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此刻沈徽眉間,恰到好處的浮上一層焦慮擔憂,跟著起身下拜,對皇帝懇切道,“父皇,臣工們此舉應屬自發,皇兄顯然并不知情?!?/br> 皇帝輕輕撫著手中的玉杯,眼中的寒光恍若九天玄月,“并不知情,那就是群臣的意思了,看來這僭越之罪,倒安的委屈他了?!?/br> 沈徹滿臉惶恐,站在原地愈發尷尬,額頭上已有細細的汗珠冒出。 容與猜想即便沈徹再不通庶務,此刻也該明白皇帝對他已有不滿。果然見他思索片刻,不得已俯身叩首,聲聲懇切請罪。 有片刻的沉默,皇帝沒有叫起兩位皇子。半晌,他看了一眼頓首在地的沈徹,寒聲道,“你今日cao辦宴席,也累了,下去休息吧?!?/br> 整個園中異常安靜,秦王沈徹身子輕輕搖晃,身旁的內侍急忙上前扶了一把。 容與也搶上去兩步,攙扶正欲起身的沈徽,順便留神觀察,看見一抿淺笑徐徐漫上沈徽的眼角。 一場盛宴,看似還在繼續,其實卻早已戛然而止。 大筵過后,秦王沈徹躲在建福宮閉門不出。朝臣們試探了一回,深切領會到圣意,暫時沒有人再敢貿然提立儲話題。 沈徽聽了秦太岳勸慰,也韜光養晦,只在翠云館專心臨魏碑。容與則陪侍在側,于一旁為他洗筆研墨。 至于外頭風向如何,都交由懷風坐探。 “聽說那日宴后,秦王只私下見過秦大人,這么個風口浪尖的時候,他竟然還敢接見閣臣,真不知是怎么想的?!?/br> 沈徽展了展澄心堂宣紙,似在回味懷風的話,“舅舅么,雖不同母,于他也算是長輩親眷?!?/br> “皇上派高掌印去探望過大殿下,并未申斥,高掌印只說,大殿下似有不滿之色?!?/br> 沈徽臉上淡淡的,“只是有不滿還不夠,讓高謙再多留意著,要一擊即中?!?/br> 懷風說了聲是,“高掌印還說,您近日也不宜有什么動作,萬歲爺那邊有什么信兒,他自會及時通傳給您?!?/br> 沈徽點頭,忽然回眸看向容與,“你往后要和高謙那邊多走動,有什么事兒才好及時來回我?!?/br> 容與忙打起精神,頷首道是。 想著沈徽口中的高謙,正是升平帝的御前總管,兼內宮十二司之首的司禮監掌印。理論上說,內宮中所有的內侍宮女皆是在高謙治下,他是除卻皇室成員以外,在這偌大的皇城中成千上萬奴仆的最高上司。 沈徽與高謙結盟,當有事倍功半的效果,光是這一點,就比只知聲色犬馬的秦王要高明許多。 之后的日子倒也平靜無波。秋闈前夕,皇帝下旨,命秦王總署內務府事務,楚王總理宗人府事務,并遵祖制著二人每日于太和殿旁聽政事。 次日卯時,重華宮中的宮人已各司其職。容與也早早起身,等候在內殿廊下,預備陪侍沈徽前往太和殿。 沈徽凈面更衣,換了上朝所穿服制,走出內殿,容與聽到懷風問起,“怎么想起給那位一個內務府的差使?不是成了滿宮內侍宮女頭兒了?莫非有明升暗貶的意思?” “投其所好罷了,”沈徽的聲音有些慵懶,想是起早的緣故,“那是花錢的好差使,宗人府卻是要替朝廷省錢,想法子和那起子勛戚討價還價,父皇終究還是疼他多些?!闭f著便往外走。 容與見他出來,忙躬身問安。沈徽一壁往前走,一壁道,“你不用跟著,去武英殿把畫兒還了,待孤下朝的時候在內廷夾道侯著?!?/br> 容與步子一頓,道了聲是,隨即仍舊跟上去,送他出了重華宮。 第6章 前恭后倨 已有數月沒踏足過武英殿,容與進去時,夏無庸正在殿內訓斥一名小內侍。 見他來了,夏無庸立刻眼睛一亮,滿臉堆笑地迎上來,“林老弟駕到,快里邊請。