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莊氏先是一愣,緊接著是狂喜,可跟著而來的就是一陣莫名的悲傷。 讓臘梅去提親,那就是不用她出面了? 心里雖是這么想著,但她還是強撐著笑道:“是哪家的姑娘,讓臘梅去會不會有些失禮,若不然我同你爹去吧?” 韓進嘴角的弧度往下拉去,爹?那個人是自己爹嗎?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會是! “還是算了,我不想讓你夾在中間為難,你嫁進來也年頭不少了,還覺得那人是個厚道人?”一陣莫名的煩躁上了心頭,韓進有些不耐煩地道:“罷了,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的婚事不用你們出面,我讓我姐去就行了?!?/br>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我想睡一會兒,你出去吧?!?/br> 莊氏端著碗剛出屋門,就撞上從地里回來的韓老栓。 她強撐起笑,說了一句回來了。 韓老栓點點頭,看了她一眼,將鋤頭靠在墻角放著,便脫下鞋,磕了磕上面的泥。穿了這只,又去磕那只,一面漫不經心道:“進子回來了?” 莊氏面容凝滯了一下,兒子剛回來,韓老栓就能這么快得到消息,不用說自然是她那好繼子又當了耳報神。 她若無其事地點點頭,道:“剛回來,在屋里睡下了?!?/br> 韓老栓往堂屋走去,一面說道:“這么大的小子了,這大白天就在屋里睡覺,說出去人家該笑話了?!币琅f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貌似也就隨口說說,可莊氏知道他這話是專門說給她聽的。 “孩子剛從外面回來,大抵也是累著了?!?/br> 韓老栓來到堂屋的炕上盤膝坐下,手里摸出旱煙袋,又拿出火折子,“他干什么了,累成這樣?每次一出家門,就是幾個月不見回來。幸好村里人都知道他雖不是我親生的,但我向來和大山他們同樣看待,若換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我這個做爹苛待繼子?!?/br> 莊氏沉默下來,沒有說話。 韓老栓瞟了她一眼,倒也沒有再咄咄逼人,而是點燃旱煙袋,一口一口地抽了起來。很快煙霧蔓延開來,在空中打了個轉兒,往房梁上繞去??澘澙@繞的煙霧中,一點火星或明或滅。 莊氏用袖子掩了掩鼻子,很快又放下。 她清了清嗓子,道:“進兒要成親了?!痹捳f完,她瞄了韓老栓一眼。 韓老栓眼皮子半搭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睡著。 過了好半響,他才嗯了一聲,“哪家的姑娘?” 莊氏頓了頓,“他沒和我說,似乎是臘梅認識的?!?/br> 韓老栓掀起眼皮子,表情有些怪異,“他年紀也不小了,名聲又那么差,哪家的姑娘會嫁給他,莫不是什么破落戶吧?” 莊氏一陣氣堵,深呼吸了一口,將嗓子眼里的話,咽了下去。 “這小子也是個主意大的,當初我說把老四家的閨女說給他,他還不愿意。老四家就這么一個閨女,除了那丫頭有些胖,哪里配不上他……” 韓老栓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著,莊氏的思緒卻已經不知道飄到哪里去。 僅僅是胖嗎?說是癡肥如豬還差不多,韓老四家就這么一個閨女,兩口子從小就看得像個寶貝,死撐活塞地喂著,以至于小小年紀就肥得比頭豬都不差。說是娶,可許多年前韓老四家就放明了話,說以后要給女兒招贅,把她兒子說給韓老四的閨女,不就是想讓她兒子入贅,讓老魏家的香火都斷了。 別說韓進不愿意,莊氏更不愿意,雖然她迫于現實嫁給了韓老栓,可她一直沒有忘記前頭的男人。直至至今,她都依舊記得男人臨終時的場景。 “……你要活著,帶著兩個孩子好好的活著……” 如今她活著,又活了十好幾年,可為什么卻覺得還不如去死更好。若不是,若不是…… 莊氏深深地吸了口氣,出言打斷道:“當初你答應過我的事,應該沒忘記吧?” 韓老栓正說得起勁兒,突然被打斷,也因此臉上有種讓人覺得滑稽的錯愕。也許他本就錯愕,錯愕莊氏竟敢提起這些。 