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他將方才對韓里正說的話,對著韓老栓說了一遍,并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初的諾言。 韓老栓沒料到當初自己只是順口說一句,就被韓進記了這么多年,可讓他當著人面說自己沒說過,他也沒這個臉,畢竟當時莊子里許多人都在場。 眼神掃過站在一角面色蒼白的莊氏,韓老栓跺跺腳,氣急敗壞道:“看你教的好兒子,我是沒辦法了,你來教他,也免得以后他在外面名聲壞透了,誰還敢跟他打交道!”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站在角落的那個婦人身上。 在韓家莊這個地方,從外面嫁進來的媳婦并沒有什么地位,尤其是韓里正家里,韓族長是個封建食古不化的性格,所以在韓家,女人不能上桌吃飯,至于這種男人議事的場合,女人連露面都不能,更何況是插嘴。 不過因為來之前,韓老栓知道會用上莊氏,才將她一并帶了過來。這是他對付韓進一貫的手段,有人可以壓制,他又何必浪費力氣。 他以為莊氏會如他所想的那般做,只可惜這次莊氏讓他大失所望了。 “這事你確實是答應過我和兩個孩子,既然孩子都這么說了,咱們還是全了他一片孝心吧。我如今雖是韓家婦,但也曾是魏家婦,當初進兒他爹死的時候,我曾答應過他要照看著進兒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為魏家傳承香火?!鼻f氏半低著頭說道,這是她在莊子里一貫的形象。 北方這邊雖不拘寡婦再嫁,可韓家莊這邊與其他處不一樣,村里立著幾個貞潔牌坊,那都是韓姓一族的女子用悲苦的一生換來的。更何況是莊氏一個外姓的寡婦,待她更是苛責,當初莊氏剛嫁進來的時候,沒少被人指摘,稍微行舉有些出格,便被族中的長輩婦人叫過去教訓一番。時間久了,她平日里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即使出門也是避著男人們走。 可這次莊氏不能沉默了,這是她兒子唯一能徹底逃離這個地方的機會。她不能離開,她不能讓她兒子一輩子也困在這里。上回那次進兒還小,力量薄弱,所以她并沒有出言支持兒子,想必經過了這些年又重提此事,定是孩子有了把握。 不管怎么樣,莊氏都決定要賭一把。 這么想著,她抬頭起來看了看韓老栓,又去看韓里正和那些長輩,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淚眼朦朧哭道:“還望各位叔伯長輩們成全孩子一片孝心,我莊氏來世做牛做馬都記得各位的大恩!” 莊氏的行為讓人很吃驚,這些年來莊氏恪守婦道,以夫為天,所作所為雖大家沒有當面說過,但也是打入人心的,所以這些年來,莊子里很少有人再會針對她。卻萬萬沒有想到,她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會突然上演這么一遭。 一時間眾人都覺得棘手萬分,難道真要外面人罵他們處事霸道,欺負人家孤兒寡母,逼著讓人絕了戶頭? 在鄉下,絕人戶頭是互相有深仇大恨才會這么做的,那是雙方打算不死不休才會下這種狠手。幾個老者不禁望了望韓里正,韓里正面色沉肅。 韓老栓氣得臉發青,沖過去拉起莊氏,就要給她一巴掌??墒謩偵斐鋈?,就被人鉗住了。 “爹?!表n進笑得譏諷,讓人能感覺出他的這聲爹,沒多少尊敬的意味?!澳惝斨颐婢痛蛭夷?,是不是沒把我這個當人子的放在眼里?!?/br> “你想做什么?難道你還想忤逆不成?不怕我去縣衙里告你忤逆?!” 大乾以孝治天下,有十大惡,其中第四條和第七條皆是指為人子孫后輩,不敬長、不孝之罪。若是父母去官府告子孫忤逆,輕則鞭刑流放,重則砍頭都是輕的。所謂十惡不赦,就是如此。 