兄弟還沒恭喜你高升呢。今兒來,是不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其實御用監掌印的官職自然要比重華宮一個普通內侍高,但宮中內侍一向把伺候主子看成更有體面的事,尤其是這會兒儲位虛懸,等閑誰也不敢慢待了楚王身邊的人。 容與想起夏無庸從前見著自己,通常正眼也不會瞧一眼,如今卻也肯稱兄道弟,果真是時移世易。 他倒不在意這個,只對夏無庸頜首行禮,道明來意,奉還上云林子的畫便欲離去。 夏無庸哪里肯放過,一把拉住他,說知道這個時候,他一定還沒吃早飯,既來了,少不得用些點心茶水,墊一墊也好。 容與被他拽著,實在推脫不過,看時間離下朝確實還早,索性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 “老弟這一向伺候殿下辛苦?!毕臒o庸一頭說,一頭親自給他倒茶,“兄弟已命人把李成的那副畫作好好裱起來了,那是給總管大人帶了好運氣的,得供著?,F如今兄弟時不常也看看,沾沾福氣。別光顧著說,您嘗嘗看,這是我才收著的今歲明前龍井?!?/br> 容與忙站起身,道了不敢勞動,雙手接過茶盞。 夏無庸放下杯子,笑出滿臉褶子,“要說老弟鉆研書畫的造詣,兄弟很是佩服。不瞞您說,我新近得了張百馬圖,收的時候看著是晚唐的,究竟如何呢,還想請林總管給掌掌眼,您過了目,兄弟這心里方能覺得踏實了?!?/br> 這是在說他自己購得的畫,容與心里明白,若真是晚唐時期的,市值必然不低,當然這些大掌印原本個個都是財主。 略一躊躇,他含笑道,“慚愧,容與對晚唐畫作并不熟悉,恐怕幫不上夏掌印的忙了?!?/br> 夏無庸眼珠一轉,“哎呦呦,你跟我還這么客氣,說起來前陣子有個山東的皇商,上內務府巴結差使,拿了一副董源的夏山圖,錢總管讓我去給看看,我瞧著倒是真。沒成想看過之后倒放不下了,錢總管對這些個書啊畫啊的一向興致不大,兄弟就索性也收了來,我看殿下對南派山水畫頗有偏好,您在這上頭也是行家,不如改天兄弟請您過我那破宅子里相看相看,您要是瞧著好,兄弟就把它孝敬了殿下,您覺著如何?” 董源是南唐著名畫家,開創了南派山水一脈畫風,對后世影響極大,連倪瓚那么狂傲的人還曾一度稱自己師從董源。 容與猜度,這么一副畫外頭行市少說也要上千,自然,他也聽得出夏無庸的意思,明著是要獻給沈徽,實則又要讓自己在中間過一道手。 至于這畫最終會是在沈徽手里,還是落到他林容與手里,夏無庸并無太多所謂,反正橫豎他都不吃虧。 容與不由暗嘆,自己不過才跟了沈徽月余,夏無庸就這么舍得花費巴結,何至于呢? 恐怕這還只是剛開始,接下來不知道要生出多少讓他敬謝不敏的事。 微笑擺首,容與緩緩站起身來,拱手道,“夏掌印相邀,本不該推辭。但殿下近日交辦的差使繁多,容與已是力有不逮,恐怕一時之間也抽不出工夫來,耽誤了您的事就不好了?!闭f著看了一眼墻上的自鳴鐘,依舊含笑道,“看時辰殿下也快下朝了,容與不敢久留,多謝夏掌印今日款待,容我改日再來叨擾?!?/br> 言盡于此,夏無庸也不好再強留。容與這頭剛踏出武英殿門,迎面便撞上一個人,定睛看時,正是許久不見得孫傳喜。 彼此相見都很高興,容與的笑意也輕松了不少。傳喜因說趁此機會正好相談兩句,便一路送他出來。 倆人一壁走著,一壁閑聊起這陣子發生的新文。 