這么多年來,韓老栓一直覺得自己將莊氏調教的很好。以夫為天,恪守婦道,待自己體貼,待自己孩子小心周到。他覺得這種情況一直會持續下去,直到他死,卻沒想到素來膽小的兔子也會露出爪牙。 他一臉不耐煩道:“什么答應你的事兒?我說話你插什么嘴?” 換成以前,莊氏會識趣地不再多說??涩F在不是以前,她已經覺得很對不起自己兒子了,如今兒子要成親,她一個當娘的不能出面,甚至什么都為自己兒子做不了,她有何顏面讓進兒叫自己一聲娘。 其實她早就失去了這種資格,只是依舊自欺欺人地不愿面對這一切。 這多年來積壓下來的憋屈、憤怒、厭惡,終于在此時爆發出來。莊氏望著韓老栓道:“當年臘梅出嫁的時候,你已經失信了,進兒是個男丁,若是沒有房子和地傍身,以后如何在自己媳婦孩子面前立足?” 韓老栓的臉頓時拉了下來,“你這是在為你兒子要房子要地?” “這是你當初答應過我的?!?/br> 韓老栓怪異一笑,敲了敲手里的煙鍋子,“那你去對海子說,就說他娘當初之所以會生下他,是因為他爹花了大價錢買下來的。他爹答應了要給他哥建房子買地,他娘才愿意生下他?!?/br> 最后一層窗戶紗,就這么被韓老栓殘忍地撕了下來。 很多時候莊氏都會想,她當初怎么會認為這個人是個厚道人呢?他不止不厚道,他還無恥下作。只可惜當她明白的時候,已經晚了。 “你無恥!” “你才知道我無恥?難道你不無恥嗎?你不無恥你會別有用心地嫁給我,你不無恥你不跟我好好過日子,成日里胳膊肘竟往外拐?” “那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兒rou,我心疼我孩子就成我胳膊肘往外拐了?當初是誰上門提親的時候,說會好好待我孩子的?你當初讓媒婆上門提親的時候,難道不知道我家情況是什么樣?你不知道我家情況,去提親的時機會那么湊巧?!鼻f氏也是事后在一次韓老栓喝醉酒說酒話,才知道當年其中他早就看中自己了,之所以會拖到天冷下來,就是別有用心。 莊氏刷的一下站起來,眼角通紅地瞪視著眼前這個男人。 不,他不是男人,他連人都算不上! “我懶得理你,說白了你就是還惦著你前頭那個男人!” 莊氏正想說什么,院子傳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 韓老栓嘿嘿一笑,“你盡管說,繼續說,讓小海知道他娘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br> 莊氏一口氣兒堵在嗓子眼里,身子搖搖欲墜。 這時,門簾子被撞了開來,沖進來一個七八歲的小童。 他生得雪白可愛,眼睛又大又亮,一身小小的儒衫穿在他身上,看起來有模有樣的。 一看見小兒子,韓老栓的眼睛就亮了起來,笑瞇瞇地道:“小海,你回來了,今日在學堂里先生可有夸獎你?” 韓小海笑瞇瞇的,“先生有夸我背書背的好?!苯又?,他目露疑惑地看了看莊氏,問道:“娘,你咋了?” 莊氏屏住呼吸,搖了搖頭,“沒啥,娘眼睛里進了沙子?!彼穆曇粝袼茝纳ぷ友劾飻D出來似的,韓小海當即又道:“娘你是不是嗓子疼?是不是傷風了?” 韓老栓熄掉手里的旱煙袋,從炕上下了來,走上前去牽起韓小海的手。 “你娘沒有傷風,今兒莊子里來了貨郎,爹給你買了不少小玩意兒。走,爹帶你去看看?!?/br> 父子倆手牽手走出堂屋門,莊氏愣愣地看著這一幕,一道淚痕從眼角滑落。 晚上吃飯的時候,韓家一大家子都在。 韓老栓有兩個兒子,韓大山和韓大樹,兩人分別娶妻趙氏、陳氏。韓大山和趙氏孕有一子一女,大兒子韓大郎,今年七歲,女兒韓桃兒,今年才四歲。韓大樹與陳氏孕有兩子,大兒子韓二郎,今年五歲,小兒子韓三郎今年才兩歲。 另有韓大妹,也就是韓老栓上頭那個媳婦臨死留下來的女兒,今年才十二。 一大家子人分了兩個桌子坐,女人一桌,男人一桌。 因為今日韓進也在,所以氣氛出奇的詭異,大家都是埋頭吃飯,竟連話都不說。也就韓老栓顯得聒噪了些,不停地拿筷子給韓進夾菜,一口一個讓他多吃點兒,免得他娘心疼。 每次在韓家吃飯,韓進都覺得胃疼,匆匆吃了兩口,便擱下了筷子,冷著臉坐在那里。 用罷飯后,男人各自回屋休息,女人們收拾殘局。 回到自己屋后,韓進打定主意明天就離開這里,等自己下次再回來,跟這一家子人也沒什么關系了。 房門突然被敲響了,韓進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的正是莊氏。 “進兒,還沒睡?” “就準備歇下的?!?/br> 換成以前,莊氏自會識趣離開,也不知今日怎么了,她竟主動走進屋里。在炕沿上坐了一會兒,她從袖子里掏出一個小布包。 “你要成親了,娘也沒什么能給的。這里有一個銀鐲子,是當年我和你爹成親的時候,你爹送給我的。當初那么難的時候,我也沒舍得當掉,你拿去送給你媳婦,就當是我這做娘的一份心。還有……”她頓了一下,從布包里拿出一張地契來,“這幾畝地是當年村子里分給咱們的荒地,這些年來娘慢慢拾掇,倒也整了出來。只是這幾年是他們父子幾個在種,也是他們在繳稅子。你馬上就要成親了,以后也是大人了,不管怎么樣手里還是要有些地的,那一行也不能干一輩子,還是有些地放在手里牢靠一些?!?/br> “至于房子,娘沒本事給你起,你成親后就住這屋。你媳婦嫁進來后,娘會護著她的,不會讓她吃虧?!?/br> 話音漸漸落下,莊氏連頭都沒敢抬,大抵是覺得心里很羞愧。 當初嫁進來是想著為兩個孩子好,可事實證明不但沒好,反而過得更糟糕。到了如今,莊氏也不知道她嫁進來是對是錯,可甭管怎樣,日子還得過下去,不為別的,她總不能把小海一個人丟在這兒。 韓進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樣一種滋味,這種感覺很復雜,復雜到他心中生厭。他從不愿去細想這一切,也許他下意識就回避了這個問題。 他伸出手接過布包和地契,想了一下,才道:“我成親后沒打算住在韓家,準備在別處起房子,你若是不想呆在韓家了,就跟我一起住吧?!?/br> 莊氏的表情很怪異,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哭。她局促地緊了緊手指,道:“你能自己起屋子,也說明你有本事了,賺的錢不要亂花,好好攢起來養媳婦和孩子。至于娘,就不跟你住了,都一大把年紀了,挪了地方也不習慣?!?/br> 韓進眼睛里閃過一抹失望,而更多的卻是一種近乎恨鐵不成鋼的失望。跟他住不習慣,那跟這一群人就習慣了?習慣給人當牛做馬,被那群人當傻子耍! 可以前無數的事實都告訴韓進,他娘是聽不進人勸的,他說什么也沒用,她的心不在他這里,在她男人和她那兩個繼子和親兒子身上。 既然如此,那為何還要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事呢?說明她心里還有他這個兒子? 只是當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自然是他重要,可韓家其他人也在,他就得靠邊站了。 “既然住不慣那就算了,我要睡下了,你也早點回去歇息吧?!?/br> 莊氏看了兒子一眼,點點頭。 次日一大早,韓進就醒了。 他穿上衣裳出了房門,便打水洗漱,準備連早飯都不在這里吃了,馬上就走,然后去辦上盧家提親的事情。 剛洗漱罷,準備回屋拿東西走。 一個聲音驀地在一旁響起。 “你咋回來了?” 韓小海滿臉厭惡之態,仿若眼前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同母異父的親哥哥,而是路邊的一攤牛屎。 從小,韓小海就知道他有個哥哥是個偷雞摸狗不成器的,村里個個都說他不是個好人。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個好人,是個好人也不會去當地痞。韓小海雖沒見過地痞是啥樣,但他念了書會識字,知道地痞都不是好人。 因為這個哥哥,他在外面玩的時候,總會被別的小孩嘲笑。因為這個哥哥,學堂里的先生并不待見他,他要花比別的小孩更多的努力,才能偶爾獲得先生的一句夸獎。所以韓小海又怎么可能會喜歡韓進呢? 韓進懶得去理會這個不可理喻的臭小子,這小子雖長得像他娘,完全不像他那繼父的種,沒有韓家人特有的倭瓜臉矮個子,但那討人厭的性格與他那繼父如同一轍。 只是他那繼父為人虛偽,會遮掩,而這小子人小不會遮掩罷了。 韓進并沒有理會韓小海,就準備邁腿離開,韓小海繼續在他身后道:“你回來做什么?”