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不是中國人? 唐嘉一愣,又用英文說了一遍。 對方拉高帽檐,露出一對明亮的眼睛。 “不客氣”,他用生硬的中文回答。 22. chapter22 幫了唐嘉一把的是二十九歲的日本人千葉治行。唐嘉抬頭,估摸著對方約有一米八以上,直長地矗在自己面前。 她頭上的雨帽早已經被風擼掉,雨滴打得眼皮生疼。唐嘉真心實意地向他道謝,話一出口就被風卷著帶跑,對方回了一句,她沒聽太清。 忙忙碌碌到了下半夜的時候,不知怎的槍聲漸歇,事態差不多已經平息。事情超出唐嘉本職范圍之外,她就算有心關心,暫時也無力弄清。有見過幾面的工作人員跑過來,囑咐她去臨時搭建的棚屋里歇息,照看混亂中的傷員。 唐嘉出門時穿的是球鞋,此時早已經被水浸得幾乎爛掉,腳掌沿側摩擦生出的水泡,每走一步,便鉆心得疼。 棚屋是匆忙中臨時搭建的,防水布撐的頂,橫鋪幾字排開,地面仍舊是水泡開的爛泥。 她脫了鞋,用藥膏抹在傷處,綁了單條繃帶,又套回鞋子,夾著筆和紙,一瘸一拐地給傷員登記。 登記到第十幾個的時候,旁邊有人喊miss。 唐嘉回頭,是剛才那個幫了自己一把的男人。 他應該是和其他幾個士兵一起,幫著把擔架抬進了棚屋。 唐嘉沖他點點頭,開口問:“外面的情況怎么樣了?” 千葉治行回答她:“大概很快就可以收尾了?!?/br> 于是唐嘉便不知道再說什么了。她并不擅長與人聊天搭訕,甚至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把言語視為一種不必要的累贅。你不必說,因為沒什么好說,想說也大可不用說,因為語言從脫口而出的那一刻起,便已經脫離了原本的意思,情感永遠不可能完整地以你想表達的方式,傳送到另一個人的思想里?!半u同鴨講”只能是一種自我折磨的痛苦。 她站了有幾秒,然后轉身拿過放置在桌面上的手電筒,走到剛抬進來的擔架旁,掀開病人的眼皮,把光亮照進瞳孔里,檢查一遍。 她穿著綿松的黑色長褲,褲腿卷到腳踝上部,翻出里面白色的內襯,露出極細的踝骨和隱約結實的小腿,大腿上都是深色的水印子。她頭發也是半干半濕的,貼在雪白的面頰上。 治行覺得她太安靜了。 她走路的步子很安靜,打燈探查的動作很安靜,甚至讓他一度懷疑她的呼吸也是安安靜靜的。 周圍有痛苦的□□聲,身體在木板支撐的床上扭動的咯吱聲,護士醫生的大聲疾叫,黯淡的黃色燈光在渾濁的空氣里騰起黃色的霧。 治行覺得她有些特別。 唐嘉轉了一圈回到原地的時候沒想到對方還站在那里。 她猶疑著要不要主動開口,對方卻主動伸出手來。 治行伸出手后一秒后又收了回去,他竟然從濕漉漉的口袋里找出一包干紙巾,擦干同樣濕漉漉的手,然后再度伸了出去。 治行微笑:“失禮了?!?/br> 他的這種微小的舉動帶給了唐嘉好感,她握住對方的手。 兩人正式行了見面禮。 治行一開始見到她便覺得熟悉,現下總算從記憶翻找回來。兩人確實是見過的,在很多年前。 治行出生于靜岡縣的伊豆一個中產階級家庭,父親在會社工作,母親開了一個家庭式的度假旅館,家里有一個meimei惠子。他體態頎長,頭發烏黑,自小腦袋就很聰明,大學考入東大的醫學部,畢業后受到舅舅的影響,參加了志愿征兵制。 治行說:“我們見過的,你還記得嗎?” 唐嘉打量這張年輕的臉龐,面色帶了疑惑。 治行微笑:“惠子一直都很想念你?!?/br> 唐嘉眼睛一亮,“千葉家的哥哥?!?/br> 治行笑得和煦:“是我?!?/br> 高考后暑假打工的費用,對于昂貴的學費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大一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唐嘉接受母親給予的資金繳納學雜費以及維持生活。