所以官府一般都是極為重視這種事的,那是一告一個準。這也是為何韓進在外頭名頭不小,韓老栓卻敢在他跳囂最重要的原因。他雖是繼父,但韓進從他姓,并對其有養育之恩,若是他去告韓進忤逆,雖到不了砍頭的地步,但也不會讓他好過。 “哦,告我?衙門就在那兒,你趕緊去,我不會攔著?!?/br> “你——” “好了,鬧什么鬧!”韓里正突然出聲了,“都是一家人,何必鬧得如此難看,還有栓子,你年紀也不小了,莊氏也為你養了個兒子,你當著這么多人面打她,你讓小海如何自處?!?/br> 韓里正可從來不是一個會替一個婦人說話的人,此言此舉不禁讓人驚詫。韓進卻了然在心,這韓家上下,韓族長已經老糊涂了,若論聰明,還是要數里正。 韓進望了默默流淚的莊氏一眼,突然覺得有些意興闌珊。 他等這一日等了許久,他十分想看到這些以前總是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高高在上的人,是如何的氣急敗壞、跳腳不已的??纱蛄死鲜笈鏊榱擞衿?,終歸究底她是自己的親娘。 他從袖子里掏出那一紙文書,遞到韓里正面前。 “這是劉知縣親自簽發的文書,您看看?!?/br> 韓里正驚疑未定接過那文書,看完之后,面色十分難看。 他眼中隱含忌憚地望了韓進一眼,態度不明道:“進子如今有本事了?!?/br> 韓進呵呵一笑,“算不得什么本事,不過是托我姐夫的鴻福。您大概不知道吧,我姐夫要升調去府城了,所以劉知縣愿意給我姐夫這個面子?!彼]有說出自己拿銀子出來收買的事情,也是怕自己走了以后,韓家莊這些人欺負他娘,有個威懾,他們就會投鼠忌器。 之后事情很順利,韓里正很利索地拿出韓進的戶籍簡交給他。期間自然又說了幾句讓他不要怪韓老栓的話,畢竟他對韓進有養育之恩。 韓進也就是聽聽,過耳就忘,他知道韓里正在怕什么,可他若是想報復,也不會等到今日。 所有人都走了,韓里正將韓老栓留了下來。 韓老栓依舊顯得有些忿忿,言語之間頗有些埋怨韓里正沒為自己做主,怎么就那么順暢的就把戶籍簡給那小子了。 韓里正早就是一肚子火,又聽他這么說,自是氣急敗壞,當即就給了他一耳光。 “合則老子為你cao心,反倒落了不是了?劉知縣親自簽發的文書,你覺得咱們能置之不理?你莫是仗著老子的勢,在莊子里橫行慣了,忘了自己姓啥名誰了吧?你去和劉知縣跳囂,信不信他一手都能捏死你!這里正雖是咱們莊子里自己選的,可劉知縣乃是父母官,想罷免不過是一句話,你想害我丟掉這個官?!” 韓里正氣得旱煙也不抽了,來回在炕前走來走去。 “當初不讓你娶莊氏那個女人,你非不聽,不過就是一張臉,能當飯吃?那時候我就看出這小子以后不是個簡單的,是個簡單的能一個人帶著寡母jiejie走這么遠的路,來到咱們這里?為了幫你掃除后患,我硬壓著讓他們姐弟倆改了你的姓,你倒好,兒子不好好教,非要把彼此的矛盾鬧那么大。日子不好好過,竟弄些有沒有的,還要讓老子給你擦屁股!這可好了,把那小子逼了出去,人家不但沒有走上絕路,反而自己混出了名堂……” “人家大姐也是個有本事的,嫁了個捕頭不說,還能在知縣面前說上話,現在馬上就要升調到府城里去了,一個掌管多縣緝盜的總捕頭跑不掉。放著這么多可利用的東西,你不要,成日里跟個婦人似的和人斤斤計較。好啦,這下便宜兒子便宜女兒都沒有了,失去了這個軟肋,你以后就在家里好好的把莊氏供起來,別再作了。沒有這個父子的名頭,你覺得他還會忌憚你!” 韓里正這車轱轆話說出來,把韓老栓說得頭昏腦脹,不過他大抵還是聽明白堂兄的意思,埋怨他沒有把那兩個狗崽子供起來??伤粋€大男人,將別人的兒女當自己孩子養,他又不是傻,別人兒子能和自己兒子比嗎,肯定是沒有比的。 “我總是養過他幾年,他娘還在這里,他能拿我怎么樣?”他嘴硬道。 韓里正瞅了他一眼,懶得和這種蠢人說話。 “反正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你愿意聽就聽,不愿意聽就罷,以后這種事別再來找我了!” 