,強迫自己看向來人,卻在四目相交的一瞬,有種驚喜交加之感。 他看見了懷風!而懷風身后的院落里赫然站著沈徽。 第10章 瀕死 懷風一腳踏進門檻,伸臂揮開屋子里的塵土,瞧見容與呆若木雞的樣子,忍不住發笑,“嚇傻了么?沒想到看見的是我?不光是我,殿下還來了呢,這就帶你回重華宮?!?/br> 容與趕忙回過神,踉蹌了兩步走到門口,跪地向沈徽問安,可除了問安的詞,他又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 “殿下,容與這些日子都住在這種地方,真難為他了,臣看他現在有點發傻,”懷風一臉壞笑,“您說是派人把他扛回去好,還是拖回去才好?” 容與兀自納罕,禁不住問,“皇上,赦免臣了?”聲音一出,連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十多天沒開口,他的聲音已變得晦暗沙啞。 沈徽看著他,目光比從前柔和了許多,“皇上犯了心悸,哪兒還顧得上你,隨孤回去吧?!?/br> 想起那日皇帝說過,若無旨意不許外人見他,容與想要再問清楚些,卻被懷風一把拽住,攬過肩膀,“我瞧你是真被關傻了,不光不高興還憂心忡忡的,殿下既親自來接你,你可還猶豫什么?快走吧,除非你真喜歡在這么個地方住下去。嘖嘖,才幾天罷了,瘦的臉都凹下去了,回去該給你好好補補才是?!?/br> 容與低頭,被他這一番親昵舉動弄的有點發窘,主要還是介意自己多日沒洗過澡了,不論前世今生,他都是個愛干凈的人。 他不說話,任憑懷風一路拉著調笑嬉鬧,心中知道,懷風也還是很惦記他的。 十幾天沒來翠云館,此刻站在書案前,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還沒等他醒過神,懷風已笑著將他拽到沈徽面前,“還不快叩見太子殿下?” 容與睜大眼睛,一陣錯愕,幾乎再度不顧禮儀尊卑,直視起沈徽。原來短短半個月,外頭已然是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