而相應的,資金毫無疑問源自她的繼父。這種接受厭惡的人的施舍的感覺,讓她打心眼里感到不適,甚至說是惡心,繼而轉而討厭這樣的自己。 開學一段時間后,她向學校申請了助學貸款,又著手找兼職工作。學校的寢室大樓及其周邊的一些墻壁上貼了很多校園兼職的廣告,她一一打過去,然而所有的工作介紹都要先行繳納一定的財款。她本能地對這種收費項目沒有信任感,轉而著手在周末去街市的店鋪一一問詢,最后尋到一份咖啡店的店員兼職。 她白天排課滿,只能選擇夜班。唐嘉把母親寄過來的錢,從百到角一一記錄,打算存夠便還回去。 兼職第二個月的時候,店里來了新的店員,日本女孩千葉惠子。那年全球經濟態勢不好,惠子大學畢業后沒有急著尋找工作,而是選擇了間隔年。她剛剛走完了南美和東南亞,資金告罄,來到內地后只好邊工作邊游覽。 本來按照唐嘉的性子,兩人不該有什么特殊交情??Х鹊觌x她所在的學校不算近,唐嘉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常常凌晨三四點鐘騎車回校,從側墻翻回寢室。 那天下了大雨,她披著雨披去取車,輪胎卻被人惡意劃癟。 她推著車往回走,想找輛深夜的士,但翻翻口袋,卻連打車的錢也不夠。只好艱難地握著車柄低頭冒雨前進。 走到路燈下的時候,身后有摩托的轟鳴聲。 唐嘉回頭,是新來的店員千葉惠子。 惠子把反著燈光的頭盔摘下,腦袋立刻被雨水弄濕了。她拍拍后座,用新學的生硬的中文問唐嘉:“你去哪兒,我送你回去?!?/br> 惠子住的青旅離著學校不遠,兩人的排班若是碰到一塊,她便順路送唐嘉回去。 唐嘉不懂惠子每天啃面包喝涼水,住青旅沙發床,為什么還能天天笑得那么開心。 唐嘉問惠子:“你家里很窮嗎?很窮為什么還要出來旅行?” 惠子回答地隨意:“不窮的,我趁著年輕試試這樣的生活方式,”她順著問唐嘉:“你家里很窮嗎?為什么出來打工?” 唐嘉說:“我沒有家?!?/br> 兩人認識一個月后,有一天惠子對她說:“我的哥哥來中國看我?!?/br> 那天是周末,唐嘉抽空陪他們爬了八達嶺。 唐嘉記得惠子的哥哥很高,面容是屬于亞洲人的清雋。放在人群中很好看,但也沒有太深的記憶點。只是與唐嘉身邊大多數邋遢不愛個人清潔的男人比,對方著裝的極度干凈與整潔卻莫名給她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唐嘉記得他們用英文聊了一些佛教壁畫的歷史,對方還給她說了一個有關自己瀑布修行經歷的故事。他只呆了一天,離別的時候,他說要送唐嘉禮物。 唐嘉說:“你實在是太客氣了?!?/br> 對方說:“只是覺得很想把這個禮物送給唐小姐,請不要拒絕?!?/br> 對方送她了一個外觀很是質樸的八音盒,聽說是特意從北海道帶的,里面是坂本龍一的鋼琴曲《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有工作人員背著消毒箱在棚屋里噴灑來蘇水,唐嘉把工具抱在懷里,對治行說:“我很喜歡千葉君的八音盒,一直帶在身邊,”話出口她又覺得這樣說很容易讓人誤會,于是補充了一句,“因為里面是我最喜歡的曲子?!?/br> 治行知道她想起了自己,心里倒也高興:“能這么被人喜歡,它的價值便也體現了?!?/br> 唐嘉覺得他挺會說話的。 她問;“惠子還好嗎?” 治行回答她:“說好也挺好,她在銀行找到了體面的工作,”他笑了笑,“說不好也不好,因為母親總是在為她的婚姻大事著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