韓老栓氣哼哼地走出里正家大門,先被便宜兒子當眾打臉,后又被韓里正數落了一番,他心里也很窩火,覺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 另一邊,莊氏跟著韓進走出里正家大門,一路緩緩往前走去。 這種情況,在母子之間已經許久未曾發生過了。到了一條岔路上,一頭是通往韓家的路,一頭是通往莊子外,韓進停住腳步。 莊氏搓了搓手,小聲道:“馬上你也要成家立業了,娘也不能為你做些什么,就靠你自己,以后好好過日子……”她頓了一下,又道:“別在外面混了,總是以后要做人丈夫做人爹的人?!?/br> 話說著說著,她也說不下去了,不知道該和兒子說些什么。 韓進有些復雜地看了她一眼,沉吟了一下道:“你若是不想在這里過了,就跟我一起走?!?/br> 莊氏怔了一下,垂下頭道:“小海還在這里,他還小,我不放心他?!笨赡苡X得這個說法說服不了兒子,她又道:“大山和大樹不是好相與的,小海又和他們不是一個娘,我若是走了,小海以后……” 韓進打斷她的話,“好了,我知道了,我成親的時候,會讓人來給你送信,你若是能來,就來吧?!?/br> 莊氏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些想哭,可當著兒子的面,她真的不想再哭。只能局促得點點頭,道:“到時候娘一定去,只要你不嫌棄就好?!?/br> 韓進想說什么,到了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半響,他道:“那我走了?!?/br> 莊氏嗯了一聲。 韓進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腳來,他沒有回頭,只是道:“我媳婦是大溪村的,以后我會在大溪村安家落戶,你、你若是有事,就來大溪村找我?!?/br> 身后莊氏正在抹眼淚,聽到這話,她揚起一抹笑,哎了一聲。 韓進的腳步越來越快,很快就消失在遠處。 韓老栓走出來沒看見莊氏,正想著她去哪兒了,遠遠就看見她的身影。剛走進就看見她這抹笑容,陰著臉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才冷笑了一聲。 “舍不得?舍不得就跟著一起走啊,你放心我不攔你?!?/br> 莊氏回頭看了他一眼,第一次涌上心間的不是憤怒不是憋屈,而是一種不屑。她并沒有說話,轉身就往回去的路上走。 “你說話啊,怎么不說話!”韓老栓去拽她。 莊氏停下腳步,一臉漠然:“你想讓我說什么?” 韓老栓被她臉上的神情刺激到了,“你這是什么表情?不屑?你不屑老子,不還是跟我睡了這么多年,娃兒也生了一個!” 莊氏早知道這人無恥,但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不要臉,她氣得扭頭就要走,韓老栓一把拉住她。 “你走不要緊,可別忘了小海還在我手里?!?/br> 說完,他甩開莊氏的手肘,得意地揚長而去,而莊氏愣愣地站在當場,淚流滿面。 最近二房家里十分熱鬧。 婚期就在近前,所以二房兩口子有些空閑就忙著給盧嬌月置辦嫁妝。 一家子商量過了,韓進送過來的聘禮一點不留,都給盧嬌月陪嫁過去。另外二房兩口子打算給女兒陪嫁一套家具過去,衣裳布料若干,鋪蓋用新棉花打十床,另有一應器具用物,能陪上的都陪上,另再給三十兩壓箱底的銀子。 二房做了這么久的生意,如今手里也攢了些錢,自然不拘往女兒身上花錢。若不是想著老大還沒成親,兩個小的還在念書,壓箱底的銀子二房兩口子還想再多添一些。為了這,盧嬌月還和父母爭論了一番,不想要這么多銀子,還是梅氏拉了臉,她才同意下來。 這幾天二房家在給盧嬌月做陪嫁的家具。 