容與一向話少,多半是在聽傳喜抱怨夏無庸如何斂錢,武英殿的差使如何沒勁,升遷也困難云云,又不忘打趣他,“你是攀上高枝兒了,這輩子榮華富貴不愁,何時也搭救我一把,如今你在殿下跟前當差,不如想個招兒把我也弄過去,咱們弟兄兩個一塊發達如何?” 傳喜是聰明人,一向擅于抓住機會,然則容與自覺不是個好的托付對象,只能無奈回應,“如有機會,我會向殿下推薦你,但不知結果如何,你也別抱太大希望?!?/br> 他說的是真心話,應承了要推舉自不會空許諾,不過還要再看時機。畢竟在沈徽眼里,他只是個還算老實聽話的內侍,沒什么存在感,當然也不可能有任何話語權。 傳喜一笑,也沒再刻意強調,只好奇的問,“你伺候二殿下可還順心?聽說他最是個冷面冷心的,外頭人都叫他閻羅,究竟對你怎么樣?” 他這樣問起,讓容與想到第一天進重華宮時,沈徽曾對他那一番刁難,但奇怪的,在他心里從沒覺得沈徽難相處,想到其人仿佛還有些溫暖的感覺,大約是因為他曾經救過自己吧。 容與笑笑,“我不過是伺候的內侍,做好份內的事便罷了,殿下不需對我特別相待?!?/br> 傳喜不以為然,“也未見得,何必妄自菲薄呢,說不準你前途不可限量?!?/br> 一頭說著,已不知不覺走到內廷夾道,朝會剛剛散去,朝臣們若無事便會從午門出宮,若要面圣才會由此進內廷再行覲見。 見夾道中偶有幾位大臣走過,傳喜一邊看,一邊興嘆,“位極人臣吶,咱們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了。不過你要是走運的話,保不齊將來能混個司禮監掌印當當。噯,你在重華宮有沒有聽到什么風聲?我聽夏無庸那老小子說,都察院的老頭們又要重提立儲的事兒了,你那位主子究竟勝算大不大?” 此時恰好都御史趙循從門內往夾道中走過來,他是秦王妃的父親,容與在大宴上遠遠看見過,因知道他是誰,忙低聲囑咐傳喜,“慎言!這些事不是我們該議論的?!?/br> 傳喜背對著那扇門,并沒看見趙循,只當這會兒無人,不禁譏笑容與未免太過小心。 容與不欲惹人側目,只垂首站在路邊,余光看見趙循快步走來,似朝這邊看了幾眼,忙拉住了傳喜,在他經過面前時躬身行禮。 果然趙循在他二人面前站定,神情不豫,沉聲呵斥,“你二人在內廷重地嬉笑喧嘩,成何體統?” 容與無意惹是非,待他說完,恭敬欠身行禮,“大人教訓的是,是小人等失禮了?!毖援?,依舊保持著躬身的姿勢。 不想剛好有一陣疾風刮過,夾道內本就窩風,一時更顯急猛,趙循頭上的六梁冠似乎沒系緊,被風一兜,登時向后飛去。 這下慌得他急忙回身去撿,奈何年紀大了,腿腳沒那么利索,跑了兩下愣是沒追上。 見他弓著身子小跑,容與心有不忍,幾個快步搶上去,一把拾起六梁冠。又輕輕抖落掉冠上沾的浮塵,這才雙手捧了,回身恭敬遞還給趙循。 “多謝,多謝?!壁w循依舊有些氣喘。也許是因為他剛才出言申斥時,容與態度恭謹,也許是因為容與為他拾起了冠帽,他對這個年輕內侍惡感頓消,語氣放緩不再咄咄逼人,“請問這位中官,可是供職于哪位殿下駕前?” 容與見他問話,微微抬起臉來,應了聲是。誰知趙循乍一看清他的樣貌,登時臉色一沉,盯著他上下打量,半晌鼻子里哼了一響,劈手奪過冠帽,拂袖而去。 留下容與錯愕站在原地,十分不解為何對方態度會在陡然間轉變。 再一思量,他慢慢了悟過來,大概趙循是會錯意了——以為他是建福宮的人,看了他的臉更推測是以色侍秦王的宦者,才會如此惱恨不屑。 自家女兒不受秦王珍視,成婚之后多有飛短流長傳出,難怪做父親的要心生憤慨。 容與作為被無辜殃及的池魚,只覺哭笑不得。 傳喜眼望趙循背影,溜溜達達上前,拍了拍容與肩膀,嗤了一聲,“你就是好心,要依著我,非得讓那老頭丟了冠帽才好,不是說咱們不成體統,他連朝服都不整,且看看誰更不成體統?!?/br> 容與淡淡一笑不欲多言,見時候不早,囑咐他快些回去,自己在這里等沈徽就好。 傳喜依言告辭,臨走之前仍沒忘記叮囑,來日若有得意時,千萬不要忘了他這個朋友。 等傳喜走遠,容與仍舊垂首站立于夾道一側靜候。偶有朝臣路過,他就微微躬身禮讓。不多時,就見內閣首輔秦太岳緩步走了出來,站在墻根下朝他招了招手。 容與走過去欠身問安,秦太岳見四下無人,從袖中抽出一支卷筒,遞給他,低聲道,“把這個拿回去交予殿下?!?/br> 接過來卷筒,容與快速的放入自己袖中,其后目送秦太岳離去走遠。隨后已想到,這大約是沈徽讓他在此等候的用意,作為一個傳遞消息的工具,這類事情今后應該會很常見。 又等了好一會,才見沈徽與懷風一前一后走了出來。 沈徽面無表情,并不看容與一眼。懷風卻似心情大好,一路都在說笑。 “您今兒把那位可噎得夠嗆,說看在李璉戰功卓著的份兒上只革職抄家就是懲處,別說內閣三司不答應,連皇上都覺得不妥,讓他成天裝仁善,這下裝過頭了。不過說到今年冬至要辦甲子宴,他倒是會討巧宗,既能彰顯國朝富裕又能體現天家風范,萬歲爺未必不動心?!?/br> 說到這兒,懷風更趨近些,不解的問,“臣就有一點不明白,您干嘛這時候說要縮減宮內用度,連上元節煙花燈燭都要免了,皇上會不會不高興???” 沈徽閑閑的聽著,略微側頭掃了一眼身后的容與,“戶部這些年早就入不敷出,一旦四方有水旱,疆域有兵事,拿什么來支應?;噬闲睦锩靼椎暮?,只是這些年心境老了,越發愛熱鬧,不忍心年節之時宮里太過凄惶,我不過是說出他心中所慮罷了,且也并沒克扣太多?!?/br> “這么說還是殿下高明?!睉扬L恍然,“那位就只曉得花錢,一點不知道外頭艱難,真要是他當了家,早晚還不把國庫掏空了呢?!?/br> 沈徽對這番贊美置若罔聞,容與聽了半日,卻多少有那么點動容。 自己前世經受過生活苦難,知道普通人甚至底層人生活不易。先不論沈徽這么做,背后有哪些目的,單只是他能記掛賑災和用兵兩件大事,肯為這個節儉用度,也算是有些覺悟。 作為一個上位者,沈徽的大局觀還是值得肯定的。 第7章 韜光養晦 秋闈過后,重華宮的日子愈發安靜。每日下了朝,皇帝若無事找,沈徽便在翠云館抄寫道德經。 容與依舊充當重華宮和內閣首輔間的信使,當然也還是會被要求,為沈徽代筆回信給秦大小姐。 因為自小臨帖練就童子功,加上擅于模仿,他確實能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自如的展現出沈徽的筆跡。 可一想到那位素未謀面,芳名若臻的秦小姐,容與當真有種百味陳雜之感。 沈徽拿了他寫的詞去跟人家唱和,每每一念及此,都會讓他無地自容。他也曾鼓起勇氣勸說沈徽,此舉非常不妥,然而沈徽對他的懇求始終無動于衷,通常只冷冷的丟過來兩個字,快寫。 無可奈何,再不情愿也還是得硬著頭皮照辦。 這日傍晚,司禮監掌印兼御前總管高謙忽然到訪,并非來傳旨,卻是單獨來見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