木頭是早就備好的,盧嬌月過了十歲,每逢有空閑的時候,盧明海便會帶著大兒子進山去尋木頭,尋回來的木頭砍掉枝杈,刨去樹皮,然后每逢天氣好的時候,就拿出來曬。這曬木頭也是講究的,不能暴曬,必須有遮擋物,能陰干最好。完全干了的木頭,才能用來做家具。 木匠是從外面請過來的,當年給盧嬌月打炕柜就是請的這家的木匠。手藝好,價錢不貴,人也實誠。 因為備下的木頭多,所以盧明海打算給女兒一應家具都備齊了??蛔酪獌蓚€,炕柜雖已經有了兩個,但還是再做兩個的好,誰家也不會只有一口炕。還有吃飯的桌子、椅子、凳子、小杌子,以及妝臺、衣柜、箱籠、馬桶、浴桶,先暫定這些,等韓進那邊新房確定好了,再添加也不遲。 所以連著多日,從二房家門外走過都能聽到鋸木頭的聲音。 這日,韓進突然來到盧家,他來是說要出門一趟的事。 來二房家之前他先去了大溪村里正家一趟,就是為了戶籍之事,如今戶籍的事解決了,他還想著有一件事沒辦,那就是他該去把他親爹的遺骨挖出來,帶回原籍入土為安。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當年韓進的爹死在半路上,因為尸體帶不走,是就地掩埋的,就和他小妹埋在一處。 這些年里,韓進曾去過兩次看,還在原地,不過他并沒有遷移。 他還掛著韓姓,有何顏面將他爹和meimei的遺骨遷回家鄉。所以每隔幾年韓進過去看一次,都會在心中告訴自己,等有朝一日能將自己的姓改回來,他就來給他爹遷墳。 如今一切得償所愿,他自然要將未做的事做完。 韓進將事情和岳父一家人說了,二房兩口子都是唏噓不已。韓進的身世他們也曾聽梅莊毅提過,就在韓臘梅來二房家提親之前,梅莊毅就將這中間的彎彎繞繞都與二房兩口子說了。 這以后就是翁婿關系,自然不能有所隱瞞,二房兩口子雖感嘆韓家那邊的混亂,到底韓進答應過會分出來過,再加上韓進的為人,才愿意將女兒嫁給他。 聽了韓進這么說,盧明海也沒說其他,只是讓他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韓進則道,他同他jiejie姐夫一起,路上安全沒問題,大概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就回來了。之后又說了一下想到村里賣宅基地想起房子,以及在附近賣些農田的事。時間太緊湊,婚期已經不遠了,可給他爹遷墳的事又不能不辦。梅莊毅倒是最好的人選,不過他這陣子又忙著搗鼓什么生意,韓進只能將事情托給岳父一家。 二房兩口子并未拒絕,認真來說韓進在大溪村安家,他們也是挺高興的,這樣一來彼此也能照應一二,也不怕他回去欺負女兒。 事情商定后,韓進便在二房兩口子的默許下,去后院和盧嬌月說些體己話。 盧嬌月臉紅紅的,可能是因為兩人定親了,面對韓進時,她總是覺得有些不由自主的局促,大抵也是因為兩人這次見面是在自己家里,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 “那啥,我又幫你做了兩身衣裳,等你走的時候給你帶上?!?/br> 韓進知道岳父岳母兩人大抵都緊盯著這邊的動靜,畢竟岳父一家都是正經人,按鄉下的規矩,男女之間成親前,是不能見面的。這次也是看他又要出遠門,才會讓女兒見他。 所以他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依舊選擇長話短說,“起房子的事,我跟你爹娘說了,至于選在什么地方,由你做決定,房子怎么蓋,也是你說了算。這里有五百兩銀子,你拿在手里,起房子的錢便由你這邊出。對了,還有買田的事,你讓你爹和你大哥幫你做做參謀,先買個一二十畝吧,到時候等我手里有錢后,咱們再置辦?!?/br> “這怎么能行,咱們還沒成親,我不能要你的銀子?!北R嬌月沒料到韓進會這么辦